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分·窗外·猜疑
不知道第几次从梦中醒过来,易理希努力地睁开眼。庭院里种着不同花期的植物,顺着围墙上的爬山虎往窗下望去,招摇红艳的彼岸花在微风中摇曳。它的邻居——一排菊花,花蕾渐渐显露出新鲜的嫩黄。
起了一阵秋风,天气已经转凉了。
“啪!”身后客厅的灯亮了起来。
先生快要回来了!易理希心想。
窗外天色渐沉。云朵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易理希看见了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灰暗而又单薄。
一个轮椅上的影像。
这个家中,几乎所有的生活设备、工具都是远程遥控的。
洗衣机,面包机,准时投放鱼食的鱼缸,比如易理希根本不需要看时钟,就知道现在是傍晚六点四十五分。
在晴朗的夏季,客厅的灯都会准时地亮起来。如果是雨天,亮灯的时间则会提前半个小时。每天与易理希形影不离的轮椅,会在上午九点带她去电视机前,看上四十分钟的直播新闻。中午带她去特制的饭桌用餐,下午一点去床上午睡,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收音机前收听广播电台的节目和音乐。
轮椅出现最多的地方是客厅的窗前,易理希可以尽情欣赏院子里四季不败的植物,从头顶飞过的候鸟。
是丈夫的默默付出,创造出了这一切。
对易理希来说,这般美好的生活是九年前的她,无法相信的。
九年前,易理希毫无征兆地染上了一种怪病。她突然不省人事,卧床不起,医院接连发出病危通知书,当所有人都将放弃希望的时候,她以现在这副模样回到了人世。
四肢再也无法动弹,僵化的脊椎使得她没法自如地转动脖子,只能小范围地活动脑袋,由于呈现的幅度过于相似,大多数人分不清她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祸不单行,这场大病将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一并带走了。事实上,易理希想要张开嘴唇,都会耗尽她的体力,每次进食都需要超级耐心。原本弧线漂亮的嘴唇,总处在细微颤抖中。那种状态和正常人的微笑很相似。但它只能做到微笑,不可以撇嘴和撅嘴,也不可以咧嘴大笑,更别提做出惊讶的O型了。
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之后,易理希得到了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身体。
出院当天,恰逢易理希与丈夫郭树言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郭树言缓缓推着她的轮椅,从医院狭长的通道穿过,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奇特而又同情的眼神注视着易理希,仿佛在说:这样的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易理希无法掩饰自己的眼泪,滚落脸庞的泪珠被一只厚实的手掌抹去。
“老婆,我们搬家吧!”郭树言拉着易理希毫无知觉的手,表情愉悦地说道。
于是,这个位于市郊,两层带庭院的白色小屋,便成为了他们的新家。
刚搬来的头两个月,举目荒凉,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子里甚至还有老鼠。每个晚上,都能听到这些小东西在木地板缝隙间急速奔跑的声响。
这些都难不倒郭树言,他乐衷于解决各种麻烦,清洁屋子、粉刷外墙、除去庭院的野草,播种各类花种。亲手制作了信箱,去邮局订购报纸和牛奶。没多久,白色小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焕发出新的光彩。
易理希也渐渐爱上了这里。她喜欢这个名叫“花桥”的小地方。
郭树言原本是一家科研所的研究员,搬迁来到花桥后,他不得不选择从科研所辞职,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开办了一家书店,以教材以及科幻和推理小说为主,这类小说也是他的兴趣所在。
作为一名科学研究员,郭树言的梦想是获得诺贝尔奖,家里所有的遥控电器全是他的发明。
易理希记得丈夫曾经恶作剧般地对她说:“就因为和你谈了恋爱,我注定成不了科学家喽!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
想到这,易理希在心中默默感谢了一番丈夫。
不知何时,她身上盖着的驼色披肩,已滑落到了脚踝边。
开门进来的不是丈夫。易理希熟悉他的脚步声,今天的脚步听起来细碎而又急促。
会是小偷吗?易理稀有点紧张,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凝视着面前的玻璃。
模糊的黑影朝她走来。
“理希阿姨,妈妈让我来送南瓜粥。”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留着干净的发型,他的眼睛清澈如水,手里捧着橘红色的保温瓶。
男孩是隔壁一对夫妻的儿子,名叫吉宇。郭树言生怕妻子独自在家时发生意外,所以家里的钥匙留了一把给邻居,希望他们能够时常照应一下。
易理希的视线跟随着玻璃上的影像,一语不发。
“叔叔还没有回来吗?妈妈不让我看电视,我可以在你家看一会儿吗?”男孩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似自言自语的对话方式,他把保温瓶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将轮椅上的易理希推到了电视机前,吉宇并肩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频道默认在新闻台,女主播正播报一条凶杀案:“花桥镇和静路发现少年尸块,警方初步判断死因系头部遭钝器击打所致。被害少年身上有多处外伤,疑似生前曾遭到殴打折磨。这是本月第二起虐杀少年并抛尸的相似案件了,警方提醒民众,尤其在校读书的初高中学生,警惕陌生人的搭讪……”
吉宇撇撇嘴,没等新闻播完,把电视调到了动漫频道。
和静路?
易理希目光慢慢移向窗外,庭院门前,那条她每日眺望的街道,就叫做和静路。
她微微蹙眉,如此娴静的地方会发生这般恶劣的案件,想到家附近游荡着一个虐杀少年的变态,易理希不免为吉宇暗暗担心。
刚刚升入高中的吉宇,比同龄人看来矮小,可能是身高上的不自信,吉宇平日寡言少语,倒是和易理希独处的时候,他会变得话很多。除了丈夫,吉宇是第二个悉心照料她的男人了,或者说是个小男人。
易理希和先生没有孩子。婚后不到两个月,怀孕的易理希意外流产。医生诊断易理希患有先天性纵隔子宫畸形,她不容易怀孕,即使怀孕也十分容易流产。这个消息对喜爱孩子的夫妻俩,是个不小的打击。之后易理希患了重病,丈夫郭树言更是再无提及这件事情了。
门厅的灯光亮起。“我回来了。”一个低沉的男中音。
郭树言一手夹着公文包,一手扶墙,单脚着地换着鞋,边朝客厅里说:“今天送货的老王迟到了,耽误了关门时间……吉宇也在呀!”
“叔叔好!”吉宇依依不舍地关上了电视,“妈妈让我等叔叔到家了就回去,我明天再过来拿保温瓶。”说完,吉宇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等等!”郭树言从公文包里翻出从镇上买的小点心,分了一半给吉宇,替他捋正了额头上的头发,笑着说,“快回家去吧!”
郭树言每次和吉宇说话时,语气中都充满着无限爱意,像在同自己的儿子说话一般,他的公文包里为吉宇常备着各种零食,每次见到吉宇便迫不及待地掏出来给他吃。
吉宇收下了点心,一溜烟跑回了家。
要是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
易理希时常满怀愧疚地这样想道。
换了拖鞋,郭树言将妻子推到了餐厅,固定好轮椅的位置,是让妻子能够看到整个厨房的角度,他开始准备他们的晚餐。
墙上的电子黑板显示着今天的菜谱,郭树言大声读着丰盛的晚餐:“意大利焗菠菜,海鲜西红柿通心粉,土豆泥拌肉饼,还有奶油鸡茸汤。”
在电子黑板的右下角,画着一颗小小的爱心。
菜谱的制作方法郭树言早已烂熟于心,但他仍旧边做边背诵着:“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皮不能太厚。土豆泥最完后冷却五分钟,胡椒粉只能放一点点,否则容易呛到气管里去……”
易理希眯起眼睛,乖巧地看着丈夫将一盘盘色味俱佳的菜肴端到她的面前。
突然她发现丈夫黑色外套的袖口边缘,沾染了深色的液体,初期她以为是调味料。仔细一看,痕迹已经干了,应该不是在家里弄到的才对。
丈夫是很爱干净的人,一定今天才沾到的。
意大利餐端上了餐桌。今天易理希的食欲不错,郭树言足足喂了三十分钟,把她的那份全吃完了。
郭树言风卷残云般消灭了自己盘子里冷却的通心粉,顾不得收拾,走到了妻子面前,蹲下身子,说道:“理希,我就快完成‘小狮子’了。今晚我就在工作室里过,你早点休息,不用陪我了。”
易理希不由自主地再次朝丈夫的袖口看去,污点的颜色很像血迹,但丈夫身上似乎没有伤口,那么血迹会是谁的呢?
不知为何,易理希脑海中浮现出那具被虐杀的少年尸体。
搬到花桥八年以来,丈夫第一次没有准时回来,会不会……
易理希想到一半,赶紧断了念头。眼前这位熟悉而又疲倦的男人,怎么可能去做如此残忍的事呢?她为自己这样想而感到羞愧。
易理希轻轻叹了口气,跟自己道一声“晚安”。
郭树言的工作室就在卧室隔壁,方便他晚上不时查看照料妻子。约八平方米的工作室里,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显示器,粗细不一的电线从墙上垂落。郭树言脱下外套,从口袋里取出一粒黄灿灿的纽扣,凝视良久后,才将它放到一边。
“小狮子”的研究已接近尾声,郭树言进一步对机器调试改造。他坐到仪器的座椅上,熟练地将四个吸盘状的小芯片分别贴在了脑后、心口,手指以及手臂脉搏处。双脚自然踩在踏板上,将自己的下巴放到了一个毛绒材质的托柄里,这个被郭树言称为“狮爪”的装置,承受了整颗脑袋的重量全部。
这台名叫“小狮子”的仪器通过内置摄像头及传感器,能够根据用户眼球转动频率,以及采集到的瞳孔、呼吸、心跳、面部肌肉变化、脑电波以及各项皮肤生理反应,综合数据后仿真出代入式中枢神经指令信号,由电子部件将仿真信号转换成数字信号,再通过微机将输入的数字信号进行存储、分析、检化,最终以文字的形式反馈到主体屏幕上。
简单来说,这是一台不用开口,就能让人说话的机器。
不过,使用者需要通过特别的眼球和传感训练,机器才能比较精确地识别使用者想要表达的内容。郭树言正进行着最后的调试,一想到今后夫妻之间交流不再有障碍,他微笑着露出浅浅的酒窝。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我一定要让她再对我说一次‘我爱你’。”
“小狮子”的屏幕如实显示出郭树言想说的话。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太棒了。”
郭树言斜眼发现了那颗黄色的纽扣,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
喀嚓喀嚓——“我要杀了他。”
看见屏幕上的这行字,郭树言慌忙从机器上移开脑袋,起身关闭了屏幕。
那些从身上被扯下的吸盘在半空中摇晃,仿佛郭树言这一刻的心情般惴惴不安。从街道飘来的落叶敲击着玻璃窗,郭树言用遥控器打开窗户,一股清爽的晚风拂面而来。
遥望自己书店的方向,深夜的花桥镇渺无人烟,一派萧瑟的秋景。
郭树言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秋天,会和他在花桥镇渡过的八个年头不同。
第二章:霜降·舞室·恐慌
被虐杀并抛尸的少年名叫寿君,他被发现在空旷的路边,尸体切成了六块,分别装在红蓝白的编织袋里,堆弃在和静路转角的垃圾筒里。
吉宇认识寿君,他们是同校的同级生。他时常独自在操场一隅,静静注视着跑道上的其他同学,又或是在图书馆里捧着名著两眼发呆。吉宇好几次看见秀人他们几个恶少欺负寿君的场面,寿君逆来顺受的性格,任由他们戏耍,成为全校出了名的受气包。
这样的季节,有同学遭遇这样的事情,一丝凉意沁透吉宇心头。
班主任老师走进了教室,身后跟着一个羞涩的女孩,她秀美的侧脸一下子吸引了吉宇,班级里几个调皮的男生一阵骚动。女孩梳着整齐的中分短发,微微低着头,浅蓝色的校服衬得她皮肤格外白皙。
“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班主任拍着手掌,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女孩向前一步,自我介绍道:“我叫章小茜,章鱼的章,大小的小,茜茜公主的茜。请多多关照!”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吉宇记住了这个名字,眯起眼睛打量这位新同学,她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间显出比同龄人成熟的气质。吉宇特别留意到她左手腕戴着的装饰物,一个黑色的皮质手链,虽然它的主人有意遮挡,可它的宽边还是露出了袖口。
“章小茜,你就坐在靠窗那位同学旁边吧!”班主任指着吉宇身旁的空位说道。
章小茜走向座位,正巧与吉宇四目交汇,吉宇慌忙移开了目光,无所适从地埋头搓着手,连章小茜和他打招呼也没有答应。
班主任在讲台上提起了寿君的命案,学校要求今后在来去学校的路上,住得相近的同学尽量结伴同行,避免落单成为杀人凶手的目标。
巧合的是,章小茜和吉宇的家住得很近。放学后,在男生戏谑声中,他们两人并肩往家走去。
章小茜比吉宇高出半头,吉宇不时抬眼偷瞄着她,在她线条优美的眼睑上方,有一条浅浅的伤疤,泛着淡淡的肉色,像是刚愈合不久。
看得入神,冷不防章小茜扭头问道:“嗨!你认识那个被杀死的人吗?”
吉宇连忙低下头,简单地回答道:“认识。但是不熟。”
“凶手为什么要杀他呢?”
“不知道。”吉宇摇着头,“也许是心理变态吧!”
“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凶手是个怎样的人,那该多好呀。”章小茜喃喃自语道,她的眼角莫名充盈了泪水,她仰头吸了吸鼻子,左手偷偷拭去眼泪。
吉宇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章小茜突然放慢了脚步,两眼紧盯着前方。
吉宇这才发现,迎面走来两个混混模样的少年,其中一个留长发的吉宇认识,正是时常欺负寿君的秀人,他是学校里让老师最头疼的不良学生。
吉宇有点害怕,他弓着身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埋头贴着墙向前走去。
秀人边走边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吉宇。擦肩而过的瞬间,吉宇松了口气,领着章小茜连忙远离秀人。
“你的手链是从哪里来的?”章小茜突然大声问了一句。
秀人回头瞟了眼,发现有个女孩正看着自己,返身走了回来:“你是问这根手链吗?”
