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蜉蝣

时间:2022-02-15 10:40:24 

宋阿曼

张军走出家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路上行人零星。在这样的小城,晚上几乎不会有几个行人,除非人们有很急的事才会在夜里出来打车。所以,只有极少的出租车司机愿意跑夜车,又劳神又赚不了几个钱。张军锁好自己单间的房门。院里的灯已熄,住在一楼的房东已经睡去,院子里漆黑一片。天上没有星星,月亮却亮得吓人,散云像水汽一样飘忽而过。整个天空被割裂成一块一块,张军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影子如此阴森森。

他熟悉地绕过几个水坑,但还是湿了鞋,深蓝色运动鞋上泥迹斑斑,前几次下雨留下的泥渍都积攒在一起。他打了一个哈欠,前后望望路灯半亮的街道,空荡荡,无一人。打开车门坐了上去,他发动起车子,并没有立刻起步。他直直地盯着车前盖,出了会儿神。中秋已过,夜里的风特别凉,从车窗缝里钻进的贼风更是刺骨。他打了一个冷战,如梦初醒似的回头看了看后座,并立刻回过了头。后排座位上那件黑灰条纹的沙发套胡乱地皱着,和那天夜里并无二致。

雨淅淅沥沥地,还在下,越下越寂寞,除了传来车轮碾轧过水坑发出的唏哗声,整个小城哑口无言。

连续一周,张军总是在凌晨出来拉活。因为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夜夜异常清醒。二十七岁的张军身体健壮,处于精力最旺盛的生命段。从来不相信任何鬼神之说的他,现在却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他像是在等待一个来自他人的宣判,他无法自己裁决,甚至回忆起来也煎熬到……他突然想到“肝肠寸断”这个词语。他想不起来是哪首流行歌曲里的歌词,用于现在的自己格外贴切。

那个女学生的第一声尖叫,总是在他闭上眼、刚刚睡着时发出,他瞬间惊醒。他痛苦万分,不能继续回忆下去。然而,有时他的脑海里却显现出那个光滑的小腹,刚发育成型的乳房……每到这时,他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扭曲,又想多想一遍,又怕得要命。他想到过自杀,也想到过自首,但是他都没有。他常常晚上开一宿车,白天又睁着眼睛睡不着。半月不到,整个人变得又瘦又无精打采,眼圈非常黑,眼皮上长了密密的小疹子。

一周前的一个大早,张军匆匆进院,神情恍惚地跟房东买了一袋蒸馍,钻进租的小屋里,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

再出门时,吓了房东一跳。“你不会抽上大烟了吧?”房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老子有那钱……”他走出房门,但并没有离开院子,他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世事还是这个世事。

他把卸成三件的诺基亚手机组合在一起,在盖后盖时,下面的一角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没好气地坐着,一遍遍地取下按上。

“咚咚咚!”传来几声敲门声。他嚯地站起来,双手一松,刚盖好的手机又顺势掉下,再次摔成三件。他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放在头顶,定定站着,然后向后墙的方向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他的右手非常用劲地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又松开,攥了攥手,准备去开门。就在这时,门外的人说话了,“军军,在干啥呢,怎不开门?”感谢老天,这无比温柔、无比熟悉的声音!是二姐张舒的声音。

张军慌忙捡起手机塞进卷成一团的被子里。二姐张舒大学毕业后在临县社保局上班,难得回来一次。

“回到家,妈说给你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咋回事?”张舒踏进张军的屋子,一个不大的房间,墙面刷得很白,除了一张床,一个旧木桌子上架着一台老式电视机外,没有别的什么家具。桌子上堆着许多日用品和杂物,还有一堆吃完没扔的榨菜袋子。

“没事,姐。手机坏了,刚修好。”张军从桌下一个布提袋里拿出一个茶叶盒,捏了一撮茶叶放到杯子里,发现屋子里并没有开水。“姐,你等着,我去房东那提壶开水。”他起身下楼,准备去从房东的火炉上寻壶开水。

