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案之一枚铜钱(3)

时间:2016-12-16 17:15:55 

  说罢便领朱公步入书房。那伍公子脸上还甚是欢喜,左手提起紫砂壶,右手拿起白瓷杯,亲手倒了一杯茶递与朱公,朱公也双手接过吃了。

  又见桌案上正摆着一幅卷轴,上面画着几朵紫色牡丹,墨迹尚未干涸。画旁还放着文房四宝,并朱砂赭石等一应颜料。

  朱公走上前去观看,捋须点头道:“果真栩栩如生!这花旁所题诗句,字体词句,都是绝妙非常!”

  伍云一面上微露一丝不悦,随即又笑道:“这画上诗句,是提前请我那结拜三弟苏金雨所作。”

  朱公突然面色凝重道:“提到苏相公,伍公子可知一事?”

  伍云一问道:“是何事情?”

  朱公道:“今晚城外城隍庙,有人发现苏相公被害。这事情现在已在汴梁城传遍了。”

  伍云一焦急道:“如此大事,为何没人告知于我?”

  朱公道:“我这番不是来告诉公子了?”

  伍云一又问道:“兄台可知道苏三弟是被何人所杀?那凶手可曾伏法?”

  朱公道:“凶手是谁还未曾得知,只是鄙人在案发之处,发现些许蛛丝马迹。现在只是要再问公子几桩事务,便可破解此案。”

  伍云一将信将疑道:“朱兄又非公门中人,何故插手?为何不上报开封府,好早早结案抓住凶犯,替我苏三弟报仇?”

  朱公道:“公子此言差矣,本官也是朝廷命官。”

  伍云一拱手问道:“敢问大人是何官职?”

  朱公道:“本官乃是堂堂七品县令。”

  伍云一不禁笑道:“区区一县之长,怎来这开封汴梁城里查案?”

  朱公道:“无论如何,本官也是公门中人,又最早得知此案,为何不可过问?却说伍公子,难道不想与义弟报仇?”

  伍云一便让朱公将所见所闻讲述一番。朱公将前边所述文字,都告与他。

  伍云一听罢便问道:“那依朱大人所见,我三弟是如何被害的?”

  朱公道:“依本官所见,那苏金雨相公进来疾病缠身,很少外出,今日突然前往城隍庙,必然是熟人相约。”

  伍云一思忖道:“确是不假,那城隍庙的和尚,与苏三弟自幼相识,三弟以前身体康健时,常去他那里下棋谈天。此次想必也是那和尚相约。”

  朱公摇头道:“非也。若是那和尚相约,庙里没有其他人,和尚必然自己前来,苏相公家人也必然说是和尚相邀,而不会说是苏相公去上香。因此本官推断,必是苏相公家相熟之人,平日常出入苏家,故此门人也不会注意。这熟人便定下一计,在苏家与苏金雨商量,说在城隍庙求得药方一副,可治苏相公肺病,约他一同去神前敬拜。苏相公虽不信鬼神,但因与这人交情匪浅,推脱不过,便答应了。那人又道心诚则灵,不让苏金雨与家人说明内情。又找些借口,提前一步去了城隍庙,不与苏金雨同时出门,以免路上行人认出。”

  伍云一问道:“这苏相公乃是汴梁城的名家,他若上街,必然有人见到。”

  朱公摆手道:“这也不然。苏相公有些时日不曾出门,因疾病缠身,面容枯槁许多,与往常大不相同,那和尚才半年不见,就辨认不清楚。更兼三胜街素来是清净之处,很少有行人过往,没人见得苏相公出门,便不会认得那是他。若是两人同行,路上必然谈话,万一被行人认出,这杀人之事,便办不成了。况且那凶犯提前到那城隍庙,还有一件要事相办。”

  伍云一又问道:“哦?却是何事?”

  朱公道:“伍公子可记得,那庙中还有一个和尚?若是杀人之时被那和尚看到,反为不美。那人提前数日便扮作画工,假意与那和尚修补画像,去了几次,摸清那庙中情况与那和尚习惯,得知他有些不守戒律,便偷偷将好酒放在神前。那和尚见得,便会喝个大醉。凶犯提前去城隍庙,就是要确认那和尚睡熟。话说回来,就算那和尚不曾喝醉,他提前到了庙中,也会将那和尚灌醉,以防碍事。”

  伍云一听得入神,不由得上身前探。

  朱公又道:“凶犯将苏金雨引至阎王殿中,给他看那药方,乘苏金雨疏忽之时,便一刀将其刺死。至于那张药方,行凶后便就这灯烛烧掉,或许风大,吹灭灯烛,故此那药方还留下一角,被风刮去了。”

