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棺材

时间:2014-06-24 19:41:35 

我不愿意说起这张照片的来历,因为它是在我死去的姑姑身上发现的。

这张照片是我四岁时拍摄的,是一张一寸的黑白头像,距今已有50多年了。照片上的我,头发从中间分开,两耳下方各扎着一条辫子,头微低着,阳光散射在我的额头上,眼睛陷在阴影里显得有些阴郁。我的身子在稍浅一些的背景前,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穿了一件什么衣服。我的嘴半张着,一截舌头堵在双唇之前。当我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以后,就觉得我在照片上的表情可能隐藏着什么秘密。如今,在我进入更年期以后的那些失眠的夜晚,这个想法几乎成为一种信念。所以,我总是长时间地端详这张照片,在无尽的黑夜里试图解开其中的奥秘。为了能看到它的细部,我还把它扫描到了电脑里,放大到整个屏幕,直到我的脸上出现很多麻点。我发现自己吐出的舌头不是舌尖,而是舌头的中部,舌尖回卷在舌下,增厚的舌肉把我的嘴拱开了,看上去有点蠢像。我反复做着这个动作,试验着发什么音节时能用得着这样的口型,但是,整夜的探讨都没有任何结果。我发现一张照片被无限放大以后,损失的不仅是像素,表情的含义也会散失,甚至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探讨照片上的表情与姑姑的死之间的联系是徒劳的,但我还是无法放下,就像我相信造物主的力量绝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有一个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姑姑的死首先与父亲有关。

一切都得从父亲当兵说起。

我的奶奶是个寡妇。爷爷死的时候,姑姑还没有出生。父亲比姑姑大十岁,与其说是大哥,不如说更像是父亲。奶奶送父亲当兵,是想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父亲要走的时候,姑姑已经哭了好几天了。父亲嘱咐姑姑要听奶奶的话,等他将来混出个样来,就接她过去。这是1956年秋天的事,父亲18岁,姑姑8岁。

来到部队以后,父亲有一种不怕苦不怕死的劲头,在射击训练中,他表现出过人之处,再加上他的忠勇,被选进了警卫班。他第一次回乡探亲就是以师长警卫员的身份回来的,尽管只在家住了一个晚上,但他斜挎在身后的盒子枪,特别是拴在枪把上的红绸子,像一团火苗一样在他身后一跳一跳的。那种英武之气让姑姑不仅感到骄傲,更坚定了长大后投奔哥哥的念头。

母亲是见过那团火苗的,当被人提亲的时候,她心中的那团火苗也一同被点燃。父亲第二次回乡就是专门回来结婚的,可是,他只住了三天就走了。就是这三天,母亲怀上了我。

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回来过一次,以后一直没有回过,连奶奶去世都没回。

按照奶奶的说法,父亲是被“流放”了。这一年,我已经长到5岁了,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就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一样。我带着这些记忆长大,这些记忆便成了死缠烂打般想忘也忘不掉的东西。

我的父亲从部队转业以后,就和战友们从南方直接来到东北的松辽盆地,在一个叫“农垦四场”的地方落下了脚。这是1960年2月的事。

去东北之前,父亲本打算要回一趟家的,但终究是没有这个时间了。东北发现了石油,部队要求他们立即动身去参加会战。虽然他们在身份上已经不是军人了,但在接受任务和工作上依然是军队作风。父亲在家信中只是报平安,从来没有提过他所从事的工作,因为首长说,这个新发现的大油田是保密的,不能向家人提起,所以他的地址不是某某油田,而是黑龙江省某某县的“农垦四场”。而恰恰是这个地名让远方的奶奶起了疑心,她认定父亲在部队犯了错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给师长当警卫员,别说是犯错误,就是犯下死罪也不是不可能的。这种担心奶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东北自古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所以,奶奶武断地判定,父亲是被发配到东北劳改垦荒去了。

从那时起,姑姑就像掉了魂儿一样,整天想着如何去找到他的哥哥,她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姑姑的宿命也许从这一刻起就开始启动了,死亡的气息在我们看不见的场里正一点点地聚集着。

母亲与父亲虽然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但挎上枪的男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没见过世面的母亲如何能想象得出这样的男人会干出些什么事呢。母亲在给父亲的信中说,要带着我投奔他到那个叫“农垦四场”的地方去。可是父亲在信中坚决制止了她,理由是那里的条件太差,女人和孩子无法存活下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这样的描述母亲不敢跟奶奶说,却坚定了母亲要投奔而去的决心。母亲说,即便冻死饿死,我也要和你在一起。父亲暴怒了,隔着五千里地,母亲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威严,没有主心骨的母亲只好打消了投奔的念头。

全家人都变得沉默起来,奶奶从早到晚更是一句话都不说,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这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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