房东的电视比他房里的那一台更古老,是没有遥控器、必须直接在电视上按键调台的那种老古董。不停地搬动天线也只能收到两个频道:一个中央一套,另一个是县里的电视台。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大,因为调小音量的按键坏了。

当地电视台在播报一起恶性醉驾肇事事件,正在播放着十字路口的监控视频:年轻的小夫妻走在马路右侧,一辆深红色小轿车突然从身后加速驶来,没有任何做出反应的时间,两人同时被撞飞,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后,在大约三四米的地方落下,便一动不动。这看上去像是一次非常轻盈的飞翔……小轿车上立刻下来两个人,后排似乎还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性别。现场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开始对这一事件进行点评报道。听到“刑事责任”以及“出租车”这几个字眼时,张军提着铝壶灌水的手一抖,水溢出来,淌在炉子上。炉面的温度很高,溢出来的水瞬间化成水汽,发出“滋滋啦”撕裂般的声响。

他一晃神,又有一柱水从壶嘴淌出。接触炉面的那一刻,立即化成一团白汽,升空。这阵滋啦的声响非常刺耳,房东回过头厌恶地看了一眼张军。他放下烧水壶,盖上电壶盖,一声不吭地上楼了。

张舒正拿着一只用了很久、已经秃了的笤帚扫着地,看张军进来了,拿过来簸箕将灰尘垃圾揽了进去。

“妈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张舒蹲着把垃圾装进一个塑料袋,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绑好袋子,放在墙角,拍了拍手,回来坐在床边上,充满慈爱地看着他这个老大不小的弟弟。

“妈好着呢,糖尿病么,你知道,慢病。偶尔几天有点小便失禁。”

“妈的胰岛素还有吗?好久没见大姐了。”

“放心吧,大姐按时按量地给妈注射呢。你也是,看看自己,净想着挣钱给大姐,让姐给妈买胰岛素。二十七了,弟呀,媳妇瞅下了没有?”

张军后背一阵发凉。“对象不急,给妈打针重要。”张军坐在床的另一头说话。

张舒坐了一会儿,起身准备走了。“你把电话修好,电话费缴上,不然妈有个啥事都找不见你人。我明天上班,还要赶回去,我就走了,不多坐了。”张军起身,一面应承着一面给二姐开门,二姐走时提上了放在门边上的那一袋垃圾。

送走了二姐,张军立刻从里面锁上房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思量着。这样天天在屋里躲着也不是个事,下个月母亲的胰岛素还等着他买呢,这样没收入可咋办。他从被褥里摸出手机,这回一下就按上了。

他决定,从今晚开始出去跑夜车。

十一点半,天已经黑透了,除了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声,已经听不到别的响动。他走出了房门。

这一宿,他也没有接几个乘客。

五点过后,天已经开始亮了。天蓝澄澄的,云像羽毛一般,轻飘飘地一字排开,一排一排,延伸到远处的山巅。空气清冷,他摇下车窗,这自由的空气多么让人迷恋啊!他特别清醒,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意,但他立刻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载客了。他当下决定,拉完最后一单就回去。

他看见远处的住宅区门口,站着一个人,踱来踱去。他开车过去,停下来,那个人从后排上车,抬头说,“师傅,去三中!”他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蓝黑色运动校服的女学生。他的心“噔”的一下好像从天上降了下来,他机械地松开离合并给了一脚油,油门踩得很重,车嗖的一下就十几米开外,他突然一个急刹车。“你,下去吧,换辆车,我的车有点问题,不能载你了。”那个女学生通过车内后视镜看了看司机,他那双皱成一团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抿在一起的嘴唇微微发抖。于是,她立刻下了车。下车后,还回头看了看这个古怪的出租车司机。

这个女学生下了车,他全身已经开始不能抑制地抖动。嘴巴已经合不拢了,他半张着嘴,双手紧紧地攥着方向盘,非常用力以致手指有些抽筋。一阵冷风吹进,他全身打了一个寒战,第一次听到自己牙齿互相敲击的声音。他疯一般地点着发动机,加速将车开回了自己住处所在的那条小巷道。

