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翁仲

时间:2016-12-16 17:06:01 

  “是因为乙未亭,所以叫夷亭。”

  在大明南直隶苏州府太仓州唯亭镇街上一家豆腐坊的楼上,张泰正仔细地往一张黄裱纸上刷着浆糊,准备补一下被昨天的暴雨打破了的窗纸,突然说着。

  坐在桌子一头,正往嘴里不停地扔着豆腐果的少女一下睁大了眼,吃惊地道:“咦,你怎么知道?泰哥,你真会算?”

  张泰仍然刷着浆糊,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一直在咵哧咵哧地吃东西。刚才楼下走过的那两个人在说什么‘明明是唯亭,为什么叫夷亭’,你的嘴就一下不动了,我猜你定然也在想为什么这地方有两个名字。”

  少女的脸红了红。她是这家豆腐坊老板的掌珠,今年才十二岁,闺名高纫兰。她正是贪玩的时候,平时最喜欢的就是听张泰说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今天她一大早帮着父母忙完了事,拿了一碟豆腐果上来找张泰聊天。她把一颗豆腐果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那到底为什么啊?”

  张泰把黄裱纸贴到窗棂上,说道:“大明自洪武立国以来,以应天府为直隶,将天下分为十三布政司。成祖靖难,迁都北京,国都成了顺天府北直隶,我们这儿就称南直隶。”

  “我晓得,我们太仓州就是南直隶的。可是为什么有两个名字?”

  “因为乙未亭啊。”

  “真是因为乙未亭?”

  少女的嘴不动了,目光投向窗外。这条街的东边,有一座亭子,也不算很大,貌不惊人,她出去送豆腐经常要路过那儿,却从没想过和唯亭又叫夷亭有什么关系。

  “是啊。夷亭这名字,起于春秋。春秋敬王六年,也就是吴王阖闾十年时,东夷兵犯吴境,吴王领兵击退东夷兵,置亭于此,定名夷亭。到了宋至和二年,昆山主簿邱与权率民修建河塘,兴利除弊,万民感之,筑亭留念。因为至和二年是乙未年,所以就取名乙未亭。因为这亭子名气很大,外间人说起来总是‘夷亭乙未亭’,太绕口,叫得久了,就掐去了个头,成了‘未亭’两字。再后来不知怎么声调一转,文书上写作唯亭,夷亭这名字反倒成了别名。”

  少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实话,张泰口中什么敬王六年、阖闾十年、至和二年之类,对她来说毫无概念,根本分不清那些年号跟现在的万历年有什么分别。不过因为乙未亭,夷亭变成唯亭这事她倒听懂了。她又往嘴里放了一颗豆腐果道:“看不出,那个小亭子名声这么大。”

  张泰点了点头:“俗话说听景不如看景,很多名胜都是这样,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不过尔尔……”

  他正说着,楼下传来了一个声音:“官保,你来啦。”

  说话的,是这家高记豆腐坊的店主高金贵。高金贵生就一副亮嗓门,现在年纪虽然到了四旬,嗓门依然很亮。高纫兰一听父亲的声音,缩了缩脖子道:“表哥来了,泰哥,我得走了。”

  来的人名叫曹官保,是高纫兰的堂兄,今年刚满二十,是唯亭镇的捕役。曹官保这人有点口花花的,高纫兰小时曹官保总抱着她逗她玩,现在人长大了,便觉得害羞,每回曹官保来就连忙躲开,省得他再拿自己打趣。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曹官保跑上了楼。

  作为一个整天跑东跑西的捕役,曹官保实在缺乏一点精干之气。他身材不太高,本来也不算什么,偏生横里大,结果整个人越发显得矮了。一上了楼,曹官保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从怀里拿了个本子,往桌上一扔,说道:“泰哥,你要的书我给你拿来了。”

  张泰倒了杯茶道:“你喝口水吧。”

  曹官保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向左右打量了一下,叹道:“我说你们读书人就是不太一样,姨父这房间以前乱七八糟,你就这么一打理,看上去就舒服多了。”

  这房子也有些年头了,以前没人住,窗户纸都破了。张泰把窗纸补的补换的换,看上去倒也焕然一新。不过,假如撕开墙上糊的纸,后面仍然是非常陈旧的板壁。曹官保打量了一眼,又道:“对了,泰哥,你以前一直都住哪儿啊?”

