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穿透蓝色纱帘,窗外是浓到不见五指的白色晨雾。
早春,料峭的冷。
三个女孩围坐在书桌边,桌上摊开的书本,满屋子清新的香草味。
短发的女孩睡意未消的伏在桌上,不住的抱怨:“明天就开学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作业做不完啊?早知道就不要天天出去玩了……”
长发的女孩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接话道:“我们分工好了,每个人分几科,把作业抄三份。”
短发女孩抬起头:“那怎么行?笔迹都是一样的,老师一眼就看出来啦。”
一旁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孩这时抬起头来,羞涩的笑笑:“没关系的,让我来吧,我可以模仿小华和小洁的笔迹呢,一定没问题的。”
短发的女孩冲过来抱住辫子女孩大笑,“不愧是小晨啊,全靠你啦。”
而长发的女孩只是微笑望着她俩,用手指拨弄漆黑的长发,袖口隐约可见一只红色皮带的手表,顿时让扎辫子的女孩脸色煞白。
“华,这是……怎么会……”
长发女孩的脸突然变成一种无法言喻的狰狞,一脸阴森森的笑着:“这不是小晨你塞进我手里的吗……”
眩晕,天旋地转的无力感,让佟晨猛然间惊醒。
房间潮湿阴冷,她坐起来,握住已经冷到毫无知觉的双脚,心脏却仍在超出负荷的猛烈跳动。
突然,吱呀的声音,门开了。
佟晨猛地转头,早春的浓雾中,一个小小的女孩正凝视着自己。那目光,无限怨毒。
她穿着红色的皮鞋,左手一只红色皮带的手表。
“不,不是我……不要来找我……”
沉溺在巨大恐惧中的声带已经嘶哑到说不出一句话,她跳起来,不断向后退缩,而眼前的孩子却不断的逼近。
身后是窗子,而窗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一刻佟晨已经失去思想,她如同本能般毫不犹豫地抓住窗框,纵身跳了下去。
撕裂般的尖叫声穿透云层,迎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
雾散去,只有触目惊心的血红。
(二)
当警察赶到出事现场时,天色已经大亮。
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自杀案,死者佟晨一个人住,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然而她只是自闭,并不会伤人,所以始终没人认为有需要入院治疗的必要。
这天早晨,她的友人带着她六岁大的女儿来看她,不知为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当韩悠看到死者姓名时,似乎隐约想起了什么。
而当他看到目击证人倪洁时,他确定他已经想起了什么。
(三)
七年之前。
韩悠在季菱华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倪洁,以及佟晨。
那时的佟晨一直在哭,恸哭,撕心裂肺的哭,一直到几天之后都还无法做任何的笔录。而倪洁却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紧握的双拳一直不曾松开,如果说她在隐忍着一种什么强烈的情绪,那么韩悠认为,应该是愤怒。
在疑似自杀的好友葬礼上,表现出愤怒的女人。
这不能不让韩悠印象深刻。
第二天约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倪洁穿着一尘不染的黑色套装,表情凝重。
“为什么要我们来做笔录?菱华难道不是自杀吗?”那时的她首先发问。
“不,有很大的可能是自杀,不过我们还是希望能够尽量详尽的得到事件的真相,倪小姐认为是例行公事也可以。”
“……我明白了。”倪洁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季菱华小姐的死亡时间约在晚上十二点到凌晨一点之间,第二天早上死者的母亲去死者单独租住的公寓看望她时发现了尸体,于是赶忙报警。死因可以确定为窒息,是在洗手间用丝袜上吊致死的。我们比对了,可以确定丝袜确实是死者的私人物品,上面也没有其余人的指纹。虽然我们在死者的房间找到了手写的遗书,但据死者的邻居称,在事发前一晚的晚上十点左右,曾经听到了敲门声,过了没多久又听到了哭声。在死者的公寓我们采集了指纹,发现除了死者自己之外,还有四个陌生指纹,其中有一个可以确定是死者的母亲,但是死者的母亲再婚后一直和丈夫住在一起,事发当晚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们想采集倪小姐和佟小姐的指纹,并详细的询问你们在事发当晚的行程。”
“原来是这样……”倪洁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菱华的公寓有我和小晨的指纹没什么奇怪,毕竟她刚搬了家,只有我们两个去过,她搬家的时候也是我和小晨帮忙收拾的。至于那一晚,我一个人在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同样的,我也没有任何的动机不是吗?”