他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后背瘫在靠背上,良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还紧紧抓着方向盘。

他松手后,整个人完全像一坨软掉的稀泥贴在靠背上。他的眼睛挤在一起,额头上挤出几排深深的纹络。那一天晚上,那一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

那天晚上,他在三中校门外的陡坡下接到一个乘客,一个刚下晚自习的女学生。她穿着蓝黑色的运动校服,上了车,就坐在刚才那个女学生坐的位置。上车后,车内空调喷得燥热,她脱去了校服上衣放在旁边的座位。一个十字路口转弯处,路灯格外的亮,他不经意地向右一瞥,从车内后视镜上看到了那个女学生。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她正看着窗外出神,不曾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于是,神使鬼差地,他放慢了车速,又通过镜子打量了这个女学生一番。她穿了一件不知是淡白还是淡黄色的毛衫,很紧。她雪白的皮肤在惨白惨白的路灯照耀下反射出晶亮亮的光泽,露出来的那一段脖颈上绒绒的一层细细的浮毛。他脑子里面逐渐空白。就那么一瞬间,他体内像是无数的火山突然爆发,那些高温的泥浆一道道地流进他的血管。他双眼通红,觉得自己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脑袋里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他把车开去那条无人的滨河路,锁上车窗……那个女生的一声尖叫让他格外兴奋,他把那件校服胡乱塞进她的嘴里……起初她拼命地反抗,后来就一动不动了……他想到这里,又立刻脸面通红,心快要跳出了肚皮……细节他好像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很久后,他把那个女孩拖下了车,立刻开车飞也似的跑了。

车开到有路灯的地方时,他突然一阵发冷,好像噩梦骤醒,恐惧八方袭来。他低头看看自己,刚才自己做了什么……刚才那阵狂欢似的迷乱已经全然褪去,压抑的恐惧将他团团包裹。如果那个女生醒了,去报案……

他丢下车,踉跄地爬进一片山林,他一只手抱着一棵树,一只手摸了几把自己的脸后,非常用力地打了自己三巴掌。然后他流泪了,不是疼,不是悔,而是害怕。那种站在悬崖边上的感觉,他害怕极了。刚才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一屁股坐在黄土上,抬头看了看天,天黑漆漆的一片,无星无月,甚至没有一片乌云。他看看四周,一颗颗树死寂地伫立着,孤立无援。他想,也许明天就会有警察来抓自己,坐牢!不知道要判几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坐牢!”想到这一点,他倏地站了起来。“妈!”他的眼神里闪过一道光,很快,就熄灭了。他又一屁股坐下。他想到了糖尿病晚期的母亲,养在大姐家,等着他的救命钱。“跑!”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这个词,可是又跑到哪里去呢,还有妈妈、大姐、二姐……他攥着自己的手,小指的长指甲已经剜进了手掌心。

那个女学生不会死吧?不会!他拖她下车的时候还看见她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流眼泪,双手还紧紧拽着自己的裤子。她不会自杀吧……如果她自杀了,警察一定会查到自己,如果她死了,要判几年……还是……死刑!要是自首……

自首?“不!”当这两个字刚浮现在脑海,他就立刻站起来,无意识地重复着,“不,不!不!”“不!”他又坚定了一次。说完,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又站了起来,他有些无所适从地挪了挪脚。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慌忙地把它卸成三件,又装回口袋。

他周围充斥着黑色,那种无望的黑,已经悄然消融于夜色,通过空气渗进他的皮肤。他的五脏六腑也被这团阴郁的黑色团团包裹,没有一丝光。他眺望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区,那里明亮宽阔,然而现在却不属于他了。那束光离他那么远那么远,远得已经不能奢求了。也许明天开始,他面对的就只有四面墙和一把铁锁。

