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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八十年代头的春天里,那时农村已经开始分田到户了。我是分完田后生的。母亲总说我是吃他们口粮长大的多余孩子。一出生,就没给我派田地,这令儿时的我有些抬不起头来,觉得活着就是在占人家的便宜。我问过母亲,我说,分田地的时候,你怀着我呢,肚子那么大,怎么没想到跟我分田地呢?母亲说,还分田地,没把你引产引掉就算对得起你了,为生你,把我们家都罚穷了。这更加令我气短,我说,你都怀上我了,还要把我引掉,怀上我了,还不跟我分田地,我在你肚子里就不是人吗?母亲说,政策来了就是这样子的。我还追问母亲,母亲被问得不耐烦了,说,你长嘴了,你自己去问东平大伯,问他怎么不给你分田的?东平大伯是我们村的村长,他有一脸麻子,我很怵他,自然不敢去问了。
小时候家里穷,当然,现在也很穷。以前家里还是土砖房的时候,堂屋与伙房中间有道腰墙,是用竹枝编扎的,我们管那道墙叫壁夹墙。每逢过年时,壁夹墙就会糊一层新的报纸或是年画上去。一般糊的都是父亲积攒的《人民画报》,那上面啥都有,有《西游记》连环画、有《红楼梦》里的画像。我每天搭个凳子上上下下地找画儿看,我从那道墙上知道了有个叫厦门的地方,那里渔家女子都戴着尖尖的斗笠穿蓝布白花小褂;知道土家族的服装叫西兰卡普,他们喜欢跳摆手舞;还知道中国黑龙江有种鱼叫大马哈鱼,那些堆积如山的金灿灿的鱼籽令我直咽口水,想象着要是下炉子,咂,该是多美味啊……后来上小学,学到一个成语叫家徒四壁,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这道壁夹墙来。
父亲是村小学的校长,他的衣服口袋里总是插着几支钢笔,他还是村里唯一穿皮鞋的人,每天出门前都用鞋油刷子把皮鞋刷得铮铮亮,而且天天都穿袜子,灰的、黑的、酱色的。我很喜欢父亲的讲究,逢到走亲戚或是到人多的地方,我就会挣脱母亲的手跑去让父亲牵着,我觉得父亲比村里其他人要高级。母亲说我是势利眼的麻雀,打小就知道往高枝上飞。
每到过年,我们家总是最先请裁缝,父亲与奶奶年年都是从里到外一身新。奶奶总说她做衣服是为了装老。装老就是死后要穿的衣服。母亲烦不过,说,年年预备死,年年又不死,不是瞎糟蹋钱嘛!
父亲对穿要求颇高,量体裁衣,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不像母亲,做衣服总是要求大一号,预防天冷,好在里面多加几件。我和哥哥一般是没有新衣服的,都是拿父母的旧衣改制,即便是改的我也喜欢。那个缝衣服的师傅和他的媳妇都是心灵手巧之人,他们会在我的衣服上缀上荷叶边和蝴蝶结。那些不能洗去的污渍和烟烫的洞洞,裁缝媳妇都会打上个花补丁,那花补丁打得别出心裁,或是葡萄串,或是小花猫。每次轮到给我做衣服的时候,从裁缝师傅给我量尺寸起,我就会守在缝纫机旁,连声催促,好了没啊,可以穿了不?或是在裁板下给裁缝媳妇捡零碎布头。我钻进钻出跑上跑下,猴急猴急的样子,总会招来裁缝和他媳妇的呵斥。裁缝说,嘿,小丫头片子躲远点,小心我把你的手指缝进去了;裁缝媳妇说,哎哟,您走开点,裁板都快被您顶翻咯。奈何不了的时候,裁缝媳妇就会提高嗓门嚷嚷,麦先婆,您看您这个孙女儿,把做夹袄铺的棉花全薅散了,您来管管。奶奶应声而出,管管的方式就是把我从裁板下拖出来,在屁股上打俩巴掌。她打我,我便打她。我打她,她就会呼天抢地地唤我母亲,慧玉,慧玉,你来看看你娇的儿,敢还我的手了。母亲一出来,朝我一瞪,我就蔫了,灰溜溜顺墙角找我的小跟班去了。裁缝媳妇挤眉弄眼地说,我道这妮子天不怕地不怕呢,还是有怕局的嘛。奶奶说,没点怕局得了,早上天称王去了。
