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先睡吧……我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茫然,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
但我也睡不着。赵勤的脚步声一直响着,直到4点钟,我才听到他回房间的声音。
像这样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瞎转悠,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赵勤的各项计划之间时间接合非常紧密,从来不留下可以挥霍的缝隙。今天他能这么无所事事,都是因为我——我没有估算好时间,从酒吧回到家中,还有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富余,这半个多小时我没有任何安排,直接跳到4点让他睡觉,习惯了计划的赵勤,当然会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打乱了他刻板的生活习惯。我想到这里,脑子里又蹦出那本黑色的记事本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睡意很快袭来,我就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直接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去了酒吧。
回来之后,赵勤照样在院子里转悠着,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
“怎么了?无所事事吗?”我幸灾乐祸地趴在窗框上问。
“很奇怪……以前从来没这样过……为什么这段时间的计划会是空白的?”他用力思索着,不断摇晃脑袋。
“计划是空白的你就去睡觉呗。”我说。
“可还不到计划睡觉的时间。”他认真地说。
我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他完全搞不清状况,跟着我一起傻笑,等我笑完了,他才问:“你在笑什么?”
“你没发现记事本被修改过了?”我笑着问。
“什么?”他的眉毛挑了起来。
我一边笑,一边将自己的恶作剧告诉他。他听完之后,并没有生气,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声:“原来是这样……”说着他摇晃着脑袋笑了:“我说呢,我怎么会连续两个晚上到酒吧喝酒……不行,我得改回来!”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马上从窗口跳出来追上去:“别改呀,就这么玩挺好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他在自己的书桌前,一手拿笔,一手拿着记事本,有些发愣的模样。
“怎么了?”我推了推他。
“不能修改。”他似乎是怀疑自己视力似的,使劲揉了揉眼睛。
“什么不能修改?”
“你看!”他拿着签字笔,将明天将要进行的酒吧活动那一栏删除。我分明看到一道粗重的黑线划过那一条计划,但他的笔刚提起来,那条黑线就消失了。
不会吧?
我一把从他手上抢过笔来,狠狠地划下去。
黑线仍旧很快就消失了。
我胡乱从桌上拿了张纸在上面划上线条,线条仍旧好好地留着。我再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浓浓一笔墨汁,将一整页计划涂得漆黑。
然而,当我提起笔来,那漆黑的页面又恢复了正常,墨汁仿佛瞬间挥发了般,一点痕迹也不剩。
我的冷汗冒了出来。赵勤也是脸色苍白。很明显,问题出在记事本上。
“怎么办?”赵勤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只思考了几秒钟,便把记事本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这个交给我保管,”我说,“你别再制定什么计划了,也别按这上面写的计划行事,想干什么干什么吧。”
“这样行吗?”他居然还有些迟疑。
“你说呢?要不我还给你?”我作势要递给他,他往后退了一步,眼里露出恐惧的神情,终于点了点头。
“睡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个哈欠。
我很快就睡着了,临睡前,小心谨慎地将记事本放在枕头下。
睡得正沉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房间里走动,我实在抬不起眼皮,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那人却朝我的床走过来。
有贼!
我闹钟警铃大作,强迫自己醒来,猛然坐起来一看,面前站着赵勤。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闹钟:5点半。天色已经很亮,赵勤愁眉苦脸地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两个明显的眼袋,不停地打着哈欠。
“你想干吗?”我问。
“记事本……能还给我吗?”他声音微弱地问。
“你说呢?”我瞪着他。
“那算了。”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我起身将门窗从屋内锁死,倒头又睡。
这一觉睡到上午11点,疲劳尽去,浑身舒坦。我伸了个拦腰,穿好衣服,拿着脸盆和漱口杯准备到洗手间洗漱,一出门就看见赵勤蹲在地上,手指头在泥地上胡乱划着。
“你怎么不去上班?”我问。
他抬起头来,我不由吃了一惊。这才几个小时没见,他的气色居然差成这样了。那张原本饱满结实的脸变得铁青,两颊凹陷下去,眼袋下垂,眼眶一圈都是青的。
“你不会一晚都没睡吧?”我试探着问。
他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我问。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他低声道。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其实我隐约猜到了是为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把记事本拿走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睡觉……”他的神色非常苦恼。
我张口结舌站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乞求地望着我,虽然没说话,我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让我将记事本还给他。
不,当然不能还。再这么下去这个人就真的毁了。如果说开始只是出于恶作剧的心态,现在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他从对记事本的依赖中解救出来,再说,那本记事本那么古怪……我迅速返回房间,将枕头下的记事本拿出来塞进口袋,这才放心地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不出所料,赵勤正在我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他把我的柜子和抽屉都打开,里头的东西被他翻得一塌糊涂,就这么随便扔在地上,我看得怒火万丈,但一想到他这毛病,就狠狠吞了一口空气——我忍!
我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他乱翻,起码他现在不是无所事事了,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进步呢?坐了没两分钟,肚子咕咕叫起来,我起身到门外的包点摊买了几个包子和两杯豆浆,回来的时候,赵勤还在我房间里忙乎。
“吃饭了吗?来吃点吧?”我估计他还没吃饭,一个连睡觉都不知道自主决定的人,又怎么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该吃早饭呢?看来以后的几天我得负责照顾他了。我叹了口气将豆浆和包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赵勤仿佛没听见我的声音,仍旧在埋头苦干,咣当咣当的巨响从我房间里传来,我感觉不对劲,连忙跑进去,一看,差点气得吐血。
这个赵勤,居然在我的墙上刨出了好几个大洞。
“你干什么?”我大吼一声,抓住他疯狂舞动的铁锨。
“在哪?到底藏在哪了?”他带着哭腔喊。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脸颊又凹陷了不少,一双眼睛深深抠进眶中,眼眶泛出一圈紫色,脸皮发出不正常的蜡光。
“我不知道!”我看得心里有些发寒,硬着头皮吐出这几个字。
“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他抽着鼻子哀求道。
“扔了。”
“扔哪了?”
