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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从小嗓门就亮啊,每天她唱着山歌去学堂,直唱得老大爷放下了他的大烟袋,直唱得小伙子更加思念他姑娘,直唱得老大娘放下针线听一段,直唱得大姑娘眼泪汪汪啊忘记了洗衣裳。”长大后,每次听庞龙唱这首歌的时候,在异乡的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我母亲给我唱的《张百春拜年》、《刘全进瓜》和《林英出嫁》,坐在母亲的膝头听母亲唱歌是我从小就觉得最甜蜜最快乐的事。
母亲有副好嗓子,高亢、亮丽、干净又水润,听村里人说母亲唱的三棒鼓和丧鼓那叫一个好听,听上一段可以三天不用吃饭,这么多年了,还令村里人牵肠挂肚地欠着。那时村里老了人,活着的就偷着乐,像过年等团圆饭一样在伴夜那晚上等着我母亲的丧鼓。听说母亲唱丧鼓,丧棚里经常是围挤得水都泼不进去,有几次说连棚子都给撑塌了。但是我没有见识过母亲在丧事上唱丧鼓的热闹场面,因为母亲唱丧鼓遭到了奶奶极大的反对,她觉得母亲的这种行为是在给祝家丢脸,这跟戏子没有区别。奶奶生平最恨的就是戏子,她不止一次地对我们感叹,她的爹就是被戏子给毁了,好端端的家也是败在戏子的手里。那个戏子长什么样我奶奶从未见过,她的爹种鸦片换来的钱全搭在了戏子的身上,却也没听说那个戏子红成什么样。奶奶说,银钱成堆都捧不红的戏子叫他妈的什么戏子。为了阻止母亲唱丧鼓,奶奶曾经将唱完丧鼓回家的母亲关在门外,不让进屋;还曾亲自到过李家湾将母亲唱丧鼓一事投了外公外婆,说什么门等的人家,教出如此的姑娘;还曾拿着襁褓中的哥哥威胁母亲,若再唱,她就带着哥哥去跳药铺堰。唱丧鼓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闹得后来村里老了人再也无人敢上门请母亲去唱丧鼓了,母亲的丧鼓就此偃旗息鼓。只偶尔在年终腊尾与邻人一起做针线时哼上几段解解众乡亲和自己的馋。当母亲的丧鼓下架后,村里的方斌道士便突然火了起来,以前的丧事上,活的人都围拢在母亲周围,只有他一个人在灵堂里对着死者哼啊唱的,声音小不说,似乎连词也没有。但没有了母亲的丧鼓打对台后,他连唱带跳的《开咽喉》开始受到村里人的追捧。
儿时跟母亲一道去埠头清洗衣服,就着棒头捶打石板的“嘟嘟”声,母亲就会忍不住唱起来,“隔山隔岭隔道岩呢,那边的山歌就唱起来咯,你唱的歌儿不如我,我唱的歌儿用船拖……”母亲唱得很投入,等她把衣服清洗完,从埠头抱起我时,才看见堰边已站满了几大圈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连狗都挤在人群里钻进钻出。这样的场面使母亲有种兴奋,也有些羞涩,笑哈哈地说,我怕莺妮子玩水掉下去了,我才唱的,只有我唱,她才乖一些。但是岸上的人却不给母亲让路,他们扯下母亲手里的洗衣桶,把我也从母亲怀里硬要过来,拦住母亲非要唱一段才肯放手。于是我母亲只得依了,唱了段《怀胎歌》:
怀胎的正月正,
奴家不知音,
水上的浮萍没安根。
怀胎的二月过,
新接的媳妇脸皮薄。
怀胎的三月三,
茶水都不沾,
一心只想红罗帐里玩。
怀胎的四月八,
拜上爹和妈,
多喂鸡子少喂鸭。
怀胎的五月五,
实在怀得苦,
一心只想麦子熟。
……
一段唱完不算完又得来一段,直到奶奶的骂声从竹林的夹道里传来,众人才挤眉弄眼地离开,他们用手指着远处的奶奶,然后在母亲面前做出“打、踩、捶、拍”的姿势,替母亲发泄对奶奶的不满。奶奶粗声武气地在村中心叫骂,说,家里一摊子事呢,猪饿得跳墙,锅里碗也没洗,园子里几根辣椒苗干得叶子都黄了,不说浇瓢水,就在药铺堰唱了一早上,窝心不窝心。