小时上学,成绩不好,无论老师讲什么于我都像听天书,总想着逃学,可父亲从没有让我得逞过一次。我装过病,一大早的我便嚷嚷着头疼发晕,父亲拿头往我额头上一抵,说,不烧。又摸脉,说,脉象也好,不像有病,装的吧。我顿时双颊发烫,我忘记父亲年幼时跟爷爷学过些医道的,虽不精,但普通的头疼脑热还是能诊治的。父亲看我红着脸不说话,微微一笑说,带病上学的话,可以享受到一块鸡蛋糕。看在鸡蛋糕的面子上,我赶紧穿衣起床。
六月天里好不容易早晨下场瓢泼大雨,家里雨具少,只有一把花伞,那是父亲的专用。再就是一件雨衣,母亲说哥哥大了,知道要好了,雨衣是要给哥哥穿的。轮给我的便是母亲雨天下田的斗笠和蓑衣了,那劳什子我是断不穿的,一见母亲拿出蓑衣来,我便在地上打滚,哭道,不穿野人的衣服。母亲说,外公织得这么好的鬃毛蓑衣怎么是野人的衣服呢,妈妈还穿呢,妈妈难道是野人?但是不穿就是不穿,母亲没法,只得去隔壁给我借,但隔壁家比我家还穷,借的伞一撑开,像踹翻的鸦雀窝一样,我自然也不肯打,眼看着我又要倒地了,父亲拉着哥哥逃也似的出了门。我哭喊道,我不去上学,不去上学。父亲在竹园里回道,不去上学试试,老子把你的腿给你打断。我犟不过父亲,便向母亲求援,可是在这件事上,母亲的态度比父亲还要强硬。母亲说,下刀子也要到学校去,不读书将来有什么用。奶奶在一旁叭着烟,不紧不慢说,不读书也行,明年给你捉头猪回来。我说,呸,我不读书,我也不喂猪。母亲好说歹说才把书包哄到我的肩膀上,我打着那把烂伞,穿着母亲如船一般的雨靴,一路哭到了学校。
教我数学的是位胡子都白了的老教师,说是从街河市向上中学调来的,也就是次勋舅爷爷创办的那个学校。姓哈,戴着眼镜,上课前就站在教室门口叭烟弹,直到上课铃响,他才掐掉揣兜里走进教室。我很怕他,听母亲说他坐过牢。在我看来,坐牢的都是杀了人的,是坏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打成了“右派”才坐的牢,并不是坏人,更没杀过人。
令我惧怕哈老师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教我数学。我对数学很恐惧。小学三年级了,十以内的加减法都得靠掰手指。光一加一减还能勉强应付,如果再一乘一除,还打个括号,我就彻底晕菜了。读一年级时每逢上数学课,我总是惶恐地趴在窗口喊父亲救命,现在再喊让人看笑话。看起来这个哈老师是个顶不好说话的人,他待我极严,总喜欢点我回答问题,我不举手他也点,完全不遵守规矩。这不得不令我在他的课堂上时刻保持警醒,精神高度集中,不敢走神半刻。他惯用的法宝就是“猜题回家”,所谓“猜题回家”就是每到放学时,他就夹着作业本进教室。作业全对了的同学可以回家,错了的就留下来,留下的同学一个个去他那里猜测是哪些题做错了,猜错了就要挨打,猜对了还要把对的解题方法演算一遍才可以回家。我就属于经常被他留下的人。他的竹条子我不知挨了多少次,手都被他打肿,连筷子都拿不住。但全家没一个人可怜我。他们看我哆嗦着用筷子,龇牙咧嘴疼痛的样子,他们就会说,打得好!还说要提鸡子给哈老师吃。所以对他的作业我不敢不上心,不敢不认真,期末考试,数学从未及过格的我破天荒地竟考了个九十分。母亲连连感叹道,公办老师就是公办老师。
我问,什么叫公办老师?