“据我们警方所了解的,倪小姐和死者的关系似乎并不仅仅是朋友这么简单吧,死者已是现阶段知名的自由撰稿人,而倪小姐也在做着相同的工作,却一直默默无闻。应该说死者实现了倪小姐你一直以来的梦想,所以你无条件的支持她,详细到生活的各个部分也都帮她分担,可以说是她目前最亲密的人。然而在这样的关系之中,我是否可以认为人类潜在的嫉妒心正在慢慢啃噬着你的理智呢?”
“啪”的一声,倪洁拍案而起,打断了韩悠继续要说下去的话。
“你没有朋友吗?不会为对方的成就而高兴为他们的梦想而努力吗?成为优秀的自由撰稿人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了,那是我和菱华共同的事业,我为了她而骄傲。”
韩悠点点头:“所以你在葬礼上表现的那样愤怒吗?你在生气于死者如此轻视生命的做法,因为她毁了你们共同的梦想?”
倪洁一愣,继而轻轻点了点头。
“死者死亡之前的大约四个月里,有三次求助于心理医生的记录,你知道吗?”
“……怎么会?”倪洁掩口惊呼,“她一直是那样的开朗,怎么可能?”
“就如同你不能相信她自杀一样。”韩悠继续追问,“那么有什么是你认为可能会引起死者自杀的动机吗?”
“没有。”倪洁的回答斩钉截铁,“还有,请你不要左一句死者右一句死者,她的名字叫做菱华,季菱华。”
韩悠摊开手,说了声抱歉。
(四)
走出警局倪洁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不能说,不可以说出来,即便菱华已经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也绝不能说出也许会影响到她名誉的事情来。
在葬礼的时候,那个人确实没有来,菱华曾经那样的爱他,那样不顾一切的爱他。
来的人,只有那个人的妻子,佟晨,而已。
这才是倪洁感到愤怒的真正理由。
在死前无法给予菱华任何身份的那个男人,在死后也没有给予任何的缅怀,哪怕是最后一面,甚至一束白菊。
初次在菱华的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倪洁并没有感觉到多么的惊讶,或是愤怒,也没有多少对佟晨的同情,她打心底里一直不喜欢那个胆小怯懦而又敏感多疑的佟晨,她永远只会躲在菱华的翅膀下遮风避雨,把所有的麻烦都推给别人。
这样的人,什么都不曾付出,凭什么想要得到幸福?
然而此刻倪洁所思考的,却并不是这件事。
她要去佟晨的家,她无法承认坚强的菱华会死于自杀。
也许那里会有线索,至少她从警察那里得知菱华的公寓曾出现第四个指纹。
不会错的,第四个指纹,属于那个男人,蓝仕龙。
开门的人是佟晨,她的丈夫是个港商,常常留她一个人在家。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二十岁的时候嫁给那个足以成为她父亲的男人时,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支持她。
是菱华,她一一的说服佟晨的父母,支持她,鼓励她,给予她勇气。
然而到头来,她背叛她。
真是讽刺。
倪洁决定开门见山,她说:“菱华和你老公的事情,你知道吗?”
佟晨倒茶的右手略微停顿,然后她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事?”
倪洁的声音开始颤抖,但她决定不停止试探:“菱华和你老公是情人的关系,这件事……”
佟晨低下头,继续将茶杯斟满,良久之后,才轻轻的回应了一句:“……哦,是吗?”