众人腆着笑脸跟奶奶解释,麦先婆,是我们缠着慧玉姐唱的,您这样骂,我们脸上挂不住呢。也有些人故作恶相,说,猪饿了,您没长手,猪食缸就在旁边,锅里的碗又不是慧玉姐一个人吃的,您洗了手会长痔疮?什么事都指着慧玉姐,腰店子的媳妇只她做得最窝囊,我们看不下去了。
这话气得奶奶头上冒火星子,随手捡起一个土疙瘩向人群里砸来,众人便哄笑着走开了,都说奶奶混账,不讲道理。
二爹回来后,母亲的日子就会宽展许多,起码在唱歌上不会遭到奶奶的阻止。因为母亲跟二爹就是一台戏。二爹年轻时也曾在公社宣传队干过,舞台上的二爹通常都是反面角色,还是个跑龙套的。演《红灯记》,二爹就是那日寇宪兵队的伍长;演《沙家浜》,二爹就是那个草包司令胡传魁;演《智取威虎山》,二爹就是奶头山匪首许大马棒的联络副官滦平。二爹那张脸只要一扮上,一出正剧就会成为喜剧,本来在台下走得好好的,一上台就连路也不会走了,经常是左手连着左脚,右手连着右脚,顺边出的场。二爹在宣传队待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却从此成了热衷文艺的积极分子。每次二爹回来,就会缠上母亲跟他一道演戏,他让母亲唱阿庆嫂,他一人分演刁德一和胡传魁,只要叔嫂俩一开腔,“呼啦”一下,我家的堂屋便陡然黑半截,前门后门围得都是人,连猪也跟着起哄。
奶奶是有些惧怕二爹的。二爹的脾气暴躁,扫了他的兴,他会把锅给你端掉。他是那种马面无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主儿。他从未正经叫奶奶一声妈,都是跟着旁的人叫她麦婶娘或者麦先婆,奶奶还不得不答应。
我不太喜欢二爹,因了他那副凶神恶煞的雷公脸,看了就让人畏惧,还有他自然卷的头发和他的大嗓门,一讲话,震得你耳膜麻炸炸的。他总喜欢穿鲜艳的花衣服,出门时不管有没有太阳,鼻梁上总架着副蛤蟆镜。奶奶总骂二爹是土匪,我便也觉得土匪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二爹喜欢的也是母亲的丧鼓,每次回来都要听上一段。在自个家里唱丧鼓,奶奶自然是不高兴的,说,永高,你不要太出格。
二爹说,乱进乱出,百无禁忌。
奶奶说,再怎么百无禁忌,我还是在乎的,兆头不好,家门不兴。
二爹脸一垮说,嫂子要是一唱你就死了,那家里只怕早兴旺了。一句话哽得奶奶上气不能接下气。母亲便说,在家里唱实在不像话,在稻场上唱吧。这样既不扫二爹的兴也避开了奶奶的忌讳。
听说母亲唱丧鼓,邻居们都回家搬凳子去了,一把蒲扇一杯茶一张矮凳,有的人家连竹床都抬了来,拖家带口地来抢离母亲最近的位置。母亲还在屋里喝茶润嗓,她的鼓架子就已被人抬出来了,人群将母亲围在稻场中间。二爹将门灯拉燃,被夜色吞噬的稻场在昏黄灯光的晕染中呈现一种温暖、活泼的质感。母亲的鼓槌往鼓上一落,闹哄哄的稻场即刻静透。母亲唱的是《韩湘子渡妻》。
经书玉点墨,制鼓巧作歌;
大唐天子坐山河,君安民又乐!
风调又雨顺,文武保乾坤;
书表朝中一大臣,忠良正直人。
有一老韩相,身居在朝廊。
娶妻张氏女贤良,夫妻俩多欢畅!
二老年高迈,膝下无后代;
夫妻行善又吃斋,烧香把佛拜。
惊动张玉帝,灵霄传旨意;
白鹤领旨飞得急,落在天河里。
天空闪一翅,凡间误一世——
白鹤领了王母旨,急忙下瑶池。
白鹤下凡尘,脱胎在韩门;
取名湘子多沉稳,命中犯勾藤。
三岁亡了父,七岁母亡故,
过继年迈张玉叔,当作撑天柱。
二老喜欢心,请师习五经,
惊动钟离吕洞宾,带他去修行。
前有一高山,后有一茅庵;
张千李万来陪伴,走漏巧机关。
……
丧鼓唱下地,东方都已经发白了,众人如吸了鸦片一样心满意足地散去。似乎刚睡着,迷迷瞪瞪中,一阵鞭炮声便在我家窗户口炸响了,接着听到哭声,我苦命的大姐,你怎的福薄命浅。母亲开门一看,原来是远在天山桥的大姨奶奶带着她的子女在门口哭。母亲问,姨妈,您这是干什么?