母亲说,公办老师就是国家干部,是吃皇粮的老师。
我问,那爸爸是不是公办老师呢?
母亲说,你爸爸不是公办老师,他是民办老师。
我说,我爸爸是校长呢,校长怎么不是国家干部?哈老师还服爸爸的管呢。
母亲不耐烦地说,哈老师一个月四十块钱的工资,你爸爸一个月二十块,人家比你爸爸多一倍的钱,你爸爸的工资是村里给的,哈老师的工资是国家给的。
我顿时为父亲的身份感到难过,他的体面与光鲜是附着的,没有根基,民办老师,一听就给人灰尘扑扑的感觉。那一刻,我有些失落。身为校长的父亲实际上就是一位农民。
次日里与我那些小跟班们玩,都不敢太嚣张。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哥哥便告诉我,腰店子小学的转正指标下来了一个,爸爸可能要转正了。我从草垛上“吱”一声溜了下来,说,真的吗?哥哥说,我是昨天晚上听爸爸跟妈妈讲话才知道的。我说,昨天晚上他们讲话了?我怎么不知道。哥哥说,你哪天夜里睡得不是鼾是鼾屁是屁。这倒是的,好几个晚上,我明明是跟母亲一起睡的,可是醒来后总发现是在父亲的怀里,有时候他们连床都给我换了,我都不知信。
不过,这真是个好消息,父亲终于要成为国家干部了。我又开始得瑟了,又开始霸气外露了,我组织那帮跟屁虫们玩“扮皇帝”,皇帝当然是我了。我命他们到堰里采荷叶,在荷梗上插一根抽了穗的芭芒秆戴在头上,这便是顶戴花翎了。我贵为天子,装扮自然繁复些,不光有荷叶,还有一串串藕断丝连的荷梗,还有荷花。我端坐在草垛旁举行登基仪式,臣子们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亲回来了,问坐在门边吸烟弹的奶奶,莺妮子呢?一个暑假我看她就没一天落屋。
奶奶说,她现忙着南面称帝呢,还落屋?你去问她还知道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等她把姓玩忘记了。
父亲在门口叫我,我的臣子们却大力纠正我父亲,说,不准叫莺妮子,要叫皇上。
奶奶顿时喷出一口茶来。
父亲呵呵大笑,说,那朕还是太上皇呢。
父亲给我十块钱,让我赶趟集,去镇上割斤肉,买些卤猪头肉回来,还吩咐奶奶烧水杀鸡。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从那次以后,我们家隔三差五就会来些客人。听母亲讲这些客人大多是周边学校的公办老师,还有一些是教育组的人,是可以帮父亲说上话的人。那段时间,我们家总有人捎些野鸡、野鸭、麂子、野兔之类的野味过来。夜里,这些做好的野味就会被奶奶或者母亲装在耳锅里,摆在堂屋一角的煤炉子上,煮开后,那个鲜香,可以绕梁三日。客人来齐后才开饭,但是奶奶、母亲、哥哥和我都不入座,四人在厨房里就些腌菜,或是拌些汤之类的吃点饭。父亲和客人在堂屋高谈阔论,觥筹交错,他们一个个吃得浑身冒汗,酒香菜香熏得他们满面红光。父亲还时不时在前面叫着,慧玉,洗点白菜来下。慧玉,弄一盘卤豆腐来。慧玉,再弄盘辣椒炒鸡蛋。而母亲总是迅速执行,做好后,热情洋溢地端出去。
这样的请客持续了近半年之久,期间父亲大醉过十次,小醉过三十次,还与一位客人发生过争执,那位客人是我们本家还未出五服的一位伯伯。那天有教育组的人在,伯伯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这样把我撇下,我不服,你们缺德。