秀人把手链举到了章小茜眼前,居然和章小茜的一模一样。
“你的手链从哪儿弄来的?”章小茜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
“小妞,你喜欢这手链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玩吧!”秀人和他的同伴坏笑起来。
“这不是你的东西,还给我。”章小茜摊开了手掌。
“那你用什么来换呢?”秀人轻佻地摸了下她的手背。
“你干什么!”章小茜打掉了秀人的手。
“小茜,我们还是走吧!”吉宇劝道。
章小茜没有理会他,不依不饶,态度强硬地索要着秀人的手链。
秀人一只手撑着墙,章小茜被逼到了墙角。秀人将脸凑得离她很近,章小茜不得不扭头躲开他嘴里浓重的烟味。一旁的同伴起哄地喊着:“亲一个,亲一个。”
吉宇刚想上前劝阻,被秀人一个凶恶的眼神吓了回来,吉宇狠狠咬着下嘴唇,打心底瞧不起自己。
这时,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了秀人衣领,秀人骂了句脏话正要发作,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
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出现秀人身后,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白净的年轻人。
秀人的同伴刚挥起拳头,就被一张警官证顶住了脸。
“你是不是想跟我回警局?”年轻警官说道。
同伴脸色惨白,可嘴上不认输:“警察就可以打人吗……”
“小欣,别说了,我们走!”秀人出人意料地阻止了同伴,捂着已经红肿的脸,一声不发地走了。
“没事吧!”中年男人蹲下身子,关切地问着章小茜。
章小茜仍死死盯着秀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才灰心般地垂下眼睑,没等吉宇走近,不顾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黄昏降临,路灯逐一打开。
“哦。灯亮了。”吉宇抬头望着橘黄色的光芒,鼻子一阵酸楚,脚下瘦小的影子,也变得前所未有地讨厌起来。
“同学,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中年男人说道。
“不用了,我就住得很近,就在那儿……”吉宇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白色房子,亮着灯的窗前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那就是你家?”中年男人的眼睛闪出一丝光芒。
“我住在隔壁。”紧挨着白色房子的是一排矮平的灰色房屋,斑驳的围墙环绕四周。
中年男人和年轻警官对了个眼神,对吉宇说:“我们送你回去,我们正好要去找你的邻居。”
“你要找理希阿姨?”吉宇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嚷着要带路。
年轻警官走近中年男人,瞥了眼白色房子的窗口,低语道:“那栋房子正对着抛尸地点,没准那个女人会看到什么。”
一踏进院子,盛开的桂花香气扑鼻,骏作精神为之一振,和搭档卫彬每日如一地到处奔波忙碌,这片精心栽培的院落,稍稍放松了他紧绷的神经。
吉宇从隔壁的家里兴冲冲地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满头大汗地走到门边:“我来开门。”
“你怎么会有邻居家的钥匙?”
“是叔叔放给我妈妈的,他跟我说让我有空就去陪陪理希阿姨。”
“这家的主人行动不方便吗?”骏作注意到门前刻意砌出的坡道,这么大的房子居然连个门铃都没有装。
“嗯,理希阿姨没办法来开门。”
门被打开,门厅的感应灯随即亮起。
吉宇兴冲冲地大喊着往房子里跑去:“理希阿姨,有两位叔叔找你。”
“打扰了。”骏作和卫彬边换着鞋子,边和房子的主人打着招呼。
门厅正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台阶很宽大,两旁的扶手也十分特别,拾级而上,二楼宽敞的开放式厨房令人豁然开朗。
雪白的墙,海蓝色条纹的家具,以及骏作从未见过的电子仪器。
隔着厨房,窗边的女主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骏作走近两步拿出证件自报了家门,女主人毫无反应。
“理希阿姨只会和它们说话。”吉宇曾经问过郭树言相同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就是这句话。他所说“它们”是指窗外庭院里的那些花朵。
骏作走到易理希身旁,愣了一下,没想到轮椅上未施粉黛的女子竟如此美丽,心中不免暗暗惋惜。又尝试了几次后,骏作明白她根本没有办法说话。卫彬泄气地把笔记本又放回了包里,他现在知道这所房子为什么不需要安装门铃了。
“吉宇,理希阿姨生了什么病?”骏作把吉宇拉到一边,小声问道。
“一种连叔叔都没有办法治好的病。”吉宇似乎对易理希的病状一点都不难过。
骏作沉思片刻,回到易理希面前,蹲下身子,注视着她长睫毛下的眼睛,清澈而又美丽,栗色的瞳孔微微抖动,女主人对骏作的突然到访显得不安。
“请您不要紧张,我只是需要您的帮助,有几个问题想请您回答一下。如果您的回答是肯定请眨两下眼睛,否定就眨一下。”
易理希静静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是一下。
骏作整理了一下思路,把问题全都改为了是非题,逐一提问。
“您每天都坐在窗边吗?”
易理希眨了两下眼。
“九月二十二日,您记得面前的这条和静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易理希只眨了一下眼睛。
骏作等了片刻,追问道:“您确定没看见什么吗?”易理希所处的位置,整条和静路尽收眼底。轻微近视的骏作,眯眼眺望窗外,抛尸地点也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回答还是一下眨眼。
卫彬无奈地摊了摊手,看来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
“您最近看见附近有可疑的人员吗?”骏作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满怀期待地盯着易理希的眼睛。
她刚眨了一下眼睛,有人走进了屋子,门厅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回……”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骏作心想,一定是看到了他们脱在门厅的鞋子了。
“叔叔回来了。”吉宇大声喊了一句。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移到了楼梯处,却未看见易理希又艰难地眨了一下眼。
“你们是谁?”郭树言绷着脸,警惕地审视着来访者。
骏作出示了证件:“您就是屋主吧。我们正在寻找九月男孩被害案件的目击者,请教了您妻子几个问题。”
“我妻子不能说话,有什么事情你们问我就行了。”郭树言冷冰冰地说道。
他的态度让卫彬按捺不住,年轻刑警低声嘟哝了两句:“你又不是天天在窗边,问你有什么用?”
“既然没用,那就请回吧!”郭树言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骏作尴尬地笑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如果想起什么线索,请和我联系。”骏作留下了写着联络方式的名片,向易理希深鞠一躬以示感谢。
一走出花园,卫彬迫不及待地发起了牢骚:“原本以为是条线索,没想到辛苦半天,却遇上个怪人。家里有个这样的妻子,也真难为了她丈夫。”
“是啊!是个了不起的男人。”骏作自愧不如。
“可惜我们今天又是两手空空。”卫彬伸了个懒腰。
“我倒是有点发现。”
“嗯?”卫彬伸长了脖子。
“你留意到鞋柜旁的箩筐了吗?”
“那只用来放伞的黑色箩筐吗?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卫彬一脸茫然。
“我们进去时箩筐就在门边,可离开时,我发现箩筐不见了,有人将它藏进了鞋柜里面。”
“这段时间里,能触碰到这个箩筐的人只有那个丈夫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这个。”骏作从裤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捻开。
是几根由红蓝白组成的尼龙丝线。
“这不是装男孩尸块编织袋的颜色吗?”卫彬睁大了眼,诧异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箩筐里有一模一样颜色的编织袋。”
“那个男人果然有问题,刚才我就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卫彬右手握着的拳头砸在了另一只手掌上。
“我先拿去化验再说。”骏作用手帕将几根丝线包了起来。
卫彬抢过手帕,说:“让我这个单身汉去吧!你这个单身爸爸应该回去看看被你打了一巴掌的儿子。”
骏作叹了口气:“我抓过这么多罪犯,没一个像我儿子这样让我没办法的。”
“难怪别人说两个人会成为父子,因为上辈子是仇人。”卫彬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快去吧。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骏作叮嘱了两句,卫彬大步流星往车站走去。
骏作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庭院里的那片桂花,窗边已经没有了人影。
突然,他想念起过世的妻子。
郭树言今天没有对男孩表现出以往的温柔。
“这么晚了,妈妈一定着急了,叔叔送吉宇回家。”郭树言虽是笑着说,却严厉地关上了电视机,不容吉宇拒绝的语气。
吉宇向易理希投去求助的目光,被郭树言的身体无情地挡住了。
吉宇低着头,一脸的不乐意,悻悻地跟着郭树言下了楼。
来到门外,郭树言问起警察来家里调查的事情,听过吉宇讲了整个经过后,郭树言脸色更加阴郁了。他深思片刻,蹲下身子对男孩说道:“理希阿姨让叔叔告诉吉宇,照顾理希阿姨的事情让叔叔一个人来就行了。吉宇要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学习上去,今后一定要想出治好阿姨的办法。好吗?”
不明就里的吉宇附和着“嗯”了一声。
“那……”郭树言摊开手掌,“把钥匙还给叔叔吧。”
吉宇依依不舍地将钥匙放进郭树言手心里。
不远处的吉宇家门口,吉宇年轻的母亲夏静岚倚着大门正望着他俩,她是个持家勤快的主妇,总是露着一排洁白无瑕的皓齿,像是随时要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主妇高声和郭树言打着招呼:“郭先生,我们家吉宇没给您添麻烦吧!”
“怎么会呢!”郭树言捏捏吉宇的下巴,“吉宇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
听到“男子汉”三个字,吉宇强拧着涨红的脖子,生硬地点点脑袋后,朝自己的母亲跑去。
郭树言向夏静岚解释拿回钥匙的原因是打算更换门锁,夏静岚并不在意,寒暄几句之后,互相道别回家。
抬头望见和静路上一个高大的人影,郭树言觉察到是那位前来调查的中年刑警还未离去。只见他对着易理希的窗口偷偷抹了抹眼角,转身快步离开。
今天电子黑板写着日本料理:日式凉豆腐、墨鱼做的生鱼丝、牛排以及梅子饭。周而复始的菜谱,对郭树言来说驾轻就熟。
他注意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警方透露了更多和静路少年碎尸案的细节,征集本案的知情人士。
上个月花桥镇共发生了两起凶杀案件。9月2日,一名男孩因补习从学校晚归,在回家途中被钝器击打后,被拖进草丛剃掉了头发。路过下车小解的出租车司机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男孩,最终因伤势过重,三天后在医院不治身亡。9月22日,被害者仍是花桥高中的男学生,这一次,被害少年的尸体切成了头、双手、双脚以及躯干六个部分,尸体上留有被钝器击打以及施虐的瘀伤外,被害少年也被剃成了光头,警方由此判断两起凶案系同一个凶手所为。两起案件的抛尸现场都未发现被剃下的毛发,抛尸现场不是第一现场。
郭树言发现第二起凶案的报案人是吉宇的父亲,抛尸地离自己家很近,难怪会有警察上门来调查,他不由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懊悔。
电视即将播放出记者所拍摄的抛尸现场,郭树言生怕会引起易理希的不适,将她推到餐桌边,端上了考究的日式餐具,逐一上菜。
易理希觉察到今天的丈夫有点反常,他对警察的态度一反常态,丈夫一直是个待人和善的人啊!
郭树言对案情表现出极大兴趣,不时瞟着电视新闻,不像以往专心于他的发明上。
丈夫到底怎么了?
郭树言做了不下一百次的日本料理,今天却犯了一个明显的失误,他忘记在白饭上摆一颗经过多重腌制的青梅,正因为这颗梅干才得以将一碗白饭变成梅子饭,郭树言忽略了如此关键的环节,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留意到。
他心不在焉的眼神看来有点生疏,易理希原本小小的猜疑正渐渐扩大。
“他还是我原来那位丈夫吗?”她心里默默念叨。
俯瞰整个花桥镇的黄昏,远处的房屋建筑泛着麦子般的金黄。
天空已没有了色彩,但并不阴暗,房子里没有开灯,章小茜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铰链因为生锈发出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房子里的人。
卧室里走出来的母亲吕曼珠埋怨声:“这么晚回来,想饿死我们啊?”
章小茜叹了口气,重重地搁下书包,往厨房走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吕曼珠跟在女儿身后,尖着喉咙训斥道,“现在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要知道是谁养你,谁让你去读书的……”
“我不是已经在做饭了吗?”章小茜回了句嘴,自顾自量米淘饭。
“不情愿就别烧了!免得你在饭菜里下毒。”吕曼珠讥讽道。
“不烧就不烧。”章小茜赌气地放下了锅子。
吕曼珠像只汽油桶,被瞬间点燃:“你是要气死我呀!你把你爸爸害死了不算,现在又要来害我了,你和你姐姐两个人都别叫我妈了,让我自生自灭好啦!辛苦养大你们,现在全变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她捶胸顿足地叫骂着,看起来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突然,卧室里爆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吕曼珠似乎习以为常,甩甩手,骂骂咧咧地到客厅里打电话去了。
章小茜畏缩在厨房角落,紧紧握着黑色手链,这是父亲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六岁那年,章小茜在河边散步不慎滑进了河里,姐姐想救她,却被岸边锋利的石头划伤了脚,只能在岸边大声求救。听到呼喊声的父亲奋不顾身跃入河里,救起了章小茜后,自己却沉入了冰冷的河底。三天后,父亲的尸体被人从下游打捞起来,头骨破了一个大窟窿,据说可能是头部被河水冲来的石块砸中而丧失了意识,被卷进了河流中溺死。
因为年幼不懂事,有关这件事情的记忆章小茜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姐姐告诉她的。从此之后,一个主妇带着两个幼女的家庭,生活变得拮据起来,母亲把一切都怪罪于章小茜,将她视为命硬克死了父亲的扫把星。母亲稍不顺心,就常常拿她出气,骂上几句:当年为什么你没被淹死呢!你爸爸当年为什么要救你这个倒霉催的!
