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底 线
养屁娃时,满英一出劲就放一个响屁,再一出劲又放一个响屁。满英放一个响屁脸就红一回,再放一个响屁脸就再红一回。满英放了几百个响屁,脸也红了几百回,才勉勉强强把屁娃养出来。满英的屁熏得接生的闷英不由得一次次屏住出气,憋紧了氣。屁娃养出来后,接生的闷英长舒一口气才跟满英说:“你的这个娃,真是个屁娃!”
屁娃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满英是个爱脸面的人,满英养娃放屁的事儿给接生婆有意无意传开后,满英就有些害怕养娃了,可养娃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由不得满英,再怕养娃,娃还得养。满英后来养娃时还是不停地放屁,区别在于,她后来养的,都是女子娃。女子叫成屁娃就不好了,也不能把满英养的娃娃都叫屁娃不是?儿子娃的小名顺口就行,无所谓好孬,女子娃也叫成屁娃就不好了,长大了会不好意思,会嫌这个小名,还会让不晓得真相的人产生不必要的联想。所以,屁娃这个小名仍归屁娃专用,满英后来养的女子们,在张家坝,没一个人敢叫她们屁娃,她们也是各有各的小名。
怪就怪在满英给老罗养罗思川的时候一个屁都没放,罗思川就已稳稳当当托在接生婆手里了。老罗的宝贝儿子罗思川更不可能叫屁娃了。
除了坐月子,满英天天都出工。
生产队收玉米,得先砍了玉米秸秆,再掰玉米棒子。掰完玉米棒子,玉米秸秆还得捆成捆子,攒在地里,过一个月两个月,等这些秸秆晾得干透了,队长不用再派社员把这些秸秆背回去,生产队的饲养员会把玉米秸秆抽空背到村里,各自储存起来。张家坝生产队有好几个饲养员,攒在地里的玉米秸秆很快就给饲养员们背光背尽了。玉米秸秆是牲畜越冬的夜草,饲养员每天晚上都得用铡刀铡一些,再分给他喂养的牲畜吃。坡上没多少可草可吃,没得这些玉米秸秆,到了冬天,没得夜草牲畜就吃不饱,就会饿得皮包骨头饿成骨头架子,来年就没力气耕地驮肥料,甚至不能生育,饿死也是不一定的事。就算有了这些玉米秸秆,生产队的牲畜,年年到了冬天,还是会饿死几头。
给牲畜预备越冬的草料跟给人储备粮食的重要性,是一样的。
这一天,满英跟着别人,也在给生产队掰玉米。
养下罗思川,月子坐完没多久,满英又出工了。
满英觉得身子有些发虚。蹴着掰玉米,满英蹴得腿都麻了,后来她就忍不住了,想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满英没想到的是,她起来得太快了,脑壳突然昏了一下,腿自然而然往前跨了半步,这半步恰好戳在她另一只脚踩住了的谷莠子底下,冷不防给谷莠子绊了一下,为了不扑面倒地摔个嘴啃泥,满英硬生生使出吃奶的劲儿,朝后仰身子。
满英没哩扑面趴下,却是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没控制好重心的情况下,不偏不倚,一沟子坐在一根刚刚砍过秸秆的玉米茬子上。
满英的沟子给玉米茬子戳得火辣辣地疼。
刚砍下的玉米茬子饱含水分,砍过的茬口,恰似刀口,旁边的小平看了看戳满英的玉米茬口,赫然带了血,回头看看满英的沟子,小平看见满英的裤子也给玉米茬子戳了个窟窿。
满英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发出声音来。附近干活的都发觉了满英的异常,男的女的都围上来。
稀屎客问离满英最近的小平:“出了啥事了?”丑女子一脸关切,问的却是满英:“满英大大,你这是咋了?”
看得最亮清的人是小平。满英顾不上解释,小平却跟稀屎客说:“能出个啥事?驴球戳到马胯里了呗。”
满英本来脸薄,小平这么一说,跟养娃时放屁那样,满英当即又羞又恼,又疼又窘,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
小平这么说满英满英就不客气了:“你这个有人养没人指教的野物,你能有多大的球?你的球要是有驴球那么大,老娘就不要老罗了,跟你过了算了。咋样?你的本事大得很,现在就脱了裤子掏出你的驴球来,让老娘见识见识?老娘娃都养了几个了,还怕装不下你这个野种的球?”