  张泰笑道:“你也别扯没用的了。老实说,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曹官保和张泰认识并不久,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当时曹官保头一回出去办差事,要破一件偷盗案,结果反而被栽赃,差点脱不了身。正好当时张泰也在场,帮他洗脱了罪名,曹官保才算圆满完成了捕役生涯的头一桩案子。事后他要请张泰吃饭以示感谢,听张泰说起正找地方住,便介绍他到姨父的豆腐坊来做房客。两人也算很熟了,不过每回曹官保一问起张泰的过去,张泰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这回也不例外。

  听张泰一口道破,曹官保嘿嘿一笑道:“泰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其实若不是这回的事太怪了,我自己也能对付……”

  “有多怪?”

  曹官保又拿了个豆腐果塞进嘴里:“泰哥,你知道城西的史家吧?”

  太仓望族,以王氏为第一,史家其实还排不上号。不过史家祖上也曾经阔过,据说前朝时史家有人做过一省平章,现在也有个子孙在朝为官,这一家在唯亭镇上仍算得上是头挑了。张泰道:“当然知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倒不是他家里,是城外的平章墓。”

  平章墓,就是史家那个做过平章的祖上的墓地,现在也是史家的私墓。史家年代虽久,但自从那个平章后再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到了这一代,却出了一个很争气的子孙,已在京中当到了御史,算是光耀门楣。平章坟本来已经有些荒凉,因为史御史每隔一两年就回来祭扫祖先,因此前年大修整了一次,现在相当齐整。张泰道:“平章墓被盗了?”

  “倒也没有。泰哥,你见过平章墓没有?见过那儿的石人石马石象吧?”

  “是啊。四人四马,两文两武。那史平章在当初应该也算权势很大了。边上那座古墓本来只怕比平章墓更气派,现在却判若云泥。”

  平章墓的墓道建得非常豪华,墓前有两文两武两对石人,以及两马两象四匹石兽。先前史御史不曾发迹的时候,墓道也已湮没在野草之中,但几月前史御史斥资召来了一批工匠,将墓道修整一新,石像全都洗去浮尘,墓道铺地的石板也将碎裂的换过,显得极其气派。不要说唯亭再无第二家,就算在整个苏州府,都算排得上号了。不过修整时也出了点小乱子,平章墓附近还有一座古墓,一般也有石人石马。只不过那座墓的后人没有史家有出息,现在早已湮没无闻,这墓没人祭扫,破败不堪,墓道里的石人石马大多破碎不堪,只剩了一个完整的石人还立在荒草中。

  史家修整祖墓时,有个当地的二流子曾自称是那墓主的后人,向官府告了一状,告史家仗势欺人,侵占他人墓地。史家家道中兴,颇让周遭的人眼红,一时帮腔的也有不少。不过后来查实原告乃是冒名诬告,那墓主根本没有后人,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曹官保听说张泰见过平章墓,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平章墓修过后,这份排场连王家的祖墓都比不上。可是昨天史家突然有人来报案,说墓前出了件奇事。”

  曹官保说到这儿,却又不说了,显然想卖卖关子。只见张泰又在刷一张黄裱纸,显得没什么兴趣,便道:“泰哥,前几天,那两对石将相里,有一个石将突然没了!”

  张泰仍然在刷着浆糊,却问道:“没了?”

  “嗯,没了。你说怪不怪?附近的乡人说,平章墓一直有怪声出来,准是那个石将吸日精月华,成了什么精怪,变化而去……”

  张泰撇了撇嘴:“你要是拿这话报上去,知州大人不打你板子才怪。”

  “可是,这么个石头人,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别说拿回去没用,就算有用,好几万斤重的狼犺东西,他怎么能说拿就拿?”

  张泰摇了摇头:“石翁仲没有几万斤重。我也见过,不过和一般人差不多高,几千斤顶天了。”

  “就算几千斤,怎么弄走法?”曹官保也有点急了,一只手仍没忘了去拿颗豆腐果塞嘴里,“而且就剩一个底座,你说怪不怪?”

  “底座?”

  张泰停下了刷子。曹官保也看出了张泰神情的变化,知道他有了兴趣,劲头一下上来了,脑袋凑到张泰耳边压低声道:“是啊,这石人就剩一个底座。你说有谁会花这么大力气把石人凿走?而且看那底座上,根本就没有凿断的痕迹,那石人好像突然活了,自行走掉了一般。泰哥,你说怪不怪?”