外边黑色的皮已经磨损,手链露出内部的浅灰色,手链自然的弧度,像父亲慈祥的笑容,仿佛在说:“小茜,你要替爸爸好好地活下去。”
手链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勇气。姐姐告诉她,手链是父亲亲手做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可今天却看见别人戴着同自己一样的手链。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章小茜失控般抓住自己头发,额头用力往橱门上撞去,右脸颊旧伤疤立即崩开了血口子。她仍不解气,不顾疼痛硬生生从手腕上扯下了手链。
客厅的母亲正打着电话,听见厨房的动静,大声对电话那头说:“听见没有,扫把星又在发神经病了。”接着她又继续兴致盎然地安排晚上的牌局来。
姐姐房间的门依然紧闭,自从上个月她辞退了收银员的工作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了。即使在家,章小茜也很少看见姐姐,姐姐从小脾气就不好,时常挨父母的揍,偏偏她又是个倔脾气,每次被打都不会让她有丝毫改变,按照爷爷的话说:这姑娘要坏就坏在这脾气上。
父亲去世后,母亲实在拗不过她的倔脾气,渐渐地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她的性子来。姐姐的成绩很差,连高中考试都没参加就辍学外出打工了。姐姐的理想是可以搬出这个家,离开母亲独自生活,她不止一次对章小茜保证:“姐姐凑足了房租,就带着小茜搬出去吧。”
“那妈妈怎么办?”章小茜担心道。
“她巴不得早点甩掉我们两个拖油瓶。”
几年过去了,姐姐换了许多份工作,始终没有凑齐房租。
直到有一天,姐姐神秘兮兮地把章小茜拉到房间里,满脸幸福的笑容,说道:“小茜,姐姐很快就能搬出去了。”
“你赚到足够的钱了?”章小茜惊奇地问道。
姐姐抿嘴,含着笑说道:“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以后你再也不用烧饭洗碗收拾屋子了,专心读书考上大学,替姐姐争光就行了。”
章小茜连连点头,虽然她没有笑出来,心里着实为姐姐高兴。
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姐姐突然辞了职,就变成了现在怪怪的样子。
章小茜摸摸黏糊糊的伤口,侧头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冰冷的水刺痛伤处,章小茜只是木讷地看着水池里的水,直到不见了血色,她才起身关上了水龙头。
她重新开始淘米烧饭,又炒了两个简单的热菜。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她在幽蓝色的小火苗前,等待米饭烧熟,也在等待姐姐开门的声音。
吕曼珠打完电话就出门去了,经过厨房时厌恶地瞥了一眼发呆的小女儿,说道:“晚上把卫生间里我的脏衣服洗了。”
“听见没有?那些衣服我明天晚上要穿。”见章小茜毫无反应,吕曼珠加重了语气。
章小茜颔首应允。
一记沉重的关门声。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章小茜端上饭菜,自己早没了胃口。疲惫感突然涌上来,她想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休息片刻,眼皮不由自主地耷了下来。
章小茜睡得很沉很深,外头下起了雨,打在雨篷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了她,两只当枕头的手臂已是麻得没了感觉。
有人替章小茜盖了外套,还把昨晚的饭菜收拾干净,并且为她准备了早餐,一碗豆浆和两个白煮蛋。
摸摸蛋壳,余热未退。
只有姐姐才会早起做这些。鼻子变得酸酸的,小茜心里涌起小小的感动。
桌角上,昨天被她遗弃在厨房的手链完好如初,姐姐修复了它。
章小茜轻唤了几声,发觉家里没人。姐姐在她睡着的时候出了门,母亲又彻夜未归,才想起卫生间里还有一堆要洗的衣服。
就快到上学的时间了,章小茜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倒上肥皂粉,按下揿钮,用了好多年的老式洗衣机开始发出夸张的隆隆声。
对着镜子刷牙,一咧嘴,右边脸颊一阵刺痛,可能是睡觉时磕到了伤口吧。她披下头发,把丑陋的伤口掩盖起来。
这时,章小茜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姐姐,走出卫生间才发现是打了一夜麻将的母亲回来了。
哈欠连天的吕曼珠一听见洗衣机的声音,就埋怨起章小茜来:“让你昨天洗的衣服,到现在还没洗好,做事老是拖拖拉拉,真是什么都指望不了你。”
吕曼珠说了两句之后有点口渴,拿起桌上的豆浆喝了起来,嫌恶地说道:“怎么是冷的!”
章小茜咬咬嘴唇,转身离开整理书包去了。
吕曼珠白了她一眼,顺便把白煮蛋也塞进了嘴里。
章小茜之所以转学来花桥读高中,一来这个小镇房租便宜,生活成本相对较低。二来因为母亲疯癫泼辣的行为举止,原先住处的邻居对她们一家三口都冷眼相对,换个环境是想让生活变得轻松一些。作为舞蹈特长的特招生,章小茜进入花桥高中也节省了许多转学的费用。
收拾完书包,恰巧洗衣机里的衣服已经洗好,章小茜踮着脚尖,把一件件衣服晾在卫生间的挂杆上,这才小跑着赶去上学。
姐姐没有回来,吕曼珠的鼾声已然在卧室中响起。
走在街上,章小茜才发现自己忘记带伞,却又怕麻烦不愿回家去拿,只得躲在屋檐下蜷身前行。
密集的雨点打在头上,顺着发丝滴落嘴唇,咸咸的,这种味道似曾相识,当年坠落的河水里也有这种咸味。这味道对章小茜来说,就像盐,只有往伤口上撒的时候,才会痛。
章小茜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势丝毫没有想要减弱的迹象,她不带伞的决心有些动摇,但现在回去取伞一定会上学迟到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桂花的香味,循着气味望去,围墙内几株外形毫不起眼的桂花,不卑不亢在雨中散发着幽幽的香甜气味。
庭院后的白色房屋,在雨中看起来分外圣洁,章小茜不禁有点失神。
一抹显眼的红色映入眼帘,一张白净的脸从伞中探出。
“吉宇?”
“你没事吧?”吉宇担心地问。
被雨淋湿的章小茜有些狼狈,但吉宇刚一靠近,她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先用我的伞吧!”吉宇一把将红色的伞柄塞进了章小茜手里,很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那你怎么办?”
“我家就在附近,我回去再拿一把伞。”吉宇冲进了雨中,又收住了脚步,转身提醒道,“上学要迟到了,你先走吧,我会跟着你后面的,万一……万一遇到……”吉宇的声音减弱了下来。万一杀人犯真的出现,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会像昨天一样畏缩吧。
水珠从吉宇的鼻梁上滴落。
有个男人从庭院出来,章小茜瞄了一眼,男人全身裹在湿滑的黑色雨衣下,蹬着一双墨绿色的胶鞋,整个造型充满着神秘的气息。男人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居然和章小茜同往学校的方向而去。她远远跟在男人后面,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男人。
他会不会是杀人犯呢?章小茜胡乱幻想着自己被分尸成一块块的碎片,装进毛糙的麻袋里,丢弃在冷风嗖嗖的荒郊外。想到这,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回过神来,章小茜发现男人正迎面向她走来了。
他想干吗?
章小茜放缓了步子,环顾四周希望有经过的路人。
雾蒙的街道上大雨滂沱,屋檐倾泻下的水帘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男人突然将一只手插在雨衣里,鼓鼓囊囊的下摆里似乎藏着什么。章小茜不敢去看男人的脸,将雨伞挡在两人之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僵硬,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叔叔!”风雨中有人喊了一嗓子。
男人压下雨衣的帽檐,闪身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章小茜的面前。
吉宇从后面追了上来:“奇怪,叔叔怎么不理我?”
“你认识他?”
“我们是邻居,刚才我就在他家的院子里等你。”
身边有了吉宇,章小茜稍稍缓了缓紧张的心情,用手向后捋了捋头发,露出了脸颊上的伤口。
“你的脸怎么了?”一直偷看着章小茜的吉宇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道。
“噢。没事,没事。”章小茜急忙又把刘海放了下来,并且加快了脚步。一不小心,手里装舞鞋的纸袋破了。
章小茜一手打着伞,一手狼狈地俯身捡鞋。吉宇见状,抢先拾起她的鞋子:“你参加舞蹈小组了吗?”
“我是舞蹈特招生。”章小茜执意要自己拿鞋子。
吉宇垂下头,不情不愿地递还给她,在裤子上擦干了手。
“等到了学校,还要麻烦你带我去练舞室,我不认识路。”章小茜自觉有点不近人情,算是在安慰吉宇。
“对了,学校练舞室以前发生过奇怪的事情,你知道吗?”吉宇瞬间来了精神。
“练舞室能有什么怪事?”
“据说有个女同学放学后折回练舞室去拿忘记的舞鞋,因为老师们都下班了,所以练舞室的电源全都关了,她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下找她的鞋子。找着找着,她总觉得练舞室里好像有人在偷偷看着自己,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但这么晚了,除了门卫室里的保安,学校里早已没有其他人了。起初以为是躲在练舞室里偷偷恋爱的同学,她虚张声势地说自己已经看见你们了。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察觉到墙面上的大镜子有点不对劲,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黑影,突然,影子动了一下……”
吉宇咽了口口水,兴奋地问道:“你猜后来怎么了?”
“后来怎么了?”章小茜一脸迷茫。
“镜子里那个女同学的影子,竟然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说练舞室里的镜子找不出人影来了。那个女同学被吓掉半条命,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后来还转学了。为了这件事,学校还检查了练舞室的镜子,都是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镜子,大家都说是这位女同学练舞疲劳之后产生了幻觉。但有些人说,她这是遇鬼了,影子就相当于一个人的灵魂,鬼带走了她的影子,等于吸去了她的魂魄。女同学形容那个时候只感觉一阵阴风,有个红点在眼前一闪而过,人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你说的鬼就是死去的人变的吗?”章小茜问了个有些冷场的问题,但她严肃认真的表情却又是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应该是吧。”吉宇抚着下巴,似懂非懂地说道。
章小茜不再说话,紧锁双眉,像在思考着某种哲学命题。
吉宇原以为这个话题章小茜会感兴趣,谁知她依然一副酷劲十足的样子,吉宇自讨了个没趣,不再多话。
雨幕渐渐退去,潮冷的风吹在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像出事了。”
吉宇远远看见橙蓝相间的教学楼窗口挤满了脑袋,他们的目光全聚焦在楼下围作一团的人群中。几位老师正极力将人群推离那个圈,有人在操场上狂奔着,不时传来几声尖叫。
围观的人挤在教学楼的入口处,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教导主任一脸沮丧地走下楼,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浸透,在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条水迹。
从人堆的缝隙中,一双扭曲的人腿,雪白的皮肤在泥泞的土地上十分扎眼。
是双女人的脚。
章小茜仅仅是瞥了一眼,整个人如触电般抖动起来。
女人脚底月牙形的疤痕,同姐姐的一样,那是当年自己坠河时,姐姐为了救自己留下的旧伤疤。
她没有勇气拨开面前阻挡她的那些人,去看清地上那具尸体的面容。她一次又一次地挺胸吸气,仍无法减缓正激烈跳动的心脏。
教导主任找来一件保健老师的白大褂,盖住了尸体爆裂的头部和流出的脑浆,血腥的场面让平时冷面无情的教导主任都蹙眉侧过头去。他怒气冲冲地驱散着围观的学生们,几名顽劣的男生被他一把揪起,关进了门卫室,其他人见状,纷纷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
只有一个女生,背对着尸体,低头站在雨中,像是一名悲伤的默哀者。心烦意乱的教导主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边甩着手边走向女生说道:“同学,快回到你的教室里。”
女生纹丝不动。
若不是她一只手反复摩挲着脸颊,教导主任还以为是一座雕像。
“再不回教室,就和他们几个一样,到门卫室里罚站。”教导主任拍了拍女生的肩膀,她缓缓转过脸。
“我的妈呀!”教导主任吓得大叫起来。他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还和之前摆着一样的姿势,这才鼓起勇气,重新观察眼前这个女生来。
这是张几乎和死者一模一样的脸,正瞪着满是惊恐的眼睛,一道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淌到下巴,被雨水冲淡,化为粉红色的水滴,滴落在脚边的水洼里。
她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如同发现了外星生物一般,那双眼睛死死钉在了某个物体上。
教导主任不由也向那个方向看去,校门外,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他们两人,慌忙躲进了一片小树林中,消失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教导主任没有看清男子的脸,只注意到了男子脚上穿的是墨绿色胶鞋,和他自己穿的是同一款式胶鞋。
“好像哪里见过哎!”教导主任觉得男子有点眼熟。正当他暗自思忖时,身旁的女生往地上的尸体慢慢靠近,她在尸体头部边蹲下身子,伸手要去触碰那只露在白大褂外扭曲的手。
“老师!老师!”教学楼窗口里突然爆出一阵惊呼。
教导主任这才缓过神来,瞪眼喝道:“你在干什么!”
女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她慢慢直起身子,蠕动了一下嘴角,似乎要说些什么。她眼中的光亮倏忽消失,踉跄了两步,如一柄被抽了主心骨的雨伞,重重地栽倒在地。
第三章:小雪·书店·告白
如果此刻有人经过易理希的窗前,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幸福的女人。
这么多年,郭树言准点下班到家的时候,妻子都会在窗边等候他。
易理希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毫不夸张地说,女人像她这样简直是个奇迹,和郭树言认识近十年来,她依然如初次见面时那么迷人。
时光飞快,开始凋谢的树木只剩下了零星的绿意,预示着寒冷的冬季又要来了。天气也变得反常起来,晴空万里的天空,转眼间就布满了黑沉沉的云层,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间歇间停,低气压和高湿度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易理希反倒喜欢这样的阴雨天,在隆隆雷声中静坐窗边,乌云和远处灰色的房子连成一片,透过玻璃窗,她感受到来自内心与阴霾天气的强烈共鸣。偶尔在庭院矮檐下躲雨的路人,总会对窗边的她报以感谢的笑容。
在墙角边不具名的黄色小花朵相续绽放,虽是野花,却要比丈夫细心栽种的名贵花朵要顽强很多。就像窗前的自己,也能让这个世界看到在冬日里绽放的春季。
自从上次警察登门拜访之后,郭树言明显加快了“小狮子”的研发,他整夜整夜窝在工作室里,调试“小狮子”各个精细的部件。也许是研发花费了不菲的经费,易理希发现郭树言偷偷变卖了一些自己的财物,好像经济状况出了问题。
和从前一样,无论多么艰难郭树言从不在易理希面前抱怨一个字,他始终认为那些忧愁、烦乱、愤怒的一面应该是拿来面对这个世界。
十一月的一个周末,和大多数舒适的周末一样,阳光明媚,和风徐徐。但注定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
郭树言突然推开工作室的门,神秘兮兮地将易理希推到了一个奇怪的物体前,他指着一个被安装了许多设备的仪器,像个孩子般大叫道:“亲爱的,快点祝福我吧!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终于诞生了!”