她的眼神笃定,她并未因此而歇斯底里。
原来她知道,她早知道。
倪洁突然有一种很悲哀的感觉,她不知此刻该要如何自处。
然而佟晨却自顾自地言语了起来:“……呐,小洁,你还记得吗?小华在高二的时候曾经因为偷了一支手表而被校方停学处分,后来又因此休学,走上了自由撰稿人的道路,这件事情……”
“嗯,记得。”
“那支手表,其实是我偷的……”佟晨迎上倪洁的双眼,而那眼中已溢满泪光,“我从小家里就很穷,我一直很想要一块手表,一直都想要。那个时候,体育课之前,我因为贫血所以留在教室,那个时候,我看到了那支留在课桌里的红色手表,我不能控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偷了它,那一刻我兴高采烈,好像只要拿在手里,那就真的变成了属于我的东西一样,人类为什么总是这么愚蠢呢?我甚至傻得第二天会戴着它去学校,一进教室就听到所有人都在说被盗的手表这件事,我告诉自己,没关系,一样的手表到处都是,可是偏偏又有人说,那支手表只有国外才有红色的款式,我吓死了,你知道吗,小洁,那一刻我吓死了,一整天我紧紧的握着自己的手腕,没有人在意我,除了小华。她看到了,那一刻我不知怎么鬼迷心窍,我摘下了那支手表塞进了小华的手里,偏偏老师正走过来……”
佟晨将整张脸埋在双手,剩下的时间里,她不断的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我不敢承认,我不敢……”
(五)
没有人有这种勇气,除了菱华,倪洁明白,她一直如此深信。
然而那成为了之后的菱华一生都无法抹掉的污点,她本可以顺利完成自己的学业,却因为之前的她是那样的光彩夺目,那样的开朗自信,她被刻意的玷污着,各种关于她的流言不断出现、升级,不断围绕在她们的周围,打击着她对人对事的态度,使得她终于被迫退学。
想到这里,想到之后仍然开朗自由的菱华,倪洁就感到一种无力去保护朋友的悲痛。
然而就因为这样而决定装作什么都无知无觉的佟晨,倪洁同样感觉到心疼。
手机响起来,是菱华的妈妈打来的,警察已经归还了所有证物,案子最后判定为自杀,她请倪洁去一起帮忙收拾菱华的遗物。
在电话里,妈妈边哭边说着:“那个孩子因为从小没有父亲的缘故,总是比任何人都坚强、执拗,她像我,我当初和她父亲离婚的时候,都没有说出那时已经怀了菱华的事,我本以为这孩子在残缺的家庭长大,会变得多么孤僻和自卑啊。二十几年了,小洁,谢谢你,阿姨真的谢谢你……”
那一刻,倪洁甚至悲伤的无法呼吸。
……自杀?自杀!
倪洁不相信,他们明明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开始奔跑,她要去找韩悠。
“你去抓蓝仕龙,他……他是菱华的男朋友。”
“他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事发当晚他和客户在一起,十几个时间证人。”韩悠习惯性地摊开手,“我们也已核对过遗书的笔迹,基本可以确定是死者的亲笔。”
“原来你知道……”倪洁靠在墙上,她感觉到力量正在一点一滴的流失,“遗书……遗书上写些什么?”
“对不起,我会一个人承担我曾犯下的所有错误。”
“这样一句话?谁会写这种模棱两可的遗书啊?不是什么都没说清楚吗?”
“也许即便是死,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不希望被人知道的秘密吧。”
三天后,倪洁去帮忙注销菱华的户口。无意瞥过档案上面的父母姓名,父亲栏当然悬空,而母亲一栏上写着:蓝季凤云。
菱华的祖籍是香港,那里的女人婚后会被冠上夫姓。这样说来,菱华的父亲姓蓝,那么生僻的姓氏,只是巧合吗?
那一刻,甚至无法思考其中的意义。
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寒冷开始沿着倪洁的骨头向外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