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之夜

时间:2014-06-24 20:17:40 

我母亲六岁那年,被赵木匠从缅甸领回来。原来她有一个印度人的名字,赵木匠喜欢她漂亮的长睫毛,就把村里最多的一种水果的名字送给她,叫她小桃子。她跟着赵木匠走进桃花村时,连中国话也不会说,对赵木匠要把自己养大做儿媳的事不懂,也没有兴趣搞懂,只想再活几年,活厌烦了就上吊,去找早就死去的印度父亲。

小桃子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缅甸的南坎替人洗衣。赵木匠心生同情,把小桃子领走,带回了桃县。桃县靠近缅甸,本地人经常出境谋生,赵木匠每年几个月去缅甸,给人家盖房子和打家具。像赵木匠这样的桃县男人,出境谋生常年不归,很多在境外另找女人,生出孩子,中国的老婆忍气吞声,赵木匠的老婆却不认命。每次赵木匠从缅甸回来,她都要反复追问,唠叨抱怨。赵木匠骂她疯婆娘,她跳得更高,哭喊着满地打滚。

赵木匠从缅甸领回一个六岁的姑娘,对老婆是致命打击,她认为我的母亲小桃子是赵木匠跟印度女人生的野种,可一个活灵活现的娃娃领回了家,眼睛骨碌碌转,她只有认命。直到小桃子十四岁,村里出现一场事变。

现在我要讲的就是那场事变。

那场事变跟陈胖子有关。

陈胖子就是陈医生。我母亲小桃子的那段经历,六十年无人知晓。我曾经沿着母亲破碎的叙述前往桃县,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桃花村里穿行,搜罗有关陈医生的传闻,为此结识了一个叫做苦菜的男人。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单身,瘦得像老钟生锈的指针。他在桃花村的李家巷巷口,开了个门面狭窄的旅游用品商店,专卖帽子、雨伞、明信片、钥匙扣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我拜访苦菜是因为他相当穷,租店卖东西赚来的钱只够勉强吃饭,可是他怀有狂妄计划,四处搜集本地的抗日战争遗物,准备开办一家个人的抗战纪念博物馆。他把我带进一个空荡荡的破旧农家小院,打开院里的一个狭窄房间,我看到房间里丢着两个日本钢盔、一个生锈的美国炮弹壳和一堆朽烂的军衣碎片,另有一只爬满霉斑的土黄色旧皮箱。

他把皮箱打开时,用力过大,弄断了铁扣。

小心划了手,我叫道。

他把折断的铁扣小心装进衣袋,从皮箱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递给我。

就是这个陈胖子,他退到房间的小窗户边,眼里露出钢针般的凶光,愤愤地说,他是一个汉奸,我要杀了他!

苦菜说他是陈医生的儿子,我大为吃惊,有些脑袋混乱。陈医生早已死去,站在发硬的褪色相纸上的男人,圆脸、头发左右分开,梳得很整齐,穿一身浅色西装,戴细边的金属圆眼镜,嘴角挂着略显拘谨的微笑,身边坐着穿旗袍的妻子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时光固定下来的化学影子,肯定想不到死后会被儿子诅咒。

陈医生的儒雅,出自本地风习的养育。桃县山高路远,却有儒教古风,这里的人口,以明代屯边的南京汉人为主,背井离乡几百年的祖辈,始终固守传统,重学好诗。陈医生不是桃花村人,老家在半山腰的陈家村,距离桃花村五公里。他的祖父考举人未中,写下“书为天,诗为地”两句话,拓裱后悬挂在后院阁楼上,再不出门。那个古怪的男人每天挥毫写诗,与“一床书卷万首诗”为伴,五十二岁去世。去世前三年,送到县城读书的孙子,也就是苦菜的父亲,跟着做生意的舅舅去了上海,在上海读完中学,去日本学医,毕业后回到中国天津,在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做医生。

战争粉碎了一切,1939年,天津的德国医院关门,陈医生失业,带着妻儿,从中国北方失血的天空下撤离。他们经德国同事帮助,辗转上海,绕道香港和越南,进入云南,回到了靠近缅甸的故乡桃县,在县城租几间房,开了本地的第一家西医诊所。

他在桃县的迅速出名与医术无关,那年,日本人侵入缅甸,大批中国侨商逃回桃县。忽然间桃县不少居民生病,患上久治不愈的皮疹。草医草药、民间偏方、司娘跳神种种办法使尽,患病的人还是越来越多。男女患者受尽瘙痒的折磨,失去了赤裸的羞耻,白天赤条条的,一群一群地坐在家门口,只为把皮肤里流出的血水晒干。晚上,患病的人彻夜挠身子,整座县城惊心动魄。

陈医生无法把病人治愈,大为苦恼。某天他恍然大悟,拧开从天津带回来的收音机,把声音放大。

听得懂吗?他问坐在面前的病人。

病人佝偻着身子,两手交叉,前后上下猛抓,对陈医生的话置若罔闻。

他把一个病人的手从肩膀上打下来,大声问,听懂了吗?收音机里的话?

病人抬起头,龇牙咧嘴地摇脑袋。

日本话,他说,你们不懂我懂,日本人要完蛋了,他们打不进云南来,中国出去了几万军队,跟英国人一起打,把缅甸的日本人打跑了。

奇迹立即发生,两个浑身奇痒的病人回家,背上和腹部的疹子迅速消退,就像夜晚的星星消失在黎明的晨光里。日本人在缅甸吃败战的消息在桃县传开,很多长了疹子的桃县居民不治自愈。

收音机治病的奇效让陈医生惊诧,可好境不长,两年后缅甸的英军败退,日本人真的打进云南,占领了桃县。桃县居民来不及长皮疹,弃家四散惊逃。陈医生在桃县失守的前几天关闭诊所,带着妻儿回到了七龙山上的陈家村。那里距离县城近十五公里,远在森林茂密的山腰,与世无争。

他万万没有想到,会说日本话的名声,成为一种气味,引来了祸害。

一队持枪的日本士兵上山,来到陈家村,走进陈医生家的祖宅大院。领头的是两个穿中式灰布便装的日本人,这两个人面无表情,僵直地站在陈医生面前。

你好,陈先生,一个穿了中式灰布衫的日本人说。

陈医生正坐在院里读祖父留下的手抄诗册,看到来人,惊得额上整齐的头发滑下一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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