  正这时,杜捕头大步进来,俯在朱公耳边讲刚才事情都说了一遍。朱公微微点头,又略作训斥,叫他先善待疑犯,免生冤案。杜捕头出去一阵后,又回来站在朱公身边。

  朱公又继续对苏金雨讲道:“凶犯将苏金雨刺死后,便将他扮作一个小鬼,放在两边群像之中。因为那庙中小鬼数量众多,平日里也极少有人去看,一时半刻,便不会被人发现。就是苏相公腰上掖着的笔袋,本官本来不知是何缘故。可现在便知道了:那凶犯一刀插在苏金雨胸膛,苏金雨必然一手抓住胸前那人刺他的手,一手挣扎着去摸那笔袋,掏那邬大成送他的匕首,反过来捅那人。可那凶犯与他熟识,必然知道他笔袋中有匕首,怎会让他掏出?便也伸另一只手来抢他笔袋。可怜苏金雨,只是抓住那笔袋绳头——往常读书人笔袋,为方便拴在腰间,绳头都系着一枚铜钱——可苏金雨只是将那绳头拉断,将绳头上缀着的铜钱扯下来,抓在手里。随着苏金雨魂飞气泻,手中铜钱也掉在地下。”

  伍云一又问道:“那铜钱,却又如何落到集市之上?”

  朱公道:“那凶犯见那铜钱掉在地上,又不敢带在身上。看到旁边功德箱,里面也有些铜钱,便随手丢入其中,想是大海捞针,死无对证。这人血干涸最快,故此时也不易沾污其他铜钱。谁料今天那和尚要去城中游玩,便拿了功德箱里的香火钱。他买烟火玩耍时,却将这枚铜钱递给摊主了。后来又落在本官手里。”

  伍云一低头不语,思量半晌,又问朱公道:“朱大人所说,甚是周密,可知是谁杀害我三弟?”

  朱公正色道:“伍公子怎没注意到刚才本官话中有两大疑点?”

  伍云一道:“哦?愿闻其详。”

  朱公道:“其一,这苏金雨胸膛受刀,手中铜钱,如何会沾上血迹?其二,照本官刚才所说,苏金雨右手护伤,左手抢笔袋,必然惯用右手,那笔袋也该挂在右边。左手够右边腰上,岂不是太不方便了?”

  见伍云一脸上惊讶,朱公又道:“因此,那笔袋,应是放在苏金雨面前桌上,刚才本官讲述前情时曾提到:阎王殿中,正巧有一小桌。”

  朱公又上前一步道:“如此这般,凶犯隔着桌子刺死苏金雨,苏金雨伸手夺笔袋,动作方才合理。另外,苏金雨平常咳血,那痰血若来不及掩住,必然吐在桌上。因此那铜钱上和那绳头上便有血迹。”

  伍云一点头称是。

  朱公又道:“可若是这般,便又有两疑点:为何苏金雨要将笔袋放于小桌之上?既是吐血,那桌面上为何没有血迹?因此本官便推断出来:那人必是请苏相公题字,因此苏相公便解下笔袋,放在桌上用。那凶犯又将宣纸铺在桌上,趁苏金雨咳血虚弱之际,将他刺杀。那咳出来的血,便都落在纸上,只有一点溅在绳头铜钱上。这便解清了刚才那两大新疑点。”

  朱公又走进一步,道:“伍相公,你我可演练一番:苏相公右手护伤抓住那凶犯手腕,左手抢笔袋。那凶犯对面刺杀,必是左手拿刀。综上所述,那犯人与苏相公熟识,又常有来往,精通画工,又不能被那城隍庙中和尚认出。更重要者,那犯人惯用左手,正与伍相公相同!”

  伍云一惊呼道:“朱大人如何知道小生惯用左手?”

  朱公道:“刚才伍相公倒茶时,朱某看得。”

  伍云一听言,又慢慢坐下,将巴掌拍得山响,冷笑道:“朱大人果然机敏,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可惜全凭主观臆断,并无半点凭证。”

  朱公走进桌案旁,指着那画道:“这画上诗句,莫不是你诱使苏相公今天在阎王殿小桌上写的?这些紫色牡丹,正是苏相公之血迹描成。伍相公素来迷信,若是平时不信鬼神,贸然请苏相公去上香,他便会生疑。你这番杀人留血,便是想借苏相公些灵气,让你画艺大增。”

  伍云一又冷笑道:“我与三弟最好,请他写字,岂不是随意之事?另外说这颜色是血迹,朱公有何证据?”