人一豁出去就啥也不怕了,啥也不顾了。
满英的意思是,像小平这么大了还这么没教养的人,像小平这种娶不上媳妇连女人的身子都没碰过的人,我都能养得出你来,还怕治不了你?
满英的话要有多野就有多野。给小平惹出来的一通脏话一口气说出来后,满英反而一脸轻松,不羞了,不窘了,脸也不红了,血淋淋的沟子也不觉得疼了。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已经没皮没脸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架势了。只用了一句,满英就噎得小平屁都放不出来了。
满英这些话却是戳了小平的软肋。
小平的爸爸是谁?小平不晓得,小平的亲妈九英不晓得,小平的养母闷英还是不晓得。
张家坝人嘴里的“野种”有两个意思,两个意思都是骂人的话,但又有所不同:野种的第一个意思是,对方是个下流胚子,野种的第二个意思却是,骂对方生父不明。在一个大家族里,一个连生父也不晓得的人,是说不起话的,抬不起头的!
满英骂小平是野种,原本所指是第一个意思,旁人听来却是第二个意思。第二个意思当然比第一个意思更为恶毒。张家坝人是从不当面这么骂人的,满英当面这么骂小平,也太恶毒了不是?小平恰恰就是不晓得爸爸是谁的人嘛!
满英也是一时嘴快,说溜了。
老地主慢慢走到满英跟前说:“满英啊,你这话可是过了头了。话说得过了,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地主说完,摇摇头,慢慢走了。
其他的人,看看满英,也不说啥,三三两两,也无声走了。再无人关注满英的受伤。
冷静下来后,满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野种这个词,容易产生歧义,满英也觉得,会让别人往另一个方面联想。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满英的心,虚了。
小平是个二愣子,力气大,不讲理,他要是较起真来就不好对付了,就不晓得会弄出啥子事情了。
小平却是一脸无所谓。他给满英骂晕了。
小平低了头,闭了嘴,败下阵来,秫了满英。
也有没走开的人。
稀屎客没走,丑女子也没走。
见满英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稀屎客意犹未尽,仍给满英煽风点火:“脱裤子!脱了他的裤子!看看小平的球到底有多大!”
满英没搭理稀屎客。
丑女子对满英说:“满英大大,你甭搭理这个稀屎客。”回了头,丑女子又对稀屎客说:“你的本事大得很,你去脱一个看看。”丑女子这么一说,稀屎客的心就虚了。他回头斥责丑女子:“你这个婆娘,凭啥要我脱?小平没哩得罪我,我也没哩得罪满英。”
小平恨稀屎客恩将仇报,恨恨说:“狗日的稀屎客,你有本事,你来脱脱老子的裤子?”
稀屎客辩解说:“看看看!你们都怪我!怪我做啥?”
稀屎客说完,灰溜溜地走开了。稀屎客走了,丑女子也就走了,小平接着砍他的玉米秸秆去了。这一场闹剧,暂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后来闷英就晓得了这事了。小平是闷英的心头肉,满英骂小平野种,小平受得了,无所谓。闷英受不了,憋不住。闷英晓得的当天晚上就到了满英家。
闷英一进满英的门,劈脸就跟满英说:“我的小平是个半懵子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有啥不对的,你冲我来,欺负他做啥?”
满英辩解说:“不是我欺负小平,是小平欺负我。”
闷英却是得理不饶人:“我不管你们谁欺负了谁,我今天就是要你给我说说看,小平这个‘野种到底是啊搭来的?反正这个‘野种我是指教不了的了,你晓得小平是野种,就晓得他老子是谁。我今天上你的门,就是要你给我指出他的老子来。我指教不了小平,也只能把小平送给他的亲老子,让他老子指教指教他。”
满英分辩说:“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满英说:“我这么骂小平,是小平说话太下流了。我好歹比他大几岁不是?”