易理希的瞳孔战抖了起来,她惊讶地看向它。
“是‘小狮子’。”易理希知道这就是那台丈夫梦寐以求的机器。
惊人的是,郭树言将“小狮子”完美移植到了一把轮椅上。轮椅的坐垫和靠背都包裹上了卡通狮子图案的棕色布料,轮椅下部穿过一根粗大的金属软管,连接到类似爪形的扶手和踏板上,软管另一头连接在轮椅背后类似计算机主机的黑盒子上,椅背头部的上方安装了一个显示屏。电源被安置在了轮椅两侧的轮毂中,在右侧与肩齐平的位置装有一只机械手臂,手臂一端便是被称为“狮爪”的托盘。五颜六色的线路看起来就像狮子的鬃毛。
“它的原理很复杂,讲科学道理估计得要一天,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就容易领会了。”郭树言仍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他从背后将易理希整个人抱起,让她坐到“小狮子”的座位上。手和脚自然垂于扶手和踏板上,“狮爪”调整到了她下巴下方,支撑整个头部。然后从轮椅后部抽出一捆类似耳机的长线,四个吸盘分别贴在了易理希身上有脉搏的地方。
“现在你集中注意力往前面看,‘狮爪’上藏了一个高精密的内置摄像头,可以逐帧记录你面部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球赛回放的慢镜头,但它比球赛里使用的拍摄机器更先进,收集的数据也更丰富。”
郭树言微笑着指了指轮椅上方的屏幕,将它和写字台上的另一台屏幕链接,又在键盘上按了几个键。
屏幕上出现了一支一直在晃动的望远镜。
“你试试用眼睛去对准这个望远镜。把它当成真的望远镜,左眼对左边的镜片,右眼对右边的镜片,看能不能让它保持静止不动。一旦它开始跟随你的眼球转动而转动,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易理希竭力张大眼睛,去捕捉犹如脱兔般的图像。徒然增亮的屏幕光芒让她头晕目眩,眼泪流个不停。
“集中注意力,你一定可以做到的。”郭树言抚慰道,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替妻子做的,他轻轻拭去残留妻子眼角的泪水,将手掌迭放在她毫无知觉的手上,耐心地说道,“静下心来,我们再试一次。”
易理希忍着不适,再次看向光芒刺眼的屏幕。
终于,望远镜的图像被固定在了屏幕的正中央。
“好棒!”郭树言欢呼起来,他急忙跑到键盘旁输入一行命令,“现在你眼睛看到的东西,会被屏幕同步放映出来。”
一个巨大的眼睛赫然出现在屏幕中。
之所以形容巨大,是因为在屏幕中只出现了眉毛到眼眶的部分,眨动的细密睫毛下面,是红血丝根根分别的硕大眼球。
易理希猛然一阵心痛。
眼球的主人却毫无倦意,像孩子般兴奋:“哈哈,看到了吧!现在我们要挑战个高难度的项目哦,你试着用眼神以及面部表情跟我说‘我爱你’。”
说“我爱你”?
易理希愣住了。每天临睡前,丈夫都会对自己说一遍这三个字,自己却从来没有响应过他。这个机器真的可以帮助自己说话吗?
郭树言巨大的眼球从屏幕中消失了,伴随一声低低的惊呼,是突如其来的喀嚓跳字声。
“理希……”郭树言的声音混合着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紧张地盯着屏幕,系统检测出一个单词——害羞。
十几秒钟后,郭树言的眼睛又出现在屏幕里,那双通红的,泪水模糊的眼睛。
“理希,你看见屏幕上的字了吗?那是‘小狮子’根据你刚才的状态做出的判断,如果经过特别的眼球和传感训练,机器的灵敏性和识别度都会增强,文字处理功率也会大大优化。等到了那时候,只要你坐在小狮子上面,我也能了解你在对我‘说’什么了,我能阅读你的想法,我们之间交流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
郭树言的声音更加低沉了:“我终于……终于……成功了。”
屏幕里,硕大的泪滴从他眼角滑落。
从未有过的悲喜齐齐压上易理希的心头,看着丈夫的眼睛,她的眼泪也已无法控制。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不要哭。”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不要哭。”
通过屏幕互相注视对方的眼睛,泣不成声。
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郭树言理了理发型,硬撑着肿胀的眼睛,下楼开门。
拜访者是曾经来过家里的中年刑警,他竖着POLO衫的衣领,一手提着个包装盒,另一只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还挂着彩。
“你来有什么事吗?”郭树言认出了对方,手搭在门把上,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今天我是专程来探望您的夫人,上次来你家有点失礼,还请多多见谅。”骏作把礼物递了过去。
郭树言迟疑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包装盒上写着足底按摩器。塑料纸虽然未被拆封,但明显不是新的。
“这是我在妻子生病期间准备的,本来打算康复时用,但没想到病情恶化得那么快。”骏作眼眶微微潮湿,他自觉失态,忙挤出生硬的笑容,“希望这机器对您妻子有用,也许哪天她就可以站起来,帮你料理这么漂亮的庭院了。”
“请进吧!”郭树言侧身让进了骏作,扫了眼门外明亮的街道,灼烧般的疼痛感袭来。
可能是最近熬夜太多的缘故吧!眼部比以往更加不舒服了。
骏作弯腰换鞋的时候,特地留意了鞋柜旁的箩筐,上次看到的编织袋已经不见,而是摆了一迭墨绿色的牛皮袋。骏作回想起上次从这个落款里拿回去化验的尼龙丝线,虽然和凶案现场发现的完全匹配,但这种批量生产的编织袋,在花桥镇用途十分广泛,几乎随处可见,这条看似重大的线索,实质上毫无价值。
“你喝点什么?啤酒可以吗?”郭树言拉开冰箱的门,拿起瓶啤酒冲着骏作摇了摇。
“我早戒酒了。给我来杯水就行了。”骏作走到易理希每天都会在的窗边,俯视着楼下的植物,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您太太不在吗?”
“她在卧室里休息,可能还睡着。来,您请喝水。”不知为何,郭树言不愿让妻子和这位警察见面,他倒了杯水,摆在茶几上。
骏作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了大沙发上,掏出香烟,征询主人的意见:“可以抽吗?”
郭树言递上了烟灰缸,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右手包了绷带的缘故,骏作打火有点费劲,好不容易点上火,他如释重负般吐出了一口烟。
“警官,您的手不要紧吧!”
“没事。前两天抓捕犯人时,被那小子的匕首划了道口子。”从骏作脸上的伤判断,这次抓捕远没有他描述的如此轻描淡写。
“花桥镇的治安,还得靠你们呀!”郭树言客套地恭维道。
“我们也头疼呀。”骏作掐灭了烟,灌下一口水,往郭树言身边挪了挪,问道,“前几天华侨高中有个女的跳楼自杀,这事你知道吗?”
“电视新闻好像播了。”郭树言不置可否答道。
“有关这名自杀女孩,有些事情我还特地来请教您。”骏作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
果然,探望易理希只是个幌子。
骏作从口袋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眉清目秀,正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大笑着,算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女孩身子微微倾向左边,在她的左手边站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清瘦男人,双手不自然地放在两侧。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深褐色的书架,上头满是排放整齐的教科书。
“照片上的就是自杀的女孩,这么年轻,可惜呀!”骏作惋惜道,偷偷观察着郭树言的表情。
“这张照片是我们在书店里的合影,她一直放在钱包里。”郭树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她是我书店里的雇员,名叫章小蕙。”
“这个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但对于她为什么要自杀,连她的家人都不知道缘由。只知道她在自杀前一个月的行为举止有点反常,所以委托我们警方查清楚她自杀的动机,希望她的老板——你能够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郭树言抚了几下头,仰坐在沙发上,回忆道:“因为我每天都要回家料理午饭和晚饭,所以书店里需要有人在我离开时替我看店并且值班到晚上九点。一年前,原先的老店员辞职回老家了,我张贴了招聘布告,小蕙就是那时候我招聘进来的。她工作挺卖力的,从来不迟到早退,再加上性格也开朗,客人们都挺喜欢她的,我的书店能维持至今,多亏了小蕙尽心尽力的帮助。”
骏作附和般的点着头,又问道:“在自杀前的这段时间,她在你面前有表露过轻生的念头吗?”
“没有。”郭树言毫不犹豫回答道。
骏作又露出了惹人讨厌的假笑:“有件事我出于个人的好奇,不过涉及了你的隐私,你可以不用回答我。但这件事你不作回应,对你的声誉也不太好。”
“警官,你有话就直说吧!”郭树言夸张地抬腕看了看手表,“我太太马上就要醒了……”
“我问完这最后一个问题,就会告辞。”骏作清了清嗓子说,“你和章小蕙之间是不是存在暧昧的关系?”
“这个问题和小蕙自杀有关系吗?”郭树言面露愠色。
“或许可以帮我们找到她自杀的真正原因。”骏作收起笑容,恢复了职业性的酷劲。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个忙我帮不上,我和章小蕙仅仅只是雇佣关系,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复杂。”
“可你书店边上的几位店主,一直误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看来你对员工还是很不错的。”
“别人怎么看待我们,那是别人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去辩驳。但是……”郭树言摆出了恳请的姿态,“希望你不要在我妻子面前提这件事。”
“这点你放心吧!”骏作重重地点了下头,起身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先告辞了。”
郭树言握手致意,骏作特意看了看他手腕上的手表,夸赞道:“新买的手表呀!挺气派的!”
蓝色的表盘上镶嵌着三个小表盘,配以夜光的刻度和指针,整款手表看起来做工精细,价格一定不菲。钢表带上还刻了一排字母,骏作正欲眯起他的近视眼仔细端详,郭树言抽回了手,把手表藏进了袖口里:“现在记性不好,怕耽误回家做晚饭的事情,所以戴块表看看时间。”
从猫眼中目送走了难缠的警官,郭树言背靠着门,擦了擦额头渗出密密的汗水。皮肤接触到钢制表带,刺骨的冰凉。
将表带转到一定的角度,能看见上头刻着小小的一行英文:Iloveyou.butit"smyownbusiness.
手表是章小蕙送的礼物,这句话是章小蕙拿着书店里的英语教材,自己翻译过来的,这句话能代表了章小蕙率直的性格。
当章小蕙来到书店上班的第一天,郭树言沉闷的书店和生活,被彻底颠覆了。章小蕙成天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虽然没什么工作经验,但来店里的顾客们总能和她聊得投机。
郭树言时常坐在店里,在柜台前冥想着“小狮子”的研发,愁眉不展地发着呆。
每当这时,章小蕙就会冷不防拍一下他的肩膀,奚落道:“老板,你是卖教材,又不是卖棺材,你这副表情不讨客人喜欢。”
“我卖书不卖笑。”郭树言正色道。
漂亮活泼的章小蕙不仅为书店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人气。她建议书店里除了出售教材和小说之外,还可以增加出租漫画书的业务。章小蕙又印了些传单,在校门口派发了几天,渐渐的,书店的客人里学生多了起来,营业额也与日俱增。为了方便来租书和还书的学生,书店的营业时间不得不延迟到晚上九点。
这是第一次,郭树言在章小蕙的面前提起了自己的家庭。
“书店没办法开到这么晚,七点前我必须到家。”郭树言为难道。
“怎么啦!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走夜路吗?”章小蕙又开起了老板的玩笑。
“我太太一个人在家,我要回去照顾她。”
“你结婚了?”章小蕙睁圆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刺探道,“你不会骗人吧!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太太来书店呀?”
“她行动不是很方便。”郭树言只是憨憨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那一天,章小蕙接待的客人很多,她的话却出奇的少。原本五点下班的她,却一直留到临近打烊都没走,自顾自忙着把客人归还的漫画书一一归位。
终于郭树言按捺不住了:“小蕙,该打烊了,今天早点回去吧。”
“老板,你先回去吧。我来值晚班。”章小蕙依旧干劲十足。
“那怎么行!”
“怎么,你还怕我把你店卖了不成?”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郭树言连连摆手。
“你把钥匙留给我,我替你锁门,从今天起就由我来值夜班。”章小蕙拍拍胸脯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
“什么好不好意思!你以为我替你白干呀!你可得帮我加工资。”
“那没问题。”
“还得管我晚饭。”章小蕙又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涨了工资后的第一个月,章小蕙送了这块手表给郭树言。
“老板,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日了,郭树言也是后知后觉的。
“我从你营业执照上的法人身份证号码上推理出来的。”章小蕙得意道。
“你终于有你老板十分之一的聪明了。”
“少臭美!”章小蕙扭头走开了,不一会儿端来了生日蛋糕,细心地点上蜡烛,硬拉着郭树言许一个愿。
郭树言双手合十,在烛光前虔诚地闭目祈祷,随后,猛地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老板,快说说你许了什么愿望?和我有没有关系呀?”章小蕙嬉皮笑脸地问道。
“和你没关系。我祝我妻子早日康复来着。”
“哦!”章小蕙嘟着嘴,窃窃道,“愿望说出来会不灵了。”
“我过生日,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你这个人,真是的!”
“好。那我就祝你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章小蕙举起蛋糕,趁他不备,整个拍在了郭树言的脸上。
香甜的鲜奶让郭树言看起来就像个小丑,让一旁的章小蕙捧腹不已。
“我可饶不了你。”郭树言抓起一块蛋糕冲向了她。
“谁让你愿望里没有我!”章小蕙尖叫着,痴头怪脑地跑得老远。
章小蕙爽朗的笑声,从旧日的思绪中渐渐淡去。
这个生日礼物,郭树言一直偷偷保存在身边,直到章小蕙去世,也从来没在她面前佩戴过。
那次的生日愿望,当郭树言闭上眼睛,第一个浮现脑海中的人,居然不是妻子,而是章小蕙。
他骗了她。
“祝你幸福!”不知为何,郭树言默念这四个字的时候,背负了深深的罪恶感。
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倘若不是自己让章小蕙独自值夜班,她又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呢?