大姨奶奶说,不是说大姐死了吗?
母亲说,谁说的,妈好好的,还够活着呢。
大姨奶奶顿时傻了,抹了把眼泪,说,我们那的黄姑娘说的,她出嫁在你们隔壁村,她昨天半夜回去说你们屋里在唱丧鼓,围了一稻场的人,她说她问了人,说是麦先婆死了。
奶奶披着衣服起床,大骂,叫你们不唱你们偏要唱,小畜生们,老子这会子是死了好还是活起好呢,鞭炮都给老子放响了。
我二爹在偏屋里捧着肚子笑得满床打滚。哥哥跟父亲也哈哈大笑。母亲把大姨奶奶请进屋后,实在憋不住,一笑,一杯茶差点抖在大姨奶奶的身上。大姨奶奶说,我也是没想想,要是大姐真没了,你们如何是要给我递个信去的,这一下撞来,鞭炮也放了,我还带了好几把洋钱,幸亏没烧。
话音一落,偏屋的笑声更加的响亮了。
此后,奶奶还被“死”过几次。
奶奶提前看到了她在死后应该有的热闹场面,鼓乐阵阵、人山人海,这曾是奶奶对她死后想象的伴夜场景,村里人也一直认为奶奶的葬礼一定是腰店子最隆重、最风光的了。一是大家小姐的礼数,二是亲戚六眷们的经济实力。但是真待她死了,她的葬礼却是腰店子最安静、最简单,也是最简陋的,跟埋个狗子差不多。为了躲避火葬的政策,奶奶的死是被隐瞒的,一切能引发响动的器乐锣鼓都没有。因为奶奶一直的心愿就是,死后不要烧。
难得家里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吃完晚饭洗完澡,如果不喜欢人来串门,天一黑,我们就会把大门闩上进到厢房。在厢房那盏十五瓦电灯泡下,我写作业,母亲织毛衣或者纳鞋底。我写完作业后,就会爬到母亲身上,缠着她给我唱歌听。母亲的歌跟故事一样,遇到我听不懂的地方,母亲就会停下来跟我讲,不像父亲成天就是《神笔马良》、《彩霞姑娘》、《壮锦》这几个故事颠过来倒过去,我都听臭了,并且父亲讲故事跟上语文课似的,讲一段后总要我归纳段落大意,讲完后还要我总结中心思想,这哪是听故事,分明是活受罪。
被我缠不过,母亲就会放下针线,两手捧着我的脸,用她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说,你是我的混世魔王,狠将将王锤锤。我顿时便得意起来,我是喜欢做母亲的狠将将王锤锤的。
母亲给我唱的是《林英出嫁》。
林英女娇娘,十三长成行;
描龙绣凤样样强,女中真贤良。
翰林与河东,与她来提红;
许配韩门大公子,男才女貌容。
择定八月期,正在四月里;
男大当婚女当去,学的周公礼……
我问母亲,周公礼是什么样的礼,我也要学。
母亲就拿眼瞪我,说,女孩子家家,羞不羞?母亲这一声呵斥,我就立刻明白了周公礼是什么样的礼了,那一定是指男女间最隐秘的事情了。
母亲接着唱:
一打梳妆台,桌椅两边摆;
十八学士共奇才,凭手雕出来。
二打八仙桌,银子雕六角;
紫檀木芯楠木脚,四方铜脚包。
三打金交椅,一对金丝鲤;
水晶宫内雕鲤鱼,好像是活的。
四打双柜床,衣箱和笼箱;
油漆漆得放红光,小姐装衣裳。
五打脸盆架,满雕芙蓉花;
青铜明镜高高挂,小姐照头发……
林英出嫁的嫁妆听得我直流口水,特别是那个水晶宫内雕鲤鱼,好像是活的,更是让我心生惦念。我说,妈妈,我出嫁时,你也要给我打这样的嫁妆,我也要紫檀木芯楠木脚,四方铜包角,还要青铜明镜高高挂,我好梳头发。
母亲哭笑不得,说,小小人儿,脸皮子真厚,屁股上黄还没散,就知道要嫁妆了。
母亲有时候唱着唱着就会突地怔住,眼里还湿蒙蒙的。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想起了死去的慧兰小姨。慧兰小姨我从未见过,她在我母亲还未出嫁时就死了,但在我的四个姨妈里面,这个死去的慧兰小姨经常被母亲提起。