满英跟小平是同辈,同辈之间说说下流话,在张家坝,是常事,无伤大雅。
闷英气呼呼地说:“你还晓得你比小平大几岁啊?你一个当姐姐的,在兄弟面前有一个当姐姐的样子吗?”也是这个理儿。满英无话可说了。
静了静,满英才说:“我这么说他,是我的不对。我也是气糊涂了,一时失了口。”
老一辈人常说:打人沒好手,骂人没好口。意思是:打人骂人的是不可能跟你客气的。老一辈人还说:打人怕打脸,骂人怕揭短。意思又是:打人的人打了别人的沟子没啥了不起的,对方也能接受,但你不能打他的脸,打了脸,伤的却是脸面,你伤了别人的脸面,人家就会跟你拼命。脸面都没了,活着还有啥意思呢?活着都没意思了,不跟你拼命,才是怪事!老一辈人说的都是经验之谈。是做人做事理应想到亦该刻意遵守的原则。在张家坝,跟人打架也得有分寸,与人对骂还得有一个分寸。这分寸,就是底线。失了底线,有理的也输了理。
满英情急之中忘了的就是这个底线。闷英大兴问罪之师,也是这个理由。
赔了情,道了歉,满英认了软,闷英还能咋样?闷英心情舒畅地,回家去了。
闷英的指责,满英不委屈。她也觉得这是自找的。
借 火
槐树底下除了摆杂的,就数吃烟的人最多。在张家坝,十来岁以上的男子,不买烟的人很多,却是没得不会吃烟的。有吃旱烟的,多半都是老年人,旱烟都是自己种,不花钱。有吃纸烟的,多半都是中青年。纸烟也便宜,张家坝人多半吃的都是供销社买来的“经济”烟,七分钱一盒。整个张家坝只有祖佑吃的是“燎原”烟,两毛五一盒。如果赵部长来了,祖佑还会找出藏在柜中玉米里的“中华”烟,七毛钱一盒。祖佑从来不吃“中华”烟,他吃“燎原”烟,但祖佑家从来不缺“中华”烟。一盒“中华”烟可以在祖佑家藏半年或更久。还有吃水烟的。吃水烟的都是中老年人。也有啥烟都不吃的。也不是不吃,是没钱买烟吃。女人多半不吃烟。但也不是完全这样。上了岁数的老年女人,年轻时吃过大烟,如今没得大烟吃了,就吃水烟解馋,比如闷英。
闷英的水烟锅几乎不离手。闷英吃水烟,也最麻烦。装一锅烟,一根洋火点上了,“嘶——”一下,烟只吃了一口,又把烟哨子抽出来、磕掉烟灰、插上,就得再装一锅烟,再点再吃。闷英一口气要吃七八锅水烟才会歇。吃水烟太费洋火了。闷英常这么炫耀自己:“光吃烟我一天就得三匣洋火。”闷英炫耀自己不是没得原因。三匣洋火六分钱,再添一分钱都能买一盒“经济”牌纸烟了。闷英从不吃纸烟,她只吃水烟。谁都晓得一年用几匣洋火的人家,在张家坝多得是。罗巧云一年用不完一匣洋火。每天睡瞌睡前,罗巧云总在火塘里埋火,第二天早晨起来,扒开火塘里的灰,总有一些火星子,搁点麦草捂住火星子,吹一吹,再吹一吹,火又着了。罗巧云跟闷英不一样,闷英总嫌洋火不够用,罗巧云的洋火却是派不上啥用场。想起洋火来了,查看洋火匣子才发现,不晓得啥时候弄的,洋火已经受了潮了,用不成了,就只能扔掉,就只能再买一匣洋火备用。
也有一年到头一匣洋火也不买的,用的也是在火塘里埋火的方法。这个人是康宁的老娘。万一不小心,到了早晨,火塘里埋下的火星子着完了,没得了,康宁老娘就得到别人屋里借火去。借的是火,的的确确,不是洋火。康宁老娘有时去借火,人家也会给她一匣半匣洋火,可她不好意思要人家的洋火,洋火是钱买来的,不能白要人家的。这是康宁老娘做人的原则。穷归穷,原则却是不能丢。人家给她洋火,康宁老娘就忙不迭说:“我夹一块火焦子就行了。我夹一块火焦子就行了。”人家只好让她夹一块火焦子回家生火去。康宁老娘去借火,总是随身带着一把火钳。
早晨借火的,多半是女人。
在张家坝,男人都不做家务。苦活累活都是男人该干的,做饭洗衣裳一类的家务活都是女人该干的。男人女人同时上工挣工分,同时回家,女人还得做饭喂猪,男人却是无事可做。就算无事可做男人也不帮着女人烧火做饭。天经地义的事儿,女人没啥怨言,男人也不惭愧。女人就是做这些的嘛,不然,要女人做啥?