眼泪如决堤般夺眶而出,郭树言使劲咬住攥紧的拳头,强忍着呜咽声,不让楼上的易理希听见。
近乎窒息的记忆,不堪重负的男人,压得他瘫坐在地,如濒死的尸体般抽动着。
手表上的字迹,在阴影中熠熠生辉,仿如墓碑上的墓志铭。
吉宇站在窗边一圈一圈往手臂上缠着绷带,每拉紧一下,他都会呲着牙倒吸口气。他咬断绷带,将一头塞进绷带和皮肤的空隙中。
“应该没事了吧!”吉宇拍拍厚实的绷带,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包扎成果。
房间门口一阵脚步声,父亲严厉的声音传来:“吉宇,动作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吉宇应了一声,匆匆在绷带外面套上校服,走出了房间。
早餐已经摆上了餐桌,香稠的南瓜粥搭配着下饭的配菜,夏静岚在厨房忙着从锅子里捞出刚煮熟的鸡蛋。
在街坊四邻眼里,夏静岚是天生的家庭主妇,甚至可以说她着迷于操持家务。她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下,第二天却依然精力旺盛的打理这个家,她从未埋怨过不动一根手指头的丈夫和儿子,反而乐在其中。
她亲手剥去蛋壳,放在了吉宇面前的盆子里:“吉宇,来,吃个鸡蛋。”
吉宇讨厌鸡蛋,干燥的蛋黄总让他的食道痒痒,他耍性子地推开盆子:“难吃。”
“多吃鸡蛋人聪明。”夏静岚连哄带骗道。
吉宇扭捏着不肯吃,一旁的父亲吉伟民飞来一个犀利的眼神。吉宇不再吱声,拿起鸡蛋整个塞进了嘴里,艰难地咀嚼起来。
“这孩子。”夏静岚笑着倒来杯水,“快喝点水,别噎着了。”
吉伟民适时替吉宇拍拍后背,端起自己面前的碗碟,走向厨房的水池。
“你就放在池子里,我来洗。”夏静岚忙不迭地跟着走进了厨房。
“我洗就是了。你用抹布洗不干净。”
丈夫难得体贴,夏静岚好奇道:“咦?你今天不用去上班吗?”
“上午医院没事,下午有个手术去‘跟台’。”
吉伟民是一名医药代表,每日穿行于各大医院外科室中,将公司的器材和特效药推上一线。所谓“跟台”,是指跟随外科大夫一同实施外科手术,在旁协助观察,借机拉近与大夫的业务关系,最终目的还是兜售他的药材。吉伟民大学读的就是医学专业,他的许多大学同学现在都已是科室的骨干,所以吉伟民的业绩一直在公司名列前茅,每月的收入也十分可观,婚后的夏静岚决定辞职在家,照顾丈夫和儿子的起居饮食。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起打扫后面的车库,那扇生锈的门我一个人打不开。”向来独立完成家务的夏静岚,向丈夫求助起来。
“你歇着,我替你弄就好了,反正上午我也是闲着。”
“那就辛苦你了。”
吉宇摇摇头,有时父母之间的相敬如宾让人看不下去。他刚挎起书包,母亲硬往他手里塞了几个蛋挞,方才罢休。
吉宇在街旁的垃圾筒里吐掉了满嘴的鸡蛋,舔舔干燥的嘴唇,低头发现此处正是寿君被抛尸的街角。
或许死了更好呢!
隔着衣袖吉宇摸到硬邦邦的绷带,除了这个伤处,身上还有其他地方在隐隐作痛,这些伤是被秀人他们欺负时弄的。
昨天,在学校二楼的楼梯口,吉宇撞见了秀人。
秀人叫住了他:“喂,小子,看到学长也不打个招呼!”
“学长。”吉宇低声下气地叫道。
秀人搂住吉宇瘦弱的肩膀:“有件事学长要拜托你。”
“什么....什么事?”吉宇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
秀人拿出一个黑漆光亮的机器,吉宇一看,是个手提式的摄像机。
“你知道学校那个闹鬼的练舞室吗?”秀人问道。
“知道。”
“我要你拿这部摄像机,替我进去拍些有意思的东西。”秀人不怀好意地把机器递给了他。
吉宇恍然大悟,秀人是要他去练舞室里偷拍舞蹈班女生换衣服,想到章小茜也是舞蹈班的一员,吉宇不由气愤地推开摄像机,但他立刻后悔了。
秀人怒不可遏地抓起他的书包,骂骂咧咧着掷了出去。
响亮的坠地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课本撒了一地。
“你别不识抬举!”秀人威逼道。
吉宇挣扎着要去捡书包,不料被推了个踉跄,左脚一滑,只觉天旋地转,在水泥台阶上滚了好几个圈,最后摔在了自己的书包上。
这个意外状况让秀人也有点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摆出盛气凌人的样子,走到吉宇脚边,弯腰放下了摄像机,说道:“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不然以后让‘疯子’跟你玩。”
疯子是秀人那群混混里拳头最硬的,他不但脾气暴躁而且性格古怪,有不少同学莫名其妙地挨过他的揍。疯子家里只有一位年迈的外婆,老师就算去找家长也是白搭,好几次疯子没有钱赔给被打伤的同学,都是秀人借给他钱。除了外婆,疯子最听秀人的话了。
秀人丢下那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宇查看着各处伤情,刚想撑起身子,手臂一阵剧痛,卷起袖子才发现手臂已经肿得老粗了。
最近,秀人欺负吉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是吉宇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了。
他忍着痛回到家里,一个字也没和父母提起。
和他们讲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一定会跑到老师那里告状的,到时所有同学都知道自己是个好欺负的软蛋了。
吉宇觉得自己正逐渐变成以前的寿君,或者说像秀人这样的小混混,在学校里总需要寿君这样一个毫不抵抗的同学,来树立他的威信,自己不幸成为了这个人选的继任者。
这样想来,那个杀死寿君的凶手还真是可恶。
他恨恨地踢了脚垃圾筒。
“怎么啦?”一个纤瘦的身影突然出现。
听到毫无安慰之情的语气,吉宇知道是章小茜,每天吉宇都有意无意地在这条路等着她一起上学。自从她姐姐从学校楼顶跳下来,章小茜的话变得更寡言少语了,那条黑色的皮质手链一直牢牢地戴在手腕上。脸颊上的伤已经痊愈,上次她在姐姐尸体旁昏倒磕到了下巴,那里结了一层细密的痂,在阳光下黑中透红。
“早饭吃撑了。”吉宇想起自己还有蛋挞,翻起了书包,“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这里有吃的给你。”
除了蛋挞,吉宇的指尖还在书包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是昨天秀人留给他的摄像机。
吉宇迟疑了一下,用书本盖住了摄像机,掏出温热的蛋挞。
章小茜有默契地接过来,一点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蛋挞被一口口吃得精光,吉宇得意洋洋晃着脑袋,近日来的烦恼忧愁顿时抛之脑后。
“今天放学,你不用等我了。”章小茜说道。
“今天要去练舞吧。”
“嗯。会晚些回家,所以你先走就是了。”
“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练舞室吗?”吉宇几乎是脱口而出问了这个问题。
章小茜吃惊地张了张嘴:“你是什么时候对舞蹈感兴趣了?”
吉宇忙解释道:“练舞室这样的地方,一直经过,但从来没进去过,那地方以前发生过奇怪的事情,所以我也想去看看。”
经吉宇这么一提醒,章小茜才想起练舞室曾经有人在里面自杀。这对于一个亲眼看见自己姐姐尸体的高中女生来说,实在是个不愿踏入的地方。
“那就一起去吧。”章小茜挠着下巴上开始瘙痒的痂,即使一百个不情愿,舞蹈不能不去练习。
“行。”
秀人的狠话又在吉宇耳畔回响,自己瘦弱的身子,能挨得了“疯子”一拳吗?
做贼心虚的吉宇把装有摄像机的书包往身后挪了挪,生怕被章小茜发现自己去练舞室的真正企图。
吉宇眼睛一亮,问道:“那个,那个,上次为什么说要看看杀死寿君的凶手?”
“只是想看一下同类。”
同类?这个词语让吉宇感到不寒而栗。
“小茜怎么会是那一类人呢!”吉宇一副“你别开玩笑”的表情。
“你不也和那种人在一起吗?”章小茜朝前方努努下巴。
秀人正双手插兜,屈起一只脚抵在校门边毛拉拉的水泥墙上,一看见吉宇就挥起了手,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深蓝色的小罐子。
吉宇埋头往校门里冲,像只躲避灾难的小动物。
“站住!看见我跑什么跑!我又不会吃了你。”秀人从后面追了上去。
突然有个体态宽肥的身影抢在了秀人前面。
“吉宇同学,跟我来教导处一趟。”教导主任厉声厉气地说道。
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过比起秀人,吉宇情愿去教导处吃批评。
“臭小子。该不会去告状了吧?”秀人低吟道,转头发现了章小茜,“小妞,你和他关系挺好呀!是你男朋友?”
章小茜瞪了他一眼。
“替我把这个给他。”秀人硬把深蓝色小罐子塞到章小茜手里,扭头走向了远处的同伴。
留在章小茜手里的是一罐治疗跌打损伤的喷雾剂,这有点出乎章小茜的意料。从这个学校恶霸的身上,她嗅到了大海深处的气味。犹如深海底部的泥沙,光影斑驳,一种说不出的堕落。阳光下掬起一捧,阴暗和肮脏完全剥落,散发着体温的暖意。
这个和自己有一模一样手链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秀人和几个同伴勾肩搭背地往操场走去,安装着单杠的角落是他们的据点。除了他们,很少有同学敢涉足此地。
“秀人,视频拍了没有?”疯子永远是杀气腾腾的样子。
“要不我们换个人吧。这小子胆子太小了,我怕他干不成。你们看怎么样?”秀人试探道。
“为什么?”一旁的小欣跳了起来,“上次就是因为那小子,你才被你爸打,绝不能放过他。”
“就是。刚才还看到他去教导处了,没准已经把我们这事报告老师了。”有人附和道。
被他们一说,秀人也有了几分担心。
疯子见秀人犹豫不决,把他拽到一边,耳语道:“我外婆这两天进了医院,床位很紧张,再筹不齐押金我外婆只能睡医院走廊里了。”
“你外婆就是我外婆,你放心吧!大家也放心。”秀人坚定地说。
站在所有人视线之外的启凌,露出了不信任的神情。
从教导处的窗户望出去,整个操场一览无余,包括秀人他们时常聚集的角落。
教导主任把办公桌上没收来的东西理到一边,翻出一本名册,故意干咳了一声。吉宇立刻收回了目光,注视着光亮如镜的地板,装出认真在听的样子。
“吉宇同学,为什么你没有买这个月的英语课外辅导练习本?”教导主任对着名册说,“你们班唯独你一个人没有交钱了。”
吉宇把头垂低了。
见自己的暗示不起作用,教导主任挤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虽然买不买练习本学校不是强制性的,但是同学们都有了,你没有的话,学习跟不上进度,是会影响今后高考的。”
吉宇搓揉着校服下摆的衣角,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沉默被看作了轻蔑,教导主任也不便发作:“吉宇同学,你回家和父母说一下练习本的事情吧。不过,你今天先坐到最后一排去,第一排的位置应该留给学习更认真的同学。”
直到走出教导处,吉宇才抬起脑袋。
练习本的事情早就和母亲说过,母亲满不在乎地告诉自己,只要把课堂上的功课学好,这种练习本没有买的必要。可是当收费的老师走到自己面前,看见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都打上了勾,想好的话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只能谎称自己没带钱。
手臂上的绷带好像有点松了,原本被勒紧的部位反而比之前更疼了。吉宇咬牙忍着痛走向教室,上课铃在头顶炸响,经过身边的同学们歪斜着脸打量他。
吉宇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用力地喘气,提醒自己绝不能落下一滴眼泪。
他浑身上下就是一出磨难与挣扎的悲剧。
第四章:冬至·角落·遗忘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我一个人能行。】
小狮子那头,易理希的眼神那么坚定。
词汇传感训练不足一个月的她,试图说服丈夫郭树言停止对她身体的照料。
“不可以。”虽然书店暂未招聘到新的员工,郭树言两头奔波操劳,但他断然否决了妻子的提议。
【我想做个正常的妻子。和我们的邻居夏静岚一样。每天送你上班,等你下班,和你一起吃晚饭。】
“你的午饭怎么办?我不回来,你会饿坏的。”郭树言很清楚,妻子独自一人无法进食。
【我都想过了。你可以早上留些食物在家里,中午我自己吃就行了。这不是大问题。】易理希倔强地坚持。
妻子的脾气,郭树言十分了解。
于是,郭树言提议做一个试验来决定到底听谁的。他将一块活动架放在餐桌上,调整到适当的高度,把稀溜溜的土豆泥放在活动架的木板上。易理希的轮椅被推到桌边,她一脸轻松表情,却是无比艰难地用下巴凑近木板,一点点,一点点拼命张开嘴巴,由于面部和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她的下巴很快就磕出红印,眼看嘴巴已经接近食物,又摩擦了回去。易理希依旧保持着吸允的嘴型。
木板上的土豆泥,终于被她吸进了一小口。不顾形象的易理希仿佛完成了一个浩大的工程,慢慢咀嚼、吞咽时,鼻腔里还在不住的喘息。
但她始终保持微笑。
同样的,易理希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天,就惊人地完成了词汇传感和眼球转动、眼神表达训练。
由于小狮子并非完美无缺,仍会有一部分词汇没有办法采集表达,语气语调的表现上更是一道难题。所以在描述特定对象时,郭树言用上了土办法。
把数字元,字母,颜色,再到水果,食物,味道……这些统统分门别类画在小卡片上,像训练婴儿一样,训练早已成年的易理希。
易理希下颚活动幅度很小,可以自主控制的仅剩眼部,她每次训练时会因过度使用眼睛而十分劳累,她需要不断重复某个眼神和视线投放频率以加强选择成功率。但无论眼睛多么酸痛,每每闭目休息两三分钟后,她又会打起精神投入训练。
做一个普通的妻子。这是她的信念吧。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回忆往事,郭树言一阵唏嘘。
终于,还是接受易理希的提议,午饭由她自理。
第二天中午,郭树言如约没有回来,但头脑晕晕的易理希发了低烧,没有任何胃口,无比怀念以往丈夫照顾的日子。
要是丈夫在身边,第一时间会端药来到床头,告诉自己只要乖乖吃了药,就可以吃到只有生病才会有的稀粥,丈夫会摘下庭院未盛开的玫瑰花瓣,熬出满满爱意香浓扑鼻的玫瑰花粥。他可以整夜不睡觉,时不时过来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看是否退烧了。
望着蔚蓝的苍穹,易理希的视线渐渐模糊,为了这一份关怀,祈祷:明天就会好了!
不过,郭树言今天还是提早回了家。
“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很清楚妻子的听觉并未受损,但这些年郭树言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提高音调。
易理希嘴唇努力上扬,看得出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在笑。
郭树言放下手里的袋子,朝妻子走去,蹲下身,将柔弱的她整个抱在怀里。
“饭吃过了吗?”他喃喃地问。
易理希依旧是不变的神情。
“今天是个不一般的日子哟。”郭树言调皮地眨眨眼,忍不住吻了下妻子的额头。
他才发现妻子病了。
这时,看见郭树言回家的邻居夏静岚,送来了亲手做的汤圆。
“今天是冬至,吃了我的汤圆,就又过一年咯。”夏静岚总是对生活充满着热情和希望。
【谢谢你的圆。】
易理希表达了谢意,虽然“汤圆”两个字她还不能准确表达,但小狮子足以让夏静岚震惊。
“啊呀!这个机器真神奇!”夏静岚俯身上上下下左右打量起小狮子来,“郭先生,这是你发明的呀?”
郭树言似乎不愿与人共享自己的发明,弯腰关掉了小狮子的电源,对夏静岚说道:“你先随便坐。她有点生病了,我推她进去躺着。”
夏静岚独自一个人,熟门熟路走到厨房放下自己的汤圆,她偷偷往郭树言的购物袋里瞥了几眼,除了丰盛的食材之外,还有红酒和蛋糕,一张被卷起的纸插在袋子里。夏静岚随手拿出来看了起来,纸上的内容让她有点吃惊。
上面的字是用剪纸拼贴起来的,歪歪扭扭地写道:别再自找麻烦,否则要你的命。
字里行间充斥威胁的口气,听见郭树言的脚步临近,夏静岚慌忙把纸塞回购物袋。
“吉太太,你有什么事吧?”郭树言注意到夏静岚心虚的样子。
夏静岚又看了眼购物袋,下定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我今天来确实有件事想拜托你。听说你的书店正缺人手,看我是不是可以去你那儿工作?”
“你不做全职太太了吗?”
夏静岚面露难色:“我先生最近工作业绩不太好,我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但不瞒你说,我连给吉宇买课外练习本的钱都拿不出了。”
郭树言想了想,问:“你能晚上值班到九点吗?”
“我可以告诉先生我报了一个瑜伽班。”
“那你每天下午过来接我班,随时可以上班。”
两人商定明天正式上岗,夏静岚格外叮嘱郭树言,希望这件事不要声张,更不想让她的先生知道。全职太太外出打工补贴家用,要是被她大男子主义的丈夫知道,搞不好又会吵上一架。
郭树言表示理解,并给夏静岚定了不错的薪酬。
送别时,夏静岚看见郭树言拿了一只煮粥的锅,在庭院采摘玫瑰花瓣。一定是要烧理气活血的玫瑰粥了。
“真是浪漫的人呀!”夏静岚联想到自己,和丈夫初婚时的甜蜜已化为了暗无天日的想念。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郭树言打开沉甸甸的购物袋,逐一拿出食材,他发现了那张纸。
这是什么?
郭树言取出纸片,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这是从哪里来的,随手用磁贴压在了冰箱上。
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皮不能太厚……。
又默默提醒了一遍自己,郭树言转身从橱柜里取出盘子。
烛光晚餐。
已经退烧的易理希今天食欲不错,虽然用了整整三刻钟,但喂给她的都吃完了。就连平日从来不碰的红酒,也稍稍抿上了两小口。
郭树言满意地放下勺子,又回到了妻子面前。
“亲爱的,眼睛闭起来。”郭树言在妻子耳边低语。
易理希长长的睫毛悄悄扇动着,尽管年过三十,脸上却没有留下什么时间的痕迹。
郭树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将它放在妻子膝盖上。
“好了,睁开眼睛吧。”郭树言打了个响指。
易理希睁开眼睛,看到了那个盒子。
郭树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天蓝色的发带。这条发带他挑了很久,蓝色是易理希最喜欢的颜色。他取出发带,熟稔地将它束住妻子长发。相比于广告里女主角的柔顺长发,易理希的发质偏硬,根根分明。
发如其人。无论病前、病后易理希都是个坚强的女人。
关上灯,打开小狮子的电源,又回到了熟悉的两人世界。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烛光中,小狮子的屏幕闪动,字符迅速跳出。
【喜欢。】
易理希眯起眼睛,快乐也传染给了丈夫。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真的很高兴。”郭树言满心欢喜地等待妻子“说”出下一句。
小狮子没有任何动静,易理希只是认真而又长久地看着自己。
但是。
昨天才是。
昨天才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一缕缕的雾气,活像一簇簇灰白的长发,将花桥镇笼罩其中。
花桥镇儿童碎尸案的凶手,如幽灵般藏身这片浓雾之中,每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都显得异常诡异。
一个月来,案件缺乏实际证据和目击证人,侦破工作停滞不前,办案人员既担忧再次发现尸体,又期盼凶手再度犯案露出马脚。
等待中的骏作蓄起了胡子,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被束之高阁的案件档案——花桥高中坠楼身亡的年轻女性章小蕙。虽然没有目击证人看见死者跳楼整个过程,但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天台上也未发现其他可疑人物和物品,通过对死者家人的走访,也证实了死者生前精神状况存在一定的问题。
骏作对死者的个人生活充满好奇,从死者家里借来调查的物品中,首饰、手机、平日随身携带的包、她爱看的书籍光盘等等,精心修饰伪装过一样,所有物品能收集的信息量十分有限,难以察觉她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人能概括出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死者生前的雇主郭树言,表面上积极配合调查,骨子里却是极度的抗拒。当问及他和死者有无暧昧关系时,郭树言毫不迟疑地否认了,过于快速的反应有时候就是在说谎,骏作对这位外乡客越来越有兴趣了。
卫彬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门口有人找你。”
“叫他进来。”骏作头也没抬。
“是你儿子。”
骏作顿了一秒钟,起身把档案交到了卫彬手里:“我出去看看,你替我查查这个男人。”
卫彬低头一看,“郭树言”三个字后面,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刑警队门口的迷雾中,骏作看见一个清瘦的轮廓,他不时整理着被风撩动的长发,像极了自己的妻子。
猛然醒悟,只是错觉,妻子已经离去很久很久了。
走近秀人,骏作忍不住数落道:“留这么长的头发,学校没人管吗?”
看见骏作邋遢的样子,秀人睖睁了一下眼睛:“你自己不也留着胡子吗?”
骏作拉长着脸,忍住没有发作:“来我找有什么事?”
“学校组织旅游,要交钱。”秀人嚼着口香糖,脸歪向一边。
“这个月给你的生活费呢?”
“不够。”
“那你要多少?”骏作开始从口袋里掏皮夹。
“五千块。”
骏作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秀人展开手掌,伸直了一根指头,重复道:“一万。”
“你给我说说看,你们学校去哪儿旅游?”骏作怒道。
“去上海。”
“那也不需要这么多钱,我改天去找你老师谈谈……”
秀人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你说给句痛快话,到底给不给,哪来这么多废话。”
“等我问清楚学校这件事,该给的钱我一定会给你。”骏作把皮夹又塞回了口袋。
“我不要你的钱,把妈妈留下来的钱给我就行了。”
“想都别想。”骏作呵斥道,“给我回你的学校去。”
三两同事经过,骏作声音逐渐转小。
“妈妈留给我的钱,凭什么你说不给就不给?”
“这笔钱是你妈放在我这里的,让我管着。”
“让你管?你连杀死自己老婆的凶手都抓不到,连她躺在医院病危都管不了,有什么资格管她的钱!”
“臭小子!”骏作举起巴掌,却停在半空。
“你打啊!”秀人故意把脸贴向骏作的手,“从小到大除了打我,你还会做过什么?你这样的人也配做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吗?”
“给我滚!”骏作脸涨得通红,垂下手臂。
秀人怒视着对方,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忿然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下骏作。
揉着生疼的肩膀往回走,每次见面骏作都事先告诉自己,克制克制再克制,但两人一见就像世仇般压不住火,总没完没了地争吵。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秀人,早不是拿着棒冰骑在自己脖子上开心看热闹的小孩子了,那个懂事听话崇拜父亲的男孩,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自己的错吗?
“又吵架啦?”卫彬看见骏作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骏作重重坐在椅子,捋捋胡子叹道:“臭小子的脾气和我年轻时一样倔强。”
嘴上虽是在数落儿子,可卫彬还是看见骏作自责的眼神。
“别去想了。我刚才查了查郭树言的档案,他大学硕士毕业后进入科研所工作,主攻微电子专业,因为妻子生病放弃了月薪过万的研究员职位,来到花桥镇开了一家书店谋生,书店主营推理小说以及学生教材。”
“微电子。”骏作挑了下眉毛,想到在郭树言家里见到各式各样奇怪的电器,恍然大悟。
“我重新翻看了走访和静路时的口供,关于郭树言有个十分有趣的发现,可能对分尸案会有帮助。”
“什么发现?”
“还记得郭树言的妻子吗?”
“记得。”提起易理希时,骏作总感觉无比亲切。
卫彬翻阅着资料,对骏作说道:“他的妻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得了重病,全身瘫痪如若护理不当,很容易引发其他疾病导致死亡,例如肺炎之类。郭树言为妻子发明了特殊的轮椅和床,能定时牵拉病人的手脚,定期电击治疗,睡床会每两小时替病人翻身一次,轮椅还具备按摩肌肉、调整良姿位的功能。他的发明不单如此,邻居都在说他发明了能让妻子开口说话的神奇机器,叫做‘小狮子’。”
“真有这样的机器?”骏作见识过易理希的病情,难以想象她对自己说你好的样子。
“都是道听途说,我打算去郭树言隔壁那家人再问问。”
“走!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卫彬阻止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骏作浅浅一笑:“当然记得。今天是冬至。”
三年前的今天,骏作被派遣到外地,与当地警方配合抓捕逃犯,在回程的火车上接到了妻子在医院去世的电话。电话听到一半,骏作放下了手机,扬声器里嗡嗡作响的讣告,一句话也听不下去。喉咙像被人用塞子堵上了一样,说不出话,也吸不进气。
那天,骏作整晚没有合上过眼睛,彻夜未眠。他第一次知道,冬至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事情发生在妻子去世前一个礼拜,花桥镇下起了前所未有的暴雨,新闻里说,这是六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晚班回家的妻子,急着赶路的她过马路时,在一块积满水的低洼跌倒了,躲闪不及,被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撞飞,司机随后逃逸。妻子的颈椎和腰椎受到巨大冲击,在病房里坚持了七天,还是没等到她说出车祸情形的那一刻。
雨水冲刷掉了事发地点的一切痕迹,唯一所知的是肇事车是黑色的,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骏作期望那位肇事司机良心发现,自首投案。
操办完追悼会后,骏作去了妻子的公司办理善后手续,公司为每位员工都购买了意外保险,为此骏作领到了一笔补偿金。在财务室里,会计扼腕叹息道,没想到那天领工资,是见她的最后一面。
骏作受到了启发,肇事司机不是因为天雨路滑,视线不佳而导致刹车不及撞上妻子的。
妻子是被谋杀的。
她身上的首饰、手表、钻戒、手提包都还在,唯独不见了包里刚发的工资。骏作推断在事发时,司机下车翻了妻子的包,取走了所有现金,没有报警就离开了。或许是因为妻子看见了司机的脸。
孜孜不倦追查了三年,破案的希望愈发渺茫,只是这股信念在骏作的血管里流淌,他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
儿子的责怪和自己背负的巨大压力,把骏作造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胡楂男人,独自一人时眼神涣散,面容悲悯。
街道和小巷的地面上,被粉笔画了一个个不封口的圆圈,人们在圆圈里为各自的故人烧着纸钱,据说画这样的圆圈,是作为记号,不让烧给亲人的纸钱被游魂野鬼抢走。烟雾弥漫中骏作边走边留心脚下,家门口一排排的白色圆圈里,灰黄色的纸钱灰烬已经冷却,窝成一堆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骏作并没有祭拜的仪式,冬至只是他的一种习惯,习惯自言自语的生活,习惯顾影自盼的家,习惯了这一天毫无顾忌的思念妻子。
回到家,从床底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皮箱,绷紧的搭扣一触即发,满箱的照片、化妆品、首饰盒,里面摆放着妻子的遗物,沾满了“缅怀”的意味。骏作凝神细看皮箱的四边,有撬过的痕迹,他心生不祥之感,急忙将手伸向箱底,掏了两下,抽出一个干瘪的信封,顿时心凉了大半截。
信封里装着妻子的保险金,妻子在填写受益人时随手写了秀人的名字,当时秀人尚未成年,由骏作作为监护人代为保管。这笔钱虽然替秀人交学费时花了一部分,仍余了好几万块,足够供养秀人读完大学了。
但现在,这笔钱现在不见了。
对着空空如也的信封,骏作的愤怒一瞬间涌起,下一瞬又化为了恨铁不成钢的苦闷。
“臭小子!”
骏作的拳头砸在了皮箱旁的地板上,乓乓作响。
又一个晚自习的放学。
街道尽头的夕阳,将两个孩子的身影拉得老长。
“小茜,你是有急事?”走在后头的吉宇问道。
“嗯,家里有事。”章小茜丝毫没有减缓自己的脚步。
吉宇尽力跟上章小茜的脚步,可未痊愈的伤口一摩擦到衣服,火辣辣的疼。章小茜脸上、身上也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外伤,但她就像个机器人,从没见过她因为疼痛而皱过眉。每每问起,她总推说是练舞时受的伤。
吉宇知道她在说谎,练舞室的地板,不可能造成她身上那种形状的伤口。
这些天来,章小茜有点反常,她卸下冷傲的面具,和同学们熟络了不少。本来就是校花级别的美女,很快成为了大家的中心,她享受这样的生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似乎走出了姐姐去世的阴影。但好像没有了时间去维护和吉宇的“友情”,每天同行的回家路上,她变回以往冰冷的表情。
“你家的事,我可以帮忙吗?”话一出口,吉宇才觉得很唐突,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
章小茜停下脚步,回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态度是那样的冷漠和疏离。
吉宇闪开她射来的眼神,怯怯地往前走去:“我说说而已,不方便就算了。”
她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哎!吉宇,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直说了,以后放学你不要和我一起走了。”
章小茜冷冷的笑意让吉宇十分陌生,措手不及地呆在原地。
难道她发现我在练舞室里做的事情了吗?
“好自为之。”
章小茜冷哼一声。就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吉宇意外瞥见她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表情?
吉宇疑惑地想道。
吉宇提了提满载的书包肩带,想起辅导练习本的事情还没和母亲说过,已在最后一排坐了段时间,上课抄板书时总有无数个脑袋挡在眼前,后排身材高大的同学时常拿他开玩笑。在孤独的角落,替别人写作业,抄笔记,像个被遗弃的人,无助又不得不忍受。
今天跟妈妈说一下吧。
吉宇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瞅见一个小小的黑影。
他慢慢走近堆在路边的水泥管,那些管道足有一人多高。
突然,一个小小的椭圆的脑袋从水泥管缝隙间冒了出来,它竖着一对尖尖的耳朵,脏兮兮的嘴巴里奶声奶气地发出一声“喵——”。
吉宇轻手轻脚地靠近它,小猫也不怕生,窜到吉宇脚边,撒娇般用脑袋蹭着他的裤管。吉宇蹲下来挠着它的下巴,猫咪幸福地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才发现,它的右腿挂了彩。
汽车驶过,小猫警觉地挺起上身,迅速钻进了水泥管夹缝中,看来那里是它的藏身之地。风平浪静后,它探出脑袋,一双闪光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吉宇有了将它领回家的念头。
唤了无数声“别怕”才把它抱住,小猫不情愿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哀求般的惨叫。
“脾气这么差,就叫你小坏吧!”吉宇把脸埋进它毛茸茸的身体里,来回摩擦着,仿佛能听到它心跳的声音。
小猫停止了反抗,瞪起眼睛一本正经地盯着吉宇,试探性地伸出前爪摸了摸吉宇的脸。乖乖的样子无法不让人怜爱。
“走。我们回家吧。”
路过易理希阿姨门口,吉宇习惯性抬头望向二楼窗口。温黄灯光衬托下,玻璃后面是易理希背光的上身轮廓,虽然看不清楚,依然充盈着明媚的温柔。
吉宇把手里的小猫举过头顶,向她展示自己的新伙伴。
头顶的天空早早黑了下来。
正是吃晚饭的点,空气中都弥漫饭菜香。
吉宇在玄关换了鞋子,刚往客厅里走了几步,听到里头传来父母的争吵声。再往里走,就看到父亲激动地嚷嚷着,母亲化了妆,还穿了她的青色套装,每次外出办事或者走亲会友时,她就会换这身衣服。
“什么瑜伽班,不准去那种地方!”父亲涨红了脸,对母亲说道。
夏静岚回过头来,望着站在几步之外的吉宇,像发现救星一样:“太好了,你吉宇回来了。今天吃完饭记得替妈妈把碗洗了,妈妈要去瑜伽班了。”
吉宇低头不语,只是一个劲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吉宇,你抱的是什么?”父亲发现了小猫,嫌恶道,“快把野猫扔掉,脏死了,小心跳蚤!”
“它叫小坏,我想把它留在我们家里好吗?”吉宇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母亲。
“我要迟到了。饭烧好了都在桌子上,你们快吃吧!”夏静岚换好了鞋,匆匆甩上了身后的门。
一声巨响。
接踵而至的是猫咪凄厉的惨叫声,和丈夫严厉的吼叫:“人都养不活,养什么猫!”
夏静岚背靠着门,眼眶发热,手指轻揉湿润的外眼角,晕开一片黑色的眼线。
最后,她还是忍住没有转身回去说出工作的事情,大步流星地往书店走去。
外头的夜一切安谧,如一潭死水。
吉宇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没有开灯。他蜷起身子靠着床,右脸颊一阵一阵的火辣辣。小坏被父亲扔出窗外,生死不明。
辅导练习本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吉宇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母亲一到傍晚就借故外出,很晚才会回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吉宇想起什么,抓过书包,拿出了秀人给他的那部摄像机。旋开电源按钮,屏幕上显示只有一个文件,时长10分33秒。吉宇摩挲着播放键,拍过这段视频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他踌躇要不要按下去。
一番小小的思想斗争后,终究还是抵不过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他按下按钮,画面定格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了人影闪动,声音也渐渐响了起来。
镜头里是一排狭长的青灰色铁皮箱子,几个女生在镜头里脱下舞裙,含苞待放的身体全裸在镜头里,白花花的胸脯一览无余。对于异性身体认知几乎等于零的吉宇脑门燥热不已,脸蛋一阵滚烫,他慌忙移开目光,紧张地看了眼自己的房门,生怕有人推门进来。
黑暗中,吉宇再次把头转向了摄像机,屏幕的光有点刺眼,他眯起眼睛接着看下去。从画图的角度来看,是俯拍的机位,吉宇把机器藏到了更衣室箱子的上面。女生们从更衣箱里取出毛巾擦拭着汗腻腻的身体,不时嬉笑打闹,姿态撩人。视频接近尾声,女生替换好了衣服,背起书包先后离开。这些女生中始终没有看见章小茜,吉宇在镜头边缘的角落里,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脱掉了舞鞋,可依然穿着舞裙,心事重重地整理着自己的包,和最后一个女生道别后,她才姗姗走到了镜头的中央,背对着镜头,开始褪去贴身的舞裙。
吉宇的眼中,她的每一个动作优雅之至,像只高贵的白天鹅,画质像素低劣的摄像机中,她的肌肤仍然雪白如霜。
在她转身面向更衣柜,私处即将暴露无遗之际,吉宇迅速合上了摄像机的屏幕。他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好像刚才那个动作费了好大劲一样。
吉宇知道秀人他们会拿这样的录像带去派什么用场。
它是一笔财富。
学校里早有传闻,秀人他们把一些偷拍的录像带卖给色情网站,以此赚到过不少钱。学校也拿不出证据来处分他们,只能对他们几个人实施限制令,全面禁止他们涉足女生私密的场所。所以秀人才会威胁吉宇来做偷拍这件事。以前常受秀人欺负的寿君,被杀以前一定也替他们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吧。
吉宇萌生出销除这段视频的念头,借着惨淡的月光找到删除键,他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隐隐听见窗外过路人发出逗猫的嘬嘴声,以及几声忽远忽近的猫叫声。
吉宇的房间在一楼,外面是庭院的围墙,有一次围墙外的马路上发生了车祸,一辆卡车为了避让骑三轮车的小贩,撞上了吉宇家的围墙,围墙破了个大口子,拿到赔款后,父亲只是自己简单修缮加固了一下,没有把围墙修补完整,在接近地面的位置留了个小洞。洞口很小,连瘦小的吉宇都钻不出去,但通过一只小猫还是绰绰有余。
吉宇从边门绕到自己房间外的后院,许久没打理的地面杂草丛生,踩上去发出“挲挲”声。吉宇一边走,一边压低身子轻声唤道:“小坏!小坏!”
四周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疏于维护的树木,耷拉着残缺不全的肢体,透出一股子阴寒气。吉宇总觉得房屋的转角藏着人,会不会是那个杀人犯?
吉宇的手脚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翻滚的阴云将仅有的一点点月光藏在身后,黑夜愈发变得无底的黑。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掩盖着洞口的杂草在动,“悉悉索索”响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外面往院子里钻。
吉宇又叫了两声小猫的名字。
“喵呜!”
洞口探出一颗圆脑袋,两颗眼珠泛着幽幽的光。吉宇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坏,它受伤的右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小坏也认出了吉宇,蹦跳着扑向吉宇。
抱起小坏时,手掌一片湿润,它身上的毛粘结成块,吉宇以为是小坏在流血。
“受伤了吗?”吉宇起初以为可能是在钻洞的时候刮到伤口了,检查了小坏的右腿,发现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
小坏身上的血是在哪儿沾到的吧?
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祟,后院突然变得阴嗖嗖,影影绰绰的杂草显得十分怪异。
吉宇突然想到了寿君被分尸的画面。
第五章:小寒·铁轨·恐惧
一连几日的冬雨让人很无奈,湿润的空气中,一阵阵孤独的味道透进鼻孔。
雨渐渐平息,天空却始终未收起它阴沉的脸。
远处一列火车风驰电掣般驶来,由远至近。
一位气喘吁吁的老人眯起眼睛,遥指向山坡,对孙子说:“小念,别放风筝了,快来看火车。”
把爷爷远远甩在身后的孩子,停下了步子,他那头还算不上浓密的头发,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手里那只一直没有飞上天的风筝也摇摇晃晃地坠落在草地上。轮子摩擦铁轨的声音隆隆作响,孩子被这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所吸引,忍不住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小念,慢点跑,等等爷爷。”毕竟上了岁数,老人还是被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只听“扑通”一声,孩子跌倒在了草地上,火车也在笛声中呼啸而去。
老人忙跑过去,将孩子提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起来:“小念,有没有哪里受伤?”
孩子摇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草地旁的排水沟。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爷爷,这个人怎么睡在水里呀?”
老人向脚边的水沟张望,一个可怜的男人侧卧其中,背对着他们,男人裹着件湿粘的卡其色外套,两只手僵硬地背在身后,没戴手套的手有好几处皮肤龟裂了。
老人叫了他几声,没有应答。
“小念,你站着别动,爷爷下去看看。”
孩子点点头,往水沟边挪动脚步,小心翼翼站在沟边注视着自己的爷爷。
“爷爷,你小心。”
老人熟练地滑下一人来高的水沟,落地时膝盖却一阵酸疼。
孙子流露出羡慕和崇拜,跃跃欲试道:“爷爷,我可以下来吗?”
“小念听话,乖乖待在上边,水沟里有水,会弄脏你的新鞋子。”
水沟里沉积着前几日的雨水,踏着泥泞的沟道,老人走到男人的头边,推了推他的肩膀,依然纹丝不动。嘴巴和鼻子附近也没有呼吸时的白雾气,老人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朝他的脸探头看去,是张灰白的死人脸,看来是已经断了气。老人可惜地摇摇头,此地时常会有冻死的流浪汉,附近的居民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当他看见尸体被割开的喉咙时,惊恐地睁大眼睛,被吓得倒退一步。
“爷爷,他怎么了?”孙子蹲在沟旁,一脸天真无邪。
火车驶出了目力所及的范围,整个世界变得像部无声的默片。
老人再度看了眼那具尸体,扭曲的姿势挣扎出最后的一团绝望。
老人一阵眩晕。
一定会抓住那个凶手,骏作始终这样认为,哪怕是在梦里。
太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深色窗帘被阳光照得像一块发光的大荧屏。
骏作醒来,昨晚没有睡好,头昏脑涨。他披了件衣服走出房间,瞥见餐桌上的碗已经空了,不知秀人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骏作收起碗筷,来到厨房洗刷干净,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饭。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反倒摒弃掉很多,将体内的容量腾清,能够将毅力、精神、信仰凝结起来,倾尽全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手机一阵蜂鸣,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花桥镇西郊的田地里,一具男尸横陈排水沟里,死者身份是花桥高中的学生,疑似他杀。
骏作想到了什么,立刻推开秀人的房门,里头只有乱作一团的被褥和满地的烟蒂,没有了秀人的身影,也不知他早上何时离去。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没办法阻止自己想要前往的念头,决然地迈开了步伐。
呼吸着郊外清新的空气,寒冷的感觉侵袭着鼻腔。
人群在一望无垠的田地里格外扎眼,骏作拨开挤作一团看热闹的村民,撩起鲜黄色的警戒线,俯身穿过。
一名警察一时没认出蓄成大胡子的骏作,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骏作向他出示了证件,那名警察又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才勉强放行。
骏作走近水沟,俯卧的死者体型健硕,目测身高一米八出头,骏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卫彬正蹲在尸体旁,用一支笔拨开死者的衣袖,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许,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发现什么了?”骏作戴起手套,跳下沟道。
卫彬站起身来,惺忪的眼皮还粘着眼屎:“尸体是早上七点左右,被一对来放风筝的爷孙俩发现的。昨天他们也来过这里,水沟里没有尸体,所以死者应该是昨晚或者拂晓前被杀害或者移尸到这里的。”
“今天星期几?”骏作问。
卫彬抬腕看了看表盘:“星期四。怎么了?”
“第二天还要上课,一个高中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骏作拉紧了自己的领口。
又一辆火车从山坡上呼啸而过,一片金灿灿的麦田随风摇摆,除了秀美的风景,几公里内什么都没有,对凶手来说,是天然的作案地点。
法医住在花桥镇另一边,路程稍远,送他来的警车刚一停,法医连忙下车活动起被颠麻的屁股来。
骏作灵机一动:“卫彬,叫人去看看附近的地里有没有新的轮胎印。”
尸体手腕处有被捆绑过的伤痕,他定是被胁迫来到此处。就算从花桥镇上过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再加上死者身材又魁梧,凶手一定是开车到这里的。
从浴室镜子里看到丈夫的裸体,害臊的易理希不禁面红心跳。丈夫为她清洗私密部位的时候,不自觉会有生理反应。自瘫痪之日起,易理希就再未和丈夫行过夫妻之礼,丈夫时值壮年,生理上的需要不可避免。易理希也幻想过丈夫外出寻花问柳,毫无感情地满足本能的肉欲。只是丈夫每天恪守规律地生活,从没有给易理稀有过怀疑的真空时间,这让她自觉对丈夫的怀疑很愚蠢。
丈夫很少提起书店的情况,易理希依稀记得在一年以前,丈夫雇用了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在前不久的新闻报道里出现了这位女店员跳楼自杀的消息。自那之后,郭树言变得和近来凶案频发的这个小镇一样古怪。原先只对科技讲座和纪录片感兴趣的他,异常关注起实时的新闻事件来。他外出时间也变得不规律,时常夜晚出门,在家闷在工作室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从不让易理希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露了尖尖角。
唯一能让易理希有所联想的只有邻居夏静岚一个人。女邻居每次夸赞起郭树言的羡慕表情,他们俩不止一次躲在庭院门外交头接耳,私下交流。
收拾完庭院的郭树言冲了个澡,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正报道着西郊发现高中男生尸体的新闻。当那个可怜孩子的尸体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郭树言激动地从头上扯下毛巾,一脸的难以置信。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郭树言接起电话,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
“我知道了,马上来。”
书店似乎出了什么事,需要郭树言立刻过去。
【要出去吗?】
小狮子开始工作了。
“嗯。书店新进的一批书到货了。”郭树言换上外出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电视机,狠狠按下了电源键。
【别着凉了,多穿点衣服。】
等不及易理希说完这句话,郭树言匆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厅外。
匆忙得连洗澡时取下的手表,都忘记拿了。
郭树言发动汽车,车轮碾过满地的落叶,掀起一阵屑末。
夏静岚在电话那头惊魂未定地说,书店刚刚被人泼了油漆,还威胁说再敢有下次,就会放火烧了书店。
“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挂电话前,夏静岚问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郭树言最想知道的。
开出不远,汽车发出尖利刺耳的“滴滴”声,像是出了什么故障,郭树言把车停在路边,找起了问题所在。
仪表盘上贴了一张黄色的便签纸,上面工整地写道:如果车子有异响,打开后备箱看看。
汽车是不久前问租车行租的,验车的时候似乎没见过这张纸条。
郭树言将信将疑地走到车后,打开了后备箱,脸上显露出惊恐的表情。
后备箱里,贴满了黄色标签纸,所有纸条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有的上面写了意大利焗菠菜的做法,有的写着自己家的地址,最醒目的位置写了一句话:
汽车异响是没系安全带的提示音。
满眼鲜黄色的便签纸,像一盏警醒的大灯,看得郭树言眼睛很不舒服,他揉揉生疼的眼睛,撕下一张空白的便签,关上了后备箱。
他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今天的威胁源于三个月前发生在书店里的那起可怕事件。还没细细回忆,右脑猝不及防袭来一阵疼痛,郭树言揪住一把痛处的头发,仿佛要将这撕心裂肺的感觉扯出体外。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流去,手脚变得冰凉,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失去了知觉,有什么东西想要从欲裂的脑壳中破茧而出。郭树言紧咬牙关,后脑勺用力撞击着座椅的靠枕,不起任何作用。
他开始颤抖,害怕这番徒劳的挣扎后,自己在绝望中突然死去,于是他侧过脑袋,吼叫着向坚硬的方向盘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另一种痛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身体又回到了自己手里,郭树言这才松开手,几缕头发从指缝间飘落。
回到喧嚣的现实中,郭树言睁开眼睛,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他在便签上重重写下“复仇”两个字,贴在了后视镜上,调头往家的方向开去。
门厅的灯自然亮起,郭树言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出门,他拨撩右边额头上的头发,遮盖住刚才撞出的淤青。
“我回来了。”郭树言打起精神向二楼走去。
刚才小狮子还响个不停的喀嚓声,转为了郭树言冷清的脚步声。他首先看见了桌子上自己粗心落下的手表,银灿灿的表带在阳光照耀下分外刺眼,那排镌刻的英文清晰可见,角度天衣无缝地正对着易理希的视线。
小狮子的屏幕一片漆黑。
易理希簌簌流下大颗眼泪,寂静无声。
庭院中,一株孤独的白色山茶花,花瓣一片片慢慢凋谢,像在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花语: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电话再度响起,一定是夏静岚打来催促的。
郭树言想说点什么,嘴唇刚形成一个“O”的口型,又合拢起来,咽下口苦涩的口水,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不知是谁在教室里骂了一声:吉宇是个穷鬼。
他没买课外辅导书的事情,在全班传开了。每个人谈起吉宇时的眼神包含了各种情绪,嫌恶、鄙夷、同情、蔑视,仿佛不泼上一盆脏水,自己也会被当作穷鬼一样。
其实最后一排座位的日子不是想象中那样难捱,开始几天吉宇有点沮丧,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拼命听讲,不放过老师说的每一句话,生怕自己会被坐在前面的同学拉开差距。
虽然同在一个教室,远离黑板的后排犹如另一个世界,老师的目光会自动屏蔽这块区域,对吉宇积极的举手视而不见,同学们也对上课时后排传来的任何声音不加理会,坐在吉宇旁边的除了身高比老师还高的大个子,就是品学兼劣的学生了。
和吉宇坐在同一排的大野和司牧,从不参与嘲笑吉宇。并不是和吉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而是他们懒得去嘲笑。在这里,可以风轻云淡地过每一天,偶尔开一个出格的玩笑,吉宇也从来不会憎恶他们。
有一天,班上有女生丢了钱,上体育课之前把钱放在书包里,从操场回来打算买饮料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
丢钱的女生和几个同学交头接耳一番后,其中一人对着吉宇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正在座位上畅游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吉宇,被找上门来。
“穷鬼,你是不是偷了别人的钱了?”名字早就被绰号所取代,失主的一位护花使者生气地质问道。
吉宇缓慢地抬起头,看见一张怒气冲冲的脸,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
“喂!我在问你话呢!”失主一位护花使者上前一步,拧了把吉宇露在袖子外的手臂。
“我没偷。”吉宇挣脱开他的手,被掐处的皮肤由白变红,大拇指半圆形的指甲印深嵌其中。
“不是你偷,还会是谁偷的?我们班里就你一个穷鬼。”护花使者的同伴们谄媚地笑了起来。
恶言像根锋利的针,不断刺痛吉宇的神经,他无措地搓揉着自己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我不是穷鬼……我不是穷鬼……我不是穷鬼……
“你聋了还是哑了!”护花使者变本加厉,一把将吉宇课桌上的文具全摔撸到了地上,铅笔盒上的某个零件飞出老远,撞在墙上转了几圈,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你干什么!”吉宇站起来,使劲对准护花使者的胸口推了一下,对方纹丝不动。
护花使者愣了愣,看惯吉宇被欺负时忍气吞声的样子,没想到他会反抗。错愕的神情只在护花使者脸上停留了一秒钟,他意识到自己人多势众,不能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失了面子,便向吉宇扑去。
俗话说出师有名,护花使者吼了句:“你敢打我。”权当是为自己动真格找到了理由,一记摆拳飞了过去。
吉宇躲闪不及,正中眉骨,血流如注。
“算了,算了,别打了。”失主拉住护花使者劝道,几个围观者见了红,也不再煽风点火。
“不行。我非让他把钱交出来不可。”护花使者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眼珠一转说道,“他肯定把钱藏书包里了。”
说完,伸手去夺吉宇课桌里的书包。
“不许碰我书包!”
一个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却又充满着死亡的威胁。
“松开。”护花使者指着吉宇紧紧拉住书包的手。
血滴在手背上,滑落的轨迹像一条条毛茸茸的虫子,啃噬着吉宇的心。
“妈的。”又是一记重重的拳头,把吉宇打倒在地,书包被夺了过去。
眼角被鲜血覆盖,阳光下的一切东西都染成了红色,胸膛如火炉般炙热,吉宇咆哮着冲向对方,两个人扭打在了一块儿。
突然,护花使者惨叫起来,他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两只手掌鲜血淋漓,惊恐万分地望着吉宇。
众人的目光移到吉宇一边,他用攥着美工刀的手背擦了擦眼角淌下的血,血顺着颤抖的刀尖滴落。吉宇瞪着通红通红的眼睛俯视地上的人,样子看起来格外吓人,他刚向前迈了一步,护花使者狼狈地向后挪着身子,哭丧着乞求道:你别过来。
“杀人啦!”女生们一点儿不浪费高亢的嗓子,围观的人四散而逃。
这场斗殴最终引来了教导主任,手掌被割伤的护花使者送去了学校的卫生保健室,吉宇和失主被请到了教导处问话。
看到当事者是吉宇,教导主任像是早有预料:“怎么又是你呀!”语气中充满了责难,反倒对他眼角的伤情不加理睬。
总之不管谁对谁错,吉宇心里清楚教导主任总会对他严厉批评,借题发挥,在最后一排自得其乐地安顿下来,是对教导主任权势无声的抗议,这类忤逆的人列在了教导主任的黑名单上。
吉宇半眯着那只受伤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操场。教导主任询问着失主事件的来龙去脉,两个人一问一答,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教导主任也认定了吉宇偷钱的事实一样,挖空心思寻找有力的证据。
被无视的吉宇不经意间瞥了眼窗外,视线落在了秀人他们常聚集的一隅。接下来看见的景象,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亲眼目睹这一幕。
章小茜和秀人手牵着手,秀人亲昵地凑近她耳语了几句,两人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吉宇那只伤眼竟睁得老大,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花桥镇中心有家名叫“ROSE”的西餐馆,外观和内部装修完全复刻了欧洲的样式,店里灯泡不少,却灯光昏暗,店家在每张桌子上支起一根根火光摇曳、充满暧昧香气的蜡烛,将气氛烘托得格外有情调。
这里也是花桥镇最负盛名的约会圣地,西装革履的卫彬沉浸在微醺的玫瑰香中,等待着他的相亲对象。
卫彬参加的相亲次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数不过来,并且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这一惨痛的人生经历完全归功于他的大姨妈。
此大姨妈非彼“大姨妈”,是卫彬母亲的姐姐,但她每月来家里为卫彬安排相亲的日子,比真正的“大姨妈”还准时。
大姨妈两年前退休赋闲在家,不知怎么就爱上了帮人搞对象这份光荣的使命。单身外加是嫡亲外孙的卫彬,自然成为了她手中一张必须打出去的牌。屡败屡战之后,一向在圈内以成功率而闻名的大姨妈,这一次放出了狠话,如再不成功,她将以永不涉足相亲圈半步谢罪。
这次的相亲对象的条件听起来很不错,身高164公分,体重90斤,小时候参加过钢琴比赛,现在的职业是护士,父母都是花桥镇知名医院的教授。
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呢?一定是有常人无法忍受的缺陷吧!出于职业习惯,卫彬这样想道。但又觉得不应该如此阴暗,便粉碎了继续想下去的念头。看了眼手表,五点五十九分,距离约会的时间还差一分钟。
店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位年轻女子推门而入,微笑着向卫彬靠窗的座位走去。
“你就是卫彬吧!”女孩大方地打起招呼。
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发扎于脑后,饱满的额头下,一双细长而有个性的眼睛,微微上翘的眼角蕴含几分妩媚。她举止得当,长相甜美,而且还没有迟到。卫彬心中暗暗感激大姨妈,这次第一眼的印象至少能打个九十分。
“秋淑小姐请坐,我们先点吃的东西吧!”卫彬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唤来了服务员。
寒暄之中,卫彬偷偷观察起女孩来,以卫彬多次相亲的经验,从点餐上可以看出这个女孩的性格和口味喜好。例如看着菜单不抬头征询意见的女孩较为自我,点餐数量太多或太少的理财方面或有缺失。只是秋淑交出了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从容自如点完了餐,细节无可挑剔。
这样完美的女孩,难道真的没有人追吗?卫彬觉得是自己的运气来了,笑得合不拢嘴。
“你在笑什么?”秋淑饶有兴趣地问道,“我看电视上那些刑警,成天板着脸,从来不笑的。”
“那是电视剧,其实我们刑警也是人嘛!”
“我叔叔也时常这么说,你的语气和他好像啊!”
“你叔叔?”卫彬刚想追问,服务员端来了开胃菜——芝士西红柿,菜上完毕后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他们用手拿起芝士片和西红柿片,边吃边接着聊。
“你叔叔也是刑警吗?”
“不是。他是一名法医,我家里很多亲戚都是医务工作者。”
“难道是孙法医?”
“你们认识?”秋淑有点兴奋。
“我怎么会认识他呀!”卫彬干笑着答道。
秋淑竟是孙法医的侄女,好感下降了一半。回想到铁路旁,被法医捉弄摸过粪便的手,卫彬不由放下了芝士西红柿,拿起湿毛巾用力擦拭着手指,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感谢西餐繁琐的用餐流程,服务员一次又一次送来各种菜式,才让卫彬的尴尬得以化解。
几口红酒下肚后,话题渐渐转向了秋淑的专业,她迷离的丹凤眼闪烁出兴奋的光芒,指着开胃菜的盘子说:“如果把这道菜加热一下,会很像摘除下来的脂肪组织。”
卫彬胃里一阵翻腾,心里又凉了一半,打岔道:“趁热吃牛排吧!”
秋淑用刀叉玩弄起面前的牛排,像在酝酿接下来将要说的话。卫彬生怕再被倒胃口,动作麻利地切开牛排,大口咀嚼起来。
看见五分熟的牛排切口,秋淑顿时来了兴趣:“其实人肉和牛肉看起来差不多,闻起来也像。但是人肉没那么红,是浅黄色的脂肪,熟了以后肉会变成灰色……”
这下彻底失去了胃口,终于在看似完美的她身上找到了致命问题。好感再打对折,卫彬心不在焉地计算起仅存的好感是不是八分之一,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秋淑嚅动嘴唇正打算说些什么,卫彬闭上了眼睛,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免受不了吐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动着骏作的名字,像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
“有紧急任务,我得先走了。”卫彬礼貌道歉后,不等她反应过来,拿起账单快步走向服务台,只留下茫然的相亲对象,呆望着还没怎么吃的一桌菜。
走到了秋淑听力范围之外,卫彬松了口气,这才接起手机。
听筒立刻传来骏作急躁的声音:“在干吗呢?这么晚才接电话。”
没等卫彬开口解释,骏作一刻不停地接着说道:“你马上回来,十五分钟抓捕西郊杀人案嫌疑犯的搜查令就到了。”
“嫌疑犯锁定了?是谁?”卫彬跳上了路边一辆出租车的副驾驶座。
骏作毫不迟疑地说出一个名字。
“先生,请问你去哪?”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打断了卫彬的电话。
卫彬目光如炬,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扭头对出租车司机说道:“师傅,麻烦你载我去和静路。”
天气终于有那么一丁点冷了,世界仿佛失去许多味道,像被冰过一样。
骏作蹲在易理希家的庭院里,置身于红色的丁香花中,俯身嗅闻着。与西郊尸体上的味道一样,淡淡的清香,不卑不亢。一株白色的丁香花在浓烈的红色花海里显得尤为扎眼,它根部的土刚刚翻过,邻近它的几株丁香花,枝叶都有不同程度的折断和损伤。骏作起身转悠了一圈,在角落废弃的施肥袋里找到了一具“尸体”,一株被折成几段的红色丁香花。显然几天之前,在这个庭院里有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有人被推倒在这株红色的丁香花上,并且压断了它,为掩盖这一真相,郭树言新买了一株栽上,不凑巧的是,红色的丁香买完了,店主这批进货中只有白色山茶。
骏作在脑中臆想着犯罪的过程。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才敢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心里盘算着等会儿面对这位妻子清澈双眸时的开场白。
她的丈夫已被锁定为西郊杀人案的真凶,法医在死者指甲里找到了属于郭树言的皮屑组织,这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让检