在母亲的嘴里,慧兰小姨是个温婉标致的可人儿,在她十一二岁时,也被选进了公社宣传队,那时的宣传队不是随便就能进的,每个生产队只有两个名额,母亲与慧兰小姨将这两个名额全占了。慧兰小姨有一头乌黑如墨的头发,她有时将头发拢成一条辫子背在背后,有时将头发分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在末端用红绳长长地缠住再打个蝴蝶结。她演的铁梅和小常宝能把县里的专业演员给震住。她在舞台中间把那条黑辫子一甩,号志灯一举,脚这么一踮,眼睛一瞪,拳头一握,“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雄的共产党,我跟你前进绝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字字如咬枯黄豆,响亮又生脆,底下立刻就有雷鸣般的掌声。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人们就会将慧兰小姨喊铁梅。慧兰小姨是外公外婆的断肠儿,很得宠,但也很受宠。她孝心也好,那时宣传队夜晚演完戏,是有夜宵的,一人两个馒头或是包子或是烧饼,慧兰小姨从不吃,每次她都用手帕包好,带回去给外公外婆吃。
母亲说慧兰小姨每次跟她一起去宣传队时,路上总不安静,一会儿扑蝴蝶啦,一会儿采野花啦,在过那个“轰隆隆”的凼口时,总要弯下腰去用手掬一捧水漫天撒开,她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遇到粗的嫩的蔷薇枝,无论多绕道她都要去采下来,遇到红彤彤的覆盆子她必定是要全摘光才肯走路。于是,慧兰小姨的样子在我心里就成了一只鹿的形象,一只美丽的头上长着角的小花鹿。
在慧兰小姨十六岁那年,遇上县京剧团招考,招考范围是公社宣传队,每个宣传队只选一个,但是报名的名额有四个。母亲当时也很欣喜,但是她不想成为妹妹的竞争对手,她说,我对象都有了,就算了。我母亲当时正跟那个国家干部在谈呢。慧兰小姨是踌躇满志,县京剧团的人看过她的演出,那个团长还以为她是科班出身的呢。招考的那天早上,一家人目送慧兰小姨跨过田埂,跨过凼口,跨过夹道,慧兰小姨还扭头用她的手帕向家里人挥舞。
晚上,李家湾不少人家开始点灯了,橘色的、跳动的灯光闪烁在各家各户的窗棂后面,朦胧的昏黄色在强势的夜色中,显得底气不足。整个湾子在这种萧瑟中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寂静。外公外婆急得焦头烂额,屁股长了钉,不能落座。慧兰小姨还没有回来。母亲傍晚时分就去宣传队问信去了,宣传队的人说慧兰小姨下午就回公社了,连芳考取了,她们都没有考取,说慧兰小姨在李家湾小学那里哭了一阵子,才被宣传队的人发现的,应该早回来了。
这下,外公外婆心里更慌了。外公对大舅说,不是说还有两个去报名了吗,你到她们家里去问问,说不定你小妹想散散心,在她们家过夜呢。大舅的前脚刚迈出门槛,就有两个男人闯了进来,是同去报名的两个姑娘的家长,母亲认得,一个是汪梅的爸爸,一个是传芬的叔叔。汪爸爸一进门就问,李大哥,我的汪梅没在您这里吧。另一个男子说,还有我的传芬。我外公没答话,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桌上的煤油灯忽然被什么扯了一下似的,陡然一亮又陡然暗了下去,母亲感觉到身上凉飕飕的。外公一拍桌子,道,这帮畜生们,快去找啊,今天不把你小妹找回来,老子把你们大的小的都活埋了。
整个李家湾的人都惊动了,不一会儿,湾子里便燃起了十几个大火把,狗也惊动了,不停地狂吠。呼叫声、吵闹声、哭喊声给那晚的李家湾带来惶恐的不安的气氛,每个人的心都紧缩缩的。村里所有会水的男子都下到河滩里,在上游和下游踩探。女人们则在岸边草丛里寻找。终于有人在燕子河岸边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慧兰小姨的一双鞋子,那是外婆做的。在发现鞋子后,我外婆瘫坐在了岸边,一步步朝河里爬,七八个女人死死将外婆按住,才没让外婆得逞。天亮时分,在下游处,人们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有一具就是我慧兰小姨的,三个人是用手帕捆住手,你连着我,我连着你在水下结束自己生命的。