就这样,他思量着自己的各种结果。这一夜就像一场梦,消逝得不知不觉。天蒙蒙发亮,在小城的边缘,来神山兀突突地站着。突然一瞬间,一道金光闪现,眼前突然明亮了,那座山镶嵌进了一道金光里,华光闪闪。雾蒙蒙的天也开始变得明亮,整个小城都浸淫在一层薄薄的白雾中,安详而静谧。眼前那些高低不一的建筑就像一方方豆腐块,柔柔地躺在那里。这一切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景象。他不知怎么的,右眼眼角落下了眼泪。这一切多么美好,生活多么美好,可是,一会儿就跟我无关了。

在太阳刚露出半边脸时,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黄土,由于树丛里露水重,一些黄泥黏在裤子上怎么拍也拍不下来。

他把车开回去,打算哪也不去,就在屋子里等待着黎明后的判决。

第一天,第二天,毫无动静。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还是期待。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是没有动静。一切如常。往常,无论哪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整个小城摇铃。尤其是坏消息,传得比流行感冒病毒还快。将近一周过去了,平日里最爱嚼口舌的房东也因为没有“新闻”而蔫了一大截。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跳也开始慢慢平复。他蹊跷地、多疑地、胆战心惊地每天夜里出去,早晨回来。他总是告诫自己,这事下个月要是还没动静,就调整作息,白天出去开车。但两个月过去,他还是继续开夜车。他总是觉得走在阳光下,那晚的事就会被人从他的脸上看到。黑夜是他最好的掩护,给他仅存的可怜的安全感。

那个女同学没有报警。为什么不报警?

他想了好多遍都没有想明白。

这段日子风平浪静,莫名其妙的平静也让他不知所措。

三个月后的一天,张军提着电壶来房东屋里灌热水,屋里坐着隔壁两家的女人,三个女人眉飞色舞地说着新得来的八卦。看来这八卦分量不轻,招惹来了三个女人。天气已经格外的冷了,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蜂窝煤不时发出噼啪的爆破声,炉上壶里的水也咕嘟嘟地滚着。她们说话时嘴里哈出来的白色水汽分外明显,在她们头顶聚成一团。

“听说都三个多月了呢!”

“那不显怀吗?”

“那个女学生是我舅隔壁人家孩子的同学,听那个娃娃说,学生们在学校一直穿校服,校服宽,看不出来的。”

“世道完了啊,才多大的女娃呀。”

“听说长得漂亮,成绩也好。不学好。小小的年纪。”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张军听到“女学生”“三个月”“显怀”这几个词语时,愣住了,他站在屋子的最中间,想开口问一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握紧壶把手正准备逃开这里。

“张军,你听说了吗?三中学生体检时,体检出来一个怀孕的,才初三……”

“体检事件”在全县各个角落都传遍了,添油加醋,愈演愈烈。

后来又听房东说,事情刚出的那天夜里,他爸妈极力想要把这件事情按压下来,跑医院跑学校,各种乞求。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能绝迹的秘密,第二天便全城角角落落都知道了。

女孩的爸妈带她去外地的医院把孩子拿掉了,然后转学去了省外。

“难道,难道是……”

张军隐隐觉得这件事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有些蹊跷。他大约算算,难道她就是那个女学生?是?不是?……

他从漫天纷飞的口水中知道了那个女学生的名字:陈洁。

往常的大事件,在人们嘴里咀嚼一周后就平息了。然而这件事,却传了两个多月。面对漫天流言蜚语,他极力掩藏着眼神里的慌乱,只是听着,从不参言。日子照常过,此类的话听得太多了,他再听到有乘客议论这事时,坦然多了。这事分明与自己无关……

他还潜游在夜的最深处,像游夜的鬼魅魍魉,怕光,见不得光。

已入深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开车从三中门前的陡坡上冲下来。突然一个急刹车,整个人向前一俯。突然地,他想明白了!他似乎想明白那个女学生和她父母不报警的原因了。也许,这世上,有些虚的东西比实在的伤害更有威力。

路灯的映照下,明显地,他的头向左一偏,右边的嘴角,略微向上抽动了一下。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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