有儿歌为证:
娶媳妇儿,做啥呢?
洗衣裳儿,做饭哩。
……
女人仅仅是做饭洗衣裳才需要娶一个的吗?当然不是。就连没得女人的康宁也晓得,媳妇还是用来睡的,是睡过了才能生娃娃才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但这些儿歌不唱,大人也是从不给娃娃们讲。唱儿歌的娃娃们不懂女人还有这么多用处就是正常的了。张家坝人都说,女人是做啥的,娃娃长大了自然会懂,用不着教。
一个女人,早晨到别人家借火,没得眼色不成。谁家屋里冒烟了,就去谁家借火。没冒烟的,你去借火,人家多半还在睡,大门闩着没哩开,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子,这是一。这二嘛,张家坝人还有一个讲究:人家这一天要是有人要上山,要出远门,你在早晨去借火,人家就不乐意了。张家坝人都认为,早晨碰见的第一个人如果是女人,这一天出门上山就不会顺利,就有可能遭遇血光之灾。谁也不想这样。要出远门的人,要上山的人,康宁老娘就不能去他家借火。所以,谁家屋里冒了烟了,康宁老娘还不能轻举妄动,还得想想这家的男人这一天是不是上山,是不是出门?如果不,借火无妨。如果不能肯定,你就不能去他家。张家坝人出远门的虽少,上山的可能性却是每天都有。康宁老娘是张家坝借火借得最多的女人。这也难怪,康宁家从不买洋火,康宁老娘又常常埋不下火,不借火不行。
康宁老娘这天早晨出门借火就犯了难。这一天,康宁和爸爸都给队长请了假,要上山背柴。康宁老娘起了个大早,男人和儿子都要上山,她就得早早起床给他们做早饭,可康宁老娘急急忙忙起了床,走到火塘边,把火塘里的灰都翻遍了,还是一星火星子也找不见。男人吃不起烟,家里从无洋火。家里没得洋火,火塘里没得火星子,火就生不成。生不了火,吃屁的饭!康宁老娘急急忙忙出了大门打算借火去,可她望来望去,整个张家坝只有稀屎客家房顶上冒出一缕淡淡的烟来。康宁老娘头天黑了也曾去过槐树下,也听见稀屎客说他要到王家山给人做个箱子去。稀屎客要上山,要出远门,康宁老娘就不能去稀屎客家借火。咋办?
徘徊了好大一阵子,张望了好大一阵子,康宁老娘还是蔫头蔫脑回了家。
往常叫不醒的康宁都已经起来了,他要吃饭,却没得饭,就怨老娘说:“还不赶紧烧水做饭,你磨蹭啥呢?”
“没得火,烧啥子水?做啥子饭?”
“借个火去嘛。”
“除了稀屎客,别人都没起来哩。”
“你到稀屎客家借去不就成了嘛。”
“你又不是不晓得,稀屎客今天要去王家山。”
想想也对。稀屎客夜个黑了在槐树底下说过这么一个事。
“你倒是想个办法呀。”康宁又催老娘。
“要不你到稀屎客家帮妈借一个火去?”
“我不去。”
“为啥不去?”
“不为啥,我就是不去。”
康宁老娘想了想就明白康宁为啥不去了。
“谁让你老是糟蹋人家稀屎客?没脸去了不是?”
“谁让他老是糟蹋我?他糟蹋我,我就糟蹋他。”
“稀屎客也不是个爱计较的人,你去帮妈借吧。”
“我不去。”
康宁说得很坚定。他一扭头重新回了屋,蜷在被窝里。
老娘叹了一口气,又去找男人。她只能让男人到稀屎客家借个火去。
康宁爸爸怨女人:“一个火你都埋不住,日子要是过得红火,倒成了怪事!”