慧兰小姨的尸体抬回家,外公却未许小姨进屋,他吩咐抬的人将小姨的尸体搁在稻场上。小姨的肚子鼓得高高的,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她的身上还缠了几根灯笼草。我外婆提着小姨的鞋子,坐在小姨的旁边号啕大哭,她边哭边骂,你个砍头的,你为啥不让我的儿进屋,把我的儿甩在露天里,我知道我的儿是冤死的,我的儿好强,我的儿是咽不下这口气才要寻短见的。我的母亲听出了外婆话里的意思,那个连芳怎么比得过她的小妹,连芳的铁梅连盏号志灯都举不直,但是人家是公社书记的女儿。成分好也抵不过权力。
外公从里屋拿了条鞭子出来,母亲六个孩子顿时瑟瑟发抖,小妹死了,爹爹定要迁怒于他们,以前小妹失足掉河里了,他们六个全都挨了打。他们在等待外公的那顿鞭子,可是没想到,外公的鞭子却落在了死去的小姨身上。
外婆惊住了,母亲兄妹几个也惊住了。
外婆一把推开外公,哭道,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打我的儿,你把我打死好了。皮鞭还要落下,母亲和大舅赶紧上去将外公抱住,兄妹几个一齐痛哭。外公上前用脚乱踢小姨的尸体,外公说,不孝的东西,老子今天才知道你是个不孝的东西,你别指望老子还给你备口棺木,老子李家天能容地能容,就是容不得寻短见的。母亲说,慧兰小姨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新衣服,没有棺材,连埋在哪儿都不知道。母亲说,慧兰小姨她们连体式的自杀在当时当地属于一个大新闻,市里都来干部过问此事了,给出的说法是年轻人对社会不满。小姨她们的死除了换来了“对社会不满”五个字的结论,再无其他。
小时候,我觉得外公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愿跟他亲近,人都死了,还往身上下鞭子,打得下去吗?越长大我便越能体会外公当时的心境,他的狠恰是他最大的善,不然,他何以保全他余下的六个儿女。他的儿女们在他们各自的人生中都遭遇过大的坎坷,都似乎要走投无路只有一条死路了,但是他们一个个都挺了过来。我的二姨妈,在五十岁上,身患食道癌,医生都说无救了,肿瘤最后长满了整个喉部,无法进食,疼痛布满全身。她每晚被病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依然不说要死的话,她以糖水、藕粉等流质为食,拖了三年整才死去。外公每次去看望时,二姨妈都满脸愧疚说,我对不起爹爹。我的二舅舅后来在深圳办公司,亏得一塌糊涂,银行欠债几百万,舅妈跟他离了婚,每天十几个债主逼着他要债,四处恐吓。有几次,二舅站在深圳最高的建筑物顶上,几度想以死来了结,但是,最终没有,他找兄弟姐妹借了些钱在深圳的一个角落里支了煤炉扯了个棚卖起了早餐,昔日食有鱼出有车的大老板沦为路边摆摊的,这样的大起大落是需要些勇气才能面对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倘若不好好珍视,使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是为最大的不孝。
以前奶奶跟母亲吵架时,当母亲一人在房中时,奶奶还会悄悄地站在房外听下动静,怕母亲有什么想法。后来,奶奶知道此事后,再吵架,奶奶就忘乎所以了,什么难听她说什么。我质问她时,她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你妈又不会寻死。我说,我妈不寻死,但是她要被你气死了。其实奶奶对母亲这一点还是很欣赏的,有次村里一位媳妇喝药死了,她跟邻居聊天说,我的慧玉好,说错都不说寻死的话,寻死觅活的,下作,慧玉像我祝家的媳妇。我把这话传给了母亲,我将那个“我的慧玉”咬得很重,母亲没做声,但看得出母亲还是有些欣慰的。
慧兰小姨死后不久,母亲便从宣传队回来了,而且很少去唱样板戏,她改唱三棒鼓和丧鼓,以此来逃避对慧兰小姨的回忆,但是,有些时候,母亲唱着丧鼓,唱着歌儿,依然能记起她死去多年的幺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