  朱公答道:“刚才本官听说,你结义大哥邬大成也曾送你一柄匕首,想必是用它杀害苏金雨了。”

  伍云一道:“有匕首却不假,正是大哥所赠。三弟也有一把,一模一样。”说罢从桌上一木架中拿起一柄匕首道:“就是这件。”

  朱公看那匕首,做工甚是精致,柄上嵌着一颗红宝石。朱公又看着那幅牡丹道:“这画上颜色,若是用水浸出来,叫仵作察验,必然能知端详。”

  伍云一道:“万万不可,这可是小生心血!上面还有苏三弟遗作,甚是宝贵啊!”

  朱公见他这般,便道:“我听那灯谜摊主一直夸赞苏金雨在灯笼上题字,却不曾说有找你画灯笼;对苏金雨张口闭口叫做相公,却对你直呼其名;那城外和尚,虽然消息偏僻,可知道那三胜中的二胜,却不认得你;你和你家门人见有仰慕者来访,虽不认识,却分外热情。这都说明,苏金雨的名声、人缘都比你强许多,平日来找你求画者也是很少。又由那和尚与灯谜摊主话语,本官又知道,苏相公画功也不次于你。若是当年有苏相公参赛,你这‘画胜’名号,便不能保住。你心中必然认为,你们汴梁城三胜一起,正如三斗鸡相争,强出头者易胜,便将苏金雨杀害。”

  伍云一道:“苏金雨确实有多处优于小生,若说小生一点不曾嫉妒,也是假话。苏金雨与小生感情极好,他表妹秦氏,还正是拙荆。怎会因一时技不如人,便杀害他?”

  朱公突然问道:“刚才伍相公说,尊夫人可是姓秦?”

  伍云一惊讶道:“正是啊。城东南秦家,也是汴梁城中名门望族,大人怎不知道?大人不要岔开话语,这惯用左手的画工,汴梁城也不知有多少。大人怀疑小生杀人,若是找不到确实证物,可要给小生道歉,还小生清白来!”

  朱公道:“那苏相公的匕首,是专门订做,你必然不敢随意丢弃,想必还是藏在伍公子府中。”

  伍云一大笑道:“若是朱公疑心,便可派属下随意搜查。若找到那宝石匕首,小生甘愿伏法认罪!”说完便大袖一挥,请朱公搜查。

  杜捕头正要翻找,朱公拦住道:“且慢。伍相公聪敏非常,必然会将证物藏在常人找不到之处,我看你不必费事。”又对伍云一道:“这匕首一式样独特,你必然不敢藏在其他地方,若是被人发现,便有危险。这匕首应该还在你府中。”

  朱公说着,又拿起那幅牡丹图道:“朱某还有一事不明:往常文人作画,都是先画在宣纸上,再送往装裱店里裱糊成卷轴。可你这画为何直接作在这卷轴上啊?”说罢就去摸那卷轴两端。

  伍云一忙道:“大人可不要弄坏了!”要去阻拦,却又被杜捕头拦住。

  朱公摸索几下,果然将轴柄一头拔下,发现那轴心是空的,却是竹管做成。朱公口朝下一倒,只见一匕首落在桌上,正是苏金雨那把嵌着红宝石的。

  伍云一此番哑口无言。

  朱公又看看那牡丹图,叹息道:“伍相公,看你这般手笔,也非等闲之辈,若是再练两年,必然是无人能及,因何如此不明事理,做成这等心胸狭隘之事?正如艄公撑船,将粗壮一端撑到底方可,若是扬长避短,必然会深陷泥中。你不认真作画,何故要争风吃醋,触犯国法?”

  伍云一闻言,叹息许久,望着窗外明月轻声道:“若是朱大人以为小生是一时嫉妒,就杀害义弟,却也太小看我伍云一了。”

  朱公道:“本官当然知道其中隐情。伍相公,你来看这灯笼。”说罢便举起那买来的灯笼。

  伍云一探身看罢,说道:“这不是苏金雨写的灯谜?”

  朱公道:“这首小词看似灯谜,实则内含隐情。伍相公应知道汉乐府中有一首《陌上桑》。那诗中所说的美人秦罗敷,正是住在东南方。故此苏相公在此诗中,借罗敷之名,抒发对表妹城东南秦氏的相思之情。”

  伍云一叹道:“大人所言不差。秦氏与苏金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甚笃,若不是苏金雨体弱多病,秦家便将她嫁与苏家了。可那苏金雨常借切磋书画之名,造访我家,实则是来看秦氏的。起初家人中也有风言风语,我都喝止住了。可有一日,苏金雨来我家闲谈,谈到一幅古画,小生正好有收藏,便去阁楼取来与他看。可回到书房门口时,却见他与他表妹秦氏在窗边,四手相牵,含情脉脉,互诉衷肠,甚是亲密。小生窥看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知他们有多年隐情,只觉得头巾发绿,脑门发青,正如乌龟团鱼一般!却叫我如何承受得了!”说罢狠狠向桌上一捶,不禁摇着脑袋,双目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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