女人的嘴動了动,却是啥也说不出。她也觉得自己没理。
康宁爸爸不去,康宁也不去,康宁老娘还得自己借这个火去。
出了门,正要硬着头皮去稀屎客家,康宁老娘一抬头却看着桃秀家房顶上也冒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来,就晓得桃秀已经起来了。桃秀不出门,张有财又常常不在家,到桃秀家借火,百无禁忌。
康宁老娘刚到桃秀家大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康宁老娘以为是桃秀,没想到从大门出来的却是张有财。张有财头天黑了悄悄溜回来,把桃秀折腾了半夜,自己也乏得不行了,早晨睁了眼,天已经亮了,他怕张家坝人看着自己偷偷回来了,早饭也不打算吃,就慌慌张张出了门,就要到山林里接着看他的庵房去。张有财没想到会碰着康宁老娘。他觉得晦气。晦气就晦气,总比碰着张有根好。要是碰着了当队长的堂弟张有根,准得挨他一顿数落。
张有财顾不得晦气,急急忙忙走了。
进去不进去?康宁老娘却是犯了难。去吧,桃秀就晓得张有财碰着了自己了,肯定一脸不和气。不进去,又到谁家借这个火去?儿子和男人都等她的早饭哩,吃了早饭父子俩还要上山去背柴哩。
康宁老娘在桃秀家大门口踟躇一阵子,朝村里张望了一阵子,还是硬着头皮去桃秀家借火。就因为康宁老娘踟躇了这么一阵子,桃秀没哩怀疑她碰着张有财的事儿,痛痛快快从火塘里给康宁老娘夹了一块最大的火焦子。
早晨出门就碰着了康宁老娘这么个女人,张有财果真倒了这辈子最大的霉。
一路上,张有财都在低头赶路,走到半路,山上滚下一块飞石,张有财听着响动抬头想看看,飞石却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的脑壳上。张有财的脑壳西瓜似的,给飞石打了个稀巴烂。张有财倒了下去,倒在了路上。
康宁父子俩这天去背柴,出张家坝时正好碰着队长带了一拨人,要到岗子旁边的坡上修水渠去。是得修修水渠了,康宁想。坡上的玉米都给热头晒得蔫头蔫脑的,再不修修水渠,岗子边上那一坡玉米不晒死才怪。
队长看着了康宁父子俩。队长张有根笑话他们说:“你两个请了一天假,是给自己背柴去,又不是给生产队修水渠,这么磨磨蹭蹭的,背个球的柴?”
康宁爸爸是个慢性子,望着队长笑笑说:“不急,不急。”
恰恰是磨磨蹭蹭不急不忙进山去背柴的康宁父子俩看着了张有财。他们看着张有财时,张有财已经死得硬梆梆的了。咋办?毕竟都是张家坝人,人死为大,不管不行。山里是去不成了,柴肯定也是背不成的了。父子俩商量商量,决定让康宁回张家坝通知村里人,康宁爸爸守着张有财的尸身,免得野物糟蹋。
康宁急急忙忙回了张家坝,找到队长张有根。队长张有根连忙带了修水渠的那一拨人,将张有财弄回张家坝,草草地葬了。
张有财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稀屎客找到队长张有根,说了他的怀疑:“不会是康宁和他爸爸打死张有财的吧?”
“不会吧?”队长喃喃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堂哥张有财死得这么蹊跷,队长也是一脑壳疑问。队长想了想才觉得,康宁父子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稀屎客阴阳怪气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康宁和他爸爸那天去背柴,专门给我请了假,我也是晓得的。我那天早晨带着社员们修水渠,也碰着他们两个了,他们没跟张有财一路走。”队长一边回忆一边分析说,“再说,谁晓得张有财那天黑了偷偷回了张家坝呢?我这个当队长的都不晓得,康宁他们咋能晓得呢?”