  张泰把刷好了的黄裱纸又往窗棂上贴去。这是最后一个破洞了,贴上后,四扇窗子倒也显得簇新。曹官保见他一直不说话,有点着急,站了起来道:“泰哥,你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了吧?”

  “石人自己走掉是不可能的。你觉得有几种可能?”

  “当然被人搬走了。可是有人搬这么个石人做什么?”

  张泰坐到了桌前,也拿了颗豆腐果放嘴里。曹官保坐那儿一颗接一颗扔嘴里,现在一共只剩了五六颗豆腐果了。他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先不要管有人要这样石翁仲干什么用,先想想这么重的东西怎么搬走最容易?”

  曹官保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么沉的东西,要有辆大车来搬,应该也能接走。一辆大车,上万斤的东西都能装,几千斤总可以吧。凑上十几个人,将石翁仲推倒了装车上,拉走就是了。昨天下那么大雨,要有车辙印也被冲光了,当然看不出来。可是他们为什么又留个底座?难道是底座太沉,所以先行凿断了?”

  张泰笑了起来:“好聪明的曹捕役!不错,这是个相当可行的办法。先师说,‘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我不相信有鬼神,什么怪事都能解释得通的。”

  曹官保被夸奖了一句,大为窝心,伸手往碟子里一摸,将剩下的几颗豆腐果一股脑往嘴里一塞,算是奖励自己,说道:“那么泰哥你说他们要这石人做什么?”

  张泰摇了摇头道:“你说的只是一种可能。可能的事,未必就是事实。拿大车来搬,雨冲掉了车辙痕,这些都说得通,可是这底座你怎么解释?你不是说底座上并没有凿痕,倒似那石人自行走掉了么?”

  曹官保不由语塞,半晌才道:“或者,那伙人又把底座打磨过?这个底座也有上千斤分量,凿断了就好搬一点。”

  “大雨之夜,搬走这么个几千斤的石翁仲本来要花大力气,他们还花大力气去打磨底座,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你管他们叫什么?”

  曹官保笑了起来:“泰哥你就不懂这个了。我猜着了,这准是谁想破坏史家的风水。这样搬走石头人,史家平章墓的风水被破了,以后也就出不了做官的,只会一天天败落。我猜,准是上回告史家的那个二流子主使的,我去查他,一准能查出来。”

  张泰突然发出一阵笑声。虽然曹官保算不得如何机灵的人,但也听得出来张泰笑声中的讥讽之意。他道:“怎么,不对么?”

  “你说过那人是个破落户二流子吧?叫这么多人干这么大的事,他有这个能力么?”

  曹官保翻了翻白眼,想说“硬要干也成”,但想想也太离谱,到底说不出。那二流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上一回去告史家也是想诈一笔,的确不太可能摆出这么大阵势来破史家祖坟的风水。他道:“那泰哥,你说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翁仲不可能跑掉,那么肯定还在原位。”

  “原位?”曹官保又翻了翻白眼,“原位哪有,上天了?”

  “上天当然不会,入地却有可能。”张泰在桌边坐了下来,“你别忘了,这是墓道前的翁仲,墓还是个大户人家的。”

  曹官保的眼睛亮了:“你是说盗墓的?”

  张泰点了点头:“史御史将这祖墓修缮一新,被盗墓的看上了毫不意外。昔年曹孟德设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专司盗掘古墓之事。只是越是富贵人家之墓,筑得就越是坚实,有些甚至以鸡蛋精和糯米灌浆,浇出来的墓基浑然一体,要掘通实非易事。”

  鸡蛋清和糯米混合灰土打浆,曹官保也听说过。他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只是这样子就没办法掘么?”

  “当然不是。有句话叫天下无不被盗之墓,筑得再坚实,也一样会被盗。特别是大墓,都是墓主生前便建好,因此要留一个用来抬进灵柩的甬道。若能找到这甬道,盗掘进去就事半功倍了。”

  曹官保听得出神,忍不住笑道:“泰哥,你不会也盗过墓吧?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ahref=http://Zei8.com贼吧电子书/>贼吧Zei8。COM电子书下载</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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