“垃圾堆。”我胡乱说了个地方,话音没落,他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我连忙跟着跑出去,只看到他的背影在巷子口一闪就消失了。这家伙,平时真没白锻炼,这个速度,去奥运会都可以拿冠军了。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垃圾堆前一看,他已经被垃圾埋住了,整个身子就在垃圾中拱动着、翻找着,嘴里发出急切的声音:“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在哪?到底在哪?”我气急败坏地扯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拉住来,却抓到一手酸臭的西瓜汁,他的胳膊滑得像鱼一样,瞬间又钻入了垃圾堆中。
我硬着心肠在一旁看着,好几次差点把记事本交给他,但总在最后关头及时克制住了自己。我告诉自己这是在救他。
垃圾被不断从垃圾堆中抛洒出来,在旁边重新聚集成堆,而原本是垃圾堆的地方,正迅速瘪下去,最后只剩下湿漉漉散发着恶臭的地面,地面上躺着筋疲力尽恶臭扑鼻呃赵勤。他整个人都有些发黑,双眼完全失去了光彩,已经磨去了指甲的指头往外淌着血,他便用这血淋淋的爪子一下一下抠着地面。我摒住呼吸,将他从地面上拽起来,他这次没有反抗,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我将他往肩上一扔,直接扛回了家中。
回到家,他仍旧处于迷茫状态,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将他扔到洗手间地板上,费劲地剥去衣服,拿着水龙头朝他一阵猛冲,用了超量的沐浴液,将他反复洗刷了好几遍,这才将那股恶臭从他身上洗去。等我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将手指的伤口包好,他似乎清醒过来,朝我笑了笑说:“谢谢……”
接下来的两天,他始终如同幽灵一般在院子里来回散步,嘴里念叨着:“我干些什么好呢……我干些什么好呢……”他越来越瘦,皮肤发青发黑,那双眼睛越眯越小,到后来完全变成了一道缝隙,一眼望去,根本无法判断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最重要的是,这两天他完全没有吃任何东西,甚至连大小便也无法及时处理,总是等到将裤子弄脏了,才震惊地站在院子里喃喃自语:“怎么拉身上了……”自然,帮他清理这些的责任落在了我的头上,这还好办,唯独吃饭是个难题。无论我怎么软硬兼施,他就是一口饭不吃,强行塞进他嘴里的饭,他能含上整整一天。
我本来以为他的情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好转,现在看这情况,情况反而更糟了,不等他摆脱对记事本的依赖,他就已经先把自己饿死了。当他因为饥饿而晕倒在院子里时,我终于投降了。
我把记事本还给了他。
在那黑色的软皮记事本碰到他手的一霎那,原本奄奄一息失去意识的他,忽然睁开了眼睛,眸子放射出许久未见的光芒。他将手指蜷缩起来,将记事本死死握在手心里,咕咚一声吞下在嘴里含了一整天的饭,慢慢爬起来,朝我笑了笑:“我饿了。”
大口吃完饭之后,依照记事本的指示,他开始进行锻炼。我原本以为经过这两天的折磨,他的体力不至于恢复得那么快。但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就像是神在暗中使力,只用了一天,他就恢复成了过去那个赵勤。
赵勤又恢复了活力,而我的心中却充满了恐惧。
一只记事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而且它还不能修改!我不能不怀疑,这记事本是某种具有魔性的物体。
“你真的甘心受这么一个小本的摆布吗?”有一天闲聊的时候,我问赵勤。
赵勤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惘:“我……不知道……”他忽然打了个寒噤,漆黑的眼珠望着我:“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我问。
赵勤摇摇头,表示他不知道。随后,他便依照自己制定的计划,开始阅读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那本黑色记事本就摆在他身边。
我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的个性,时间过去才这么久,上次赵勤的惨状已经被我抛在了脑后,我又产生了强烈的拯救他的念头。
偷偷翻开记事本,上面清楚地列着今天的计划。按计划,看完这本小说,他就要去附近的公园散步,顺便买点日用品回来。
我把记事本轻轻放下,悄悄走出房门。
我飞快地跑到附近的五金店买了两把锁和锁扣,叮叮当当在赵勤的门上和窗户上一阵乱敲。他看书看得入神,头也没抬一下。
咔嚓咔嚓两声,赵勤就被我锁在了房间里。
这下,我看他怎么出门去散步。我得意地拍了拍手,搬了张椅子,端着一杯茶,正对着赵勤的房门,一分一秒地等待时间到来。
阅读时间结束了,时间的齿轮咔嚓运行到散步的页面,赵勤发现门被锁住,开始用力推门,并大声叫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帮你摆脱记事本的控制呗。”我拉长声音道。
“胡闹!快开门!”他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焦躁和恐惧,砰砰地敲门。
我不理他。
门和窗开始剧烈地摇动,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门窗的结实性得到了极大的考验。我用棉花塞住耳朵,不论他如何怒吼或者哀求,一概不予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