队长跟桃秀相好了几年了,张有财屋里的事,队长心里最清楚。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见队长不相信,稀屎客连忙改了口。
稀屎客走后,队长想,我跟桃秀好,张家坝人除了张有财没一个人不晓得。这个狗日的稀屎客不会是怀疑我呢吧?我那天又没到山里去。
在张家坝人跟前,康宁老娘却是不敢说那天早晨碰着了张有财的事儿,她怕哪个嘴长的说到桃秀耳朵里,白招桃秀一通怨。在桃秀面前,康宁老娘更是提也不敢提,她怕桃秀因此记恨她。我莫非碰着了索命的鬼了?为啥偏要到桃秀家借这个火呢?康宁老娘想,我要是不去桃秀家借火,张有财就不会碰着我,就不会好端端的给飞石打死。康宁老娘想,这都是命,是张有财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跟我没得关系。
康宁老娘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赌 咒
赌咒就是发誓,发誓就是赌咒。在张家坝,这两件事儿往往连在一起分不开。一件事,你非说我做了,我偏说我没做。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谁也找不出证人证据证明自己的观点看法,咋办?那就赌咒呗。咋样赌咒?天大地大,神鬼最大。身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封建迷信思想破除了,皇帝没得了,神鬼不信了,人在这个世上,就数长辈大。长辈大虽大,但不如神鬼皇帝那么权威,能够说一不二。那么,还有啥东西比神鬼大比皇帝大?只有天,只有地。赌咒发誓只能对天赌咒、对地发誓。人活在世上,只要摸着良心对得起天地,就啥也不怕。
那么,如何来赌这个咒?
自认为受了委屈的人,跪在地上,对天发誓:“老天爷看着哩,我要是干了这事,天火烧,遭雷打,上山滚崖,下河淹死,咋样都行!”说完对着天,磕三个响头。另一个人接着跪在地上发誓说:“老天爷是最公平的,他要是没干这个事,我的家给天火烧,我出门就遭雷打,上山滚崖,下河淹死,咋样都行!”后面这个人发完誓,也对天磕三个响头,仪式就算完成了。完成之后,就看看这个报应会降临在谁的身上。报应虽有迟早,赌咒却是非常灵验屡试不爽的,至少,张家坝人都相信这个。所以,不是杀娃之仇,一般不会跟人赌咒。
赌咒的缘起,却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儿。
吃完夜饭,一群人聚在槐树下说闲话摆杂,说着说着就说到偷偷摸摸的事儿上来了。偷偷摸摸的事儿谁没干过?谁也不说。但有一条:盗亦有道。生产队的,可偷,该偷。队长会计保管员家的、大队民兵连长祖佑家的,可偷,该偷。富裕人家的,也可偷,也该偷。穷人的不能偷。罗巧云的东西千万不能偷。
这一回,丢东西的倒不是罗巧云,是闷英家。
闷英家的自留地在路边,地里种了玉米。玉米快要熟了,可路边一溜儿玉米秸秆上,都是空空的身子,玉米棒子没见了。没见了就是贼偷了。自家人掰玉米尝鲜,会把秸秆拔掉,贼却不会。贼偷了玉米,秸秆还在地里戳着,不仅闷英见了心头不爽,小平见了心头也不爽,张家坝人凡是见了的,心头都不爽。这个没良心的贼,偷谁的不好,偏要偷闷英家的玉米?半瓜子闷英跟着半瓜子小平过日子,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偷他们做啥?
槐树下摆杂说闲话的人中,忿忿不平的,首先是康宁。
康宁说:“不晓得哪个丧了天良的,偷小平家玉米。”
“就是的,就是的。”国祥说。
康宁说:“我从来不偷小平家的东西。”
“就是的,就是的。我也不偷小平家东西。”国祥說。
说起贼来,张家坝人嘴上不说啥,却是摊上谁,谁的嘴就短。谁都理直气壮偷过生产队的东西,谁都顺手牵羊偷过别人家的东西。贼这个称呼张家坝人其实是小心翼翼回避着绕开不提的。这样的贼在张家坝几乎不能算做贼。偶尔说说,谈论谈论,也不以为耻,如果谈论的是咋样偷了生产队的东西,说出来的人,甚至有了些光荣的心理。偷个人的东西多半都是小打小闹,彼此之间,只要时机成熟,偶尔也会偷偷,偷了之后就闭了嘴,啥也不肯说了。也有盗而无道的,见啥偷啥,见谁偷谁,公私无论,亲疏不计。在张家坝,这样的人也有一户,就是三国成家。他家的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人人会偷,人人都偷,只要到了夜里,总会有人出门去,偷一点东西带回家。三国成家的人其实用不着偷,他家是张家坝数得着第一数不着第二的富裕户。他们家的人,吃完夜饭,也不怎么到槐树下摆杂。
安静了好长一阵子。雨来为了打破沉默,小声说:“偷小平家玉米的,肯定是三国成。”
雨来每天都要带着民兵巡夜,他说这话,不是没得道理。
夜色很黑,雨来说话声音虽小,却没留意三国成刚刚走到槐树下。
刚到树下,雨来就说他是贼,三国成脸上就挂不住了,他立即斥责雨来说:“你说的是放狗屁的话!”
