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孤忠,前朝往事
当往日的荣光像夕阳落下,最后的余晖也被黑暗吞噬,直到不见一丝光明。
那些曾经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曾经享有荣光的人们,将会如何自处?
漫天的烽烟中,襁褓里的婴儿“哇哇”地哭着。
怀抱着他的臣子白发苍苍,重重跪下,向燃烧的皇城叩下最后一个响头。
“老臣万死,也必会护得陛下血脉周全;他日驱除逆军,光复河山,为陛下报仇雪恨!”齿缝间迸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入他自己的心里。
老者自尘埃中站起身,拔出短刀,刺瞎了自己的双目。
“商大人!”一旁的侍卫悲愤交加,扶住了老人的身体。
血从老人的眼中流下,在他清癯的脸上,挂出两片可怖的血泪。
“走!”老人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婴儿。
婴儿被他的手臂勒得哭声凄惨。老人在侍卫的指引下,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马车。
服侍老人坐好,又放下车帘,铁骨铮铮的侍卫也已经泪流满面。
“商大人,你能为了大茉忠肝义胆,那我孟烈的这一腔血,也全卖给你了!”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皇城,然后才跳上马车,驾驶着车子,向南方的荒原而去。
ONE
在孚州以西,甘州以东,端州以北,阼州、雄州以南,有一片黑暗的沼泽名为“黑水渊”,因是五州交界,而成为“五不管”的法外之地。
黑得像墨汁调成的泥水,浸泡着一片片低矮的草甸。瘌痢头似的沼泽绵延无际,从地底吐出的气泡“咕嘟嘟”地释放出瘴气,令所有的一切都浸泡在浑浊的恶臭之中。
每一片浅浅的水洼下,可能藏着居心叵测的陷阱。拨开最上边的一层软泥,便可以看见失陷其中、还保留着挣扎姿势的动物的骸骨。
这里像是一片可以掩埋一切的巨大坟墓,将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二百年来,以光复河山为目的的大茉朝光复军,就藏在这座坟墓的最深处,休养生息。
于是此地,就又有个别称,叫做“回天沼”。
这一天,一个皮肤黝黑,眼睛细长的年轻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裤子从脚口一直到膝部以上都已经全然为泥所污,浸成了墨黑色。只有在腰部,才能看出那衣料原本的绛红色。
他的上身多罩了一件青布坎肩,而手上则戴了一副无指的手套。
这年轻人踩着一块块草甸,摸索着艰难跋涉。从五天前,他就进入了这片沼泽,一路来到这里,水浸、虫咬、日晒、风吹
他的体力、耐心几乎都已经耗尽了。而从中午走到这会儿,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可是鼻端那挥之不去的恶臭,却又令他一阵阵地恶心。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他望着雾气氤氲的沼泽深处,不由自言自语。
前方的雾气有灵性似的慢慢地滚动着,慢慢吐出一片稀疏高大的树林。
看多了那些长在烂泥污水里的矮草,忽然看到这么大一片暗示着坚实土地的树林,简直令人感动得想哭了。
那年轻人直起腰来,瞪大眼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树林边上走去,脚下打滑,几次都差点倒了。在树林边上,他终于踏到了一片硬泥。
“累累死我了”
他瞄准了一棵树林边缘的参天大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他的手几乎都能摸到到大树那粗糙的树皮了——可是却“唰”地一下穿了过去,“咕咚”一声,他一脚踏空,踩进一片泥潭之中。
那棵原本遒劲苍凉的大树仿佛还立在那里,可是那年轻人一把抱空,整个人已不可控制地向前扑倒,踏出的一脚被陷住后,干脆整个人都栽进了泥里。
他连脸上都溅满了黑泥,挣扎着一挺身,手臂向下一推,身体却沉得更深了。
“是是神通么?是复国军么?”年轻人在泥水中挣扎着仰起头,“我我是天光湖的劳待桑”
勉强说这一句话,他的嘴也已经被泥水淹没。
他猛地甩着头,可是却完全无济于事。泥水渐渐没过了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最后惶恐地从水皮上望过去,眼珠疯狂地转动着——然后就整个消失在了沼泽里。
那片原本茂密的树林忽然一晃,就像一幅一直挂着的画,猛地被人抖了抖,又卷起来—一竟然渐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浮着薄薄水皮的黑色泥淖。在那肮脏的水皮上,几蓬被黑水浸得半死不活的衰草零零落落,垂头丧气。
一只小小的翘头竹筏贴着水皮轻快地滑了过来。
竹筏上插着两而三角小旗,一为绿色,一为红色。一个把草帽压得低低的汉子站在筏尾,以竹竿点水,撑着长长的竹筏,如水蛇一般蜿蜒而至。
跌入泥潭的年轻人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泥水上只剩两个水泡,滴溜溜打转。戴草帽的汉子停下竹筏就地蹲下来,随手折了根草棍放进嘴里嚼着。
一直在心里数了一百个数,他才一把抓过筏尾的红旗,猛摇了几下。
那年轻人没顶的地方忽然又“咕嘟咕嘟”地涌起了水泡。两个光秃秃的,只留着几绺长发的头颅,慢慢地浮了起来。
污浊的泥水从它们的头顶上蜿蜒而下,像一条条活着的蚯蚓。浮肿的眼皮下,是两双污浊的、像被煮熟了的眼睛。
那是两具水鬼,它们四条腐烂了的手臂搭着一个已经失去了意识的人。那沉重的分量令它们手上的筋络“嘎巴”地响着,仿佛在一丝一缕地、不停地断掉。
水鬼们将那个年轻人抬上竹筏,一转身,又沉回沼泽。
戴草帽的汉子用脚尖将那浑身黑泥的年轻人翻过来,在他的胸腹上揉了几下,使他吐出污水,苏醒过来。
“你你是”那年轻人咳嗽着,想坐起来,却连动一动都没有力气,“我我是劳待桑”
“你是劳待桑?”那戴草帽的汉子冷冷地道,“你是劳七?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劳待桑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呆住了。
“我是劳待芒,劳大。”那戴草帽的汉子冷笑道,“当初劳家内讧,你们几房将我爹赶出黑水渊,令我们父子三人有家难回、报国无门。如今,我爹、我弟弟客死他乡,劳家人丁稀薄又把我给叫回来了!劳家的族谱上,我劳待芒仍是劳大!”
复国军中,劳家一向专司水部神通。只不过二十几年前一场内乱,当时长房长子却与族内兄弟不睦,带着两个儿子远走他乡。到后来劳家人丁不旺,“弱水三干”名存实亡,想要将他们寻回的时候,却只找回了一人,如今专门负责把守黑水渊的外围。
劳大的视线切着草帽的下沿射出,死死地盯着劳七。
因为自小就离开了复国军。他对自己族内的兄弟只知其名,全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