父亲说,这个小学是我一手建起来的,不是“文革”,我正规把师范读完,断不至委屈在一个村小沦为民办老师。这几年,我带毕业班,小升初在全乡蝉联六年冠,这些我不说,领导心里都知道。伯伯声泪俱下,说,我盼了多少年,熬了多少年,我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春耕秋收冬播,田里的事一大堆,我都没理,我每天早早来到学校,从教十多年来,我没有迟到过一次,更没有为农事家事请过半天假。我总是说,田里荒了只一季,学生荒了是一生,我,我今年都五十啦,知天命的年龄都来了,这次落实不了,我还有多少时间来等,来熬啊……伯伯已然说不下去了,端着酒杯低着头,任凭双肩抖动。父亲也红了眼睛,那一刻他显得有些六神无主,有些迷茫。半晌父亲才说话,他说,大兄,我少时爹爹就没了,妈脚踏肩膀四个孩子,孤儿寡母地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她小姐出身,田里的事一件都拿不起,为了我读书,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我上师范没钱,也没粮食,我妈远行一百里,到别的地方去讨米要饭,才为我凑齐了口粮。我上了一年半的师范,我妈就讨了一年半的米,你知道讨米是怎么讨的吗?敲一家门,无论施舍不施舍,都要跪下去给人磕头的。乞讨的滋味不好受,她要面子,别人的白眼在她看来跟刀子一样。你今年五十了,我妈快七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只想让我妈在闭眼前看到她儿子能成为公办老师,她当年的米没白讨。父亲说到这里也哽咽了。而在厨房坐着的奶奶却是满面泪水。
母亲安慰说,您哭什么,我们日子都到亮处来了。
奶奶说,我哭我当年的米没白讨。
那天的饭吃了很长时间,深更半夜了,我还打着电筒陪母亲到菜园子里荇菜。等客人散时,父亲已是酩酊大醉,还有几个客人走路也是摇摇晃晃,那位本家的伯伯却被奶奶留下来了。奶奶说,永科,一笔写不出两个祝字,别为了一个转正的指标伤了弟兄情分,我叫永泽让你。
伯伯说,大妈,这是工作上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
奶奶说,永泽在你面前毕竟是小的,你是大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的时候还是要你挺一挺呢。
伯伯说,大妈,我们都喝多了,您就早点睡吧。谁都不是从树木孔里炸出来的,我家高堂上也有老母亲呢,今年八十四了。
奶奶说,永科,你是麻子吧?
伯伯突然一惊,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也由红转白,半晌才说,多谢大妈提醒,我知道了。说完就走了。
母亲说,好好的,您提那做什么?他爸爸正是关键的时候,您不说不栽花,反倒栽些刺。
但是,时隔不久,父亲就成了公办老师了,而且还从小学调到了镇上的中学。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搬到镇上去,在学校四处散布言论,说我要与她们分别了,弄得她们十分羡慕我,但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动静。我跑去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搬到镇上去?父亲说,谁说要搬啊?我说,你不是转正了吗,你不是成了吃皇粮的,那我们就不是农村人了?父亲呵呵大笑,说,腰店子住着不挺好的吗?
我顿时哭了起来,为父亲一人得道,我们不能随着一齐升天而感到伤心。我怎么跟同学交代啊,那群小势利眼们,听说我要去镇上了,这几天都极力讨好我,向我献殷勤,陡然说去不成了,还指不定会有什么样的嘴脸呢。那段日子我更加厌学,在学校的每一天我都过得诚惶诚恐,羞愧难当。但时间一长,就淡然了。唯有那个伯伯却对我变换了态度,以前他每次见到我,都会摸摸我的头,抱抱我以示亲昵,可现在他见到我跟没见到一个样,我有时叫他,他也不理。自己热脸当众贴了冷屁股,令我觉得羞辱同时也自卑。
我责问奶奶,你为什么要当他的面喊人家麻子呢?
奶奶说,不用麻子提醒他,你爸爸能顺利转正吗?
我说,为什么?
奶奶说,他小时候出天花,快死了,是你爷爷一服榔头药给救活的,虽然落了一脸麻子,可是命却保住了。这方圆几十里的麻子都是你爷爷给的命,所有的麻子对咱家都怀着情分。他倒好,关键时刻,阴里明里地使绊子,别说是一家的兄弟,就冲了他这一脸麻子,他也不该啊。
奶奶又说,本来麻子是命换的,不该揭他的伤疤,可是不揭能行吗,为了能转正,他三天两头往教育组跑,听说还找到了县里,对你爸爸转正的事百般阻挠。我不敲打他,他还真就敢忘了本了。他一个初中生,不是你爸爸当初把他弄到学校来,他连民办老师也当不上,一个月二十块钱呢!
从此在学校里再见到那个伯伯,我也像没有看见似的。
但是,到了下学期,那个伯伯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上学才半个月,他就开始催缴学费。以前上学有父亲在学校,从来没人管我要过学费,现在父亲不在学校了,他们突然管我讨学费,这让我手足无措,令我很难为情。我很要面子的,我打小就不愿欠着别人什么。我说,欠学费,您找我爸讨去啊,他每天晚上回家都会经过学校门口。
伯伯说,读书交学费天经地义,这事对事不对人,以前你爸爸在这个学校,我们学校当然会找他,现在他不在这个学校了,我们当然只找学生,难不成欠学费的,我们老师还都去找家长啊。今天下午第一节课,欠学费的同学就不要上课了,什么时候要来了学费,什么时候上课,没钱给句话也行。
我走在去往中学的那条灰扑扑的马路上,热辣的太阳当头照着,我的内心却一片冰凉。在那个暑气腾腾的中午,我终于理解了奶奶说的什么“人情似纸”、“世态炎凉”,也终于理解了母亲嘴里时常哼哼的“人一走,茶就凉。”忽然感到一阵酸楚,眼泪顿时充满眼眶,但我努力忍住。
跨进中学的大门,看着那条笔直宽阔的,两旁种着梧桐树的林荫大道,我就无端胆怯,巨大的操场、贴着瓷砖的教学楼、用钢筋焊接的校训和朗朗书声,还有爬杆、双杠和铁环等这些庞然大物在空旷处矗立。这里的一切似乎更接近“知识殿堂”的说法,只有在这里,我才会对我的成绩单和不及格的考试卷感到羞愧。我的父亲在给他的学生讲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趴着窗户,父亲显然看到我了,但是他没有出来,我也不敢直接就进去。在中学,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师,而且还是新来的,父亲所处的环境,使我不敢造次。下课铃响了,父亲大步走出来问我来干什么,是要逃学吗。我哭着说,学校把我赶出来了,说我没缴学费。我看见父亲当时的脸色有些青,眼睛发直,嘴巴皱着,那是父亲生气时的模样。
父亲没钱。他的裤兜每天都被奶奶拾掇得干干净净。他向他的学生借了几张信笺纸,从衣袋兜里取下笔,给我的班主任写了封信。开头是,永科吾兄,父亲写得很潦草,我看不大懂,但是他用的劲很大,不少地方都被划破了。我将这封信递给本家伯伯,伯伯看后,脸色也变得铁青,他说,你跟你爸爸怎么说的,什么叫我逼你交学费了?我逼了吗?我没做声,哼,不拿钱不让上课,这跟逼有区别吗?隔壁班的在上音乐课,扯着嗓子唱《娃哈哈》,我莫名一阵烦躁,什么花园的花朵真鲜艳,什么和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狗屁!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像花朵过,为几个臭钱不让花朵上课,谈什么鲜艳。
若干年后,我们长大成人,在父亲去世后的一个除夕夜里,我和哥哥围坐在火炉边守岁,我们一起回忆了很多事,其中包括父亲转正一事。哥哥说,其实爸爸的转正光靠考试是没有用的,那长达半年之久的请客吃饭也是极其关键的,所以,任何时候都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我却不能认同,我不愿承认父亲的转正真的跟那些喷香的酒饭有着巨大的关联,这对父亲是一种污辱。但是,那时那么多的民办老师,转正的指标只有那么三四个,谁是优秀的谁又是不优秀的,考也决不出胜负。尽管我极力排斥哥哥的说法,但是我的内心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转正与那些长久的请吃不能撇得那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