谁也没想到三国成会来。雨来更没想到三国成来了。他以为三国成家的人肯定一个都没来,雨来要是看着三国成来了,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打人不打脸,当面说人是贼,谁脸上也挂不住,何况他是三国成。三国是个要面子的人,论年纪论辈份都比雨来大,三国成不回击雨来是不可能的事。他跟到就说:“我如果偷了闷英家的玉米,天打五雷轰。”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雨来也是没法了,口气虽已软下来,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话也甭说得那么死。”
“我敢赌咒,你敢不敢?”三国成说。
“我有啥不敢的?我又没偷小平家的玉米。”雨来说。
“走!”
“干啥?”三国成话里头的意思,雨来一时没哩反应过来。
“赌咒去!”
“走就走!”
“啊搭赌?”
“你说啊搭赌,就在啊搭赌!”雨来也是生了气。他想,一句话的事儿,犯得着赌咒吗?
“算了算了,摆杂的事儿,当啥子真!”康宁连忙息事宁人劝雨来。一帮年轻人也都围上来劝雨来。雨来晓得自己理亏,就闭了嘴,再也不说啥了。年纪大一些的,也有人去三国成身边,拉住三国成,不让他跟雨来赌咒去。
康宁却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
“玉米是我偷的。”康宁说。
“你哄鬼呢吧?”稀屎客不信。
“我也看着了,玉米就是康宁偷的。”
说这话的人是老地主。老地主从来不说假话,他既然这么说,人们就都有一些信了,都拿怀疑的眼光看康宁。好在夜色黑,康宁啥也感觉不到。
最先信了老地主的是稀屎客。康宁居然偷了小平家玉米,还在人伙里贼喊捉贼,稀屎客就不依不饶了:“小平你叫康宁赔!小平你叫康宁赔!”
“赔就赔。”康宁也不示弱,跟稀屎客说,“不就是几个玉米嘛,小平你说咋样赔,我就咋样给你赔!”
人们这才注意到,不晓得啥时候,小平到了树下。
“要赔也得稀屎客赔,我才不要康宁赔哩。”小平说。
康宁想,小平傻虽傻了些,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
稀屎客急了,他质问小平:“凭啥让我赔?”
小平却说:“谁冤枉人,就该谁赔。”
“康宁都承认了,玉米就是他偷的。老地主也说他看着了,玉米是康宁偷的。偷小平家玉米的,就不是三国成。”稀屎客接着说,“要说冤枉人,也是雨来冤枉了三国成,不是我冤枉了康宁。”
小平说:“我就晓得你冤枉了康宁,别的我就不晓得了。”
小平这么说,人们才明白偷小平家玉米的不是康宁。
人们心里这才晓得,雨来的话,不无道理。
稀屎客不说话了。为避免尴尬,他回头找起三国成来。稀屎客找来找去找不到三国成。三国成没见了。没见了,就是走了。三国成是啥时候走的,居然没人发觉,没人晓得。
“三国成呢?”稀屎客问。
“就是就是,三國成呢?”国祥也问。
“雨来,雨来。”
人伙里有人叫雨来,声音不大,不晓得是谁。
没人答应。雨来也不在。
“糟了。”康宁说。
“咋的?”稀屎客不明白,急急忙忙问康宁。
“他们肯定赌咒去了。”康宁说。
稀屎客和康宁都已忘记刚刚发生的不愉快了。
“不会的,不会的。”老地主想了想,才说。
“为啥不会?”稀屎客连忙问。
老地主慢悠悠说:“雨来敢赌这个咒,三国成不敢。”
“就是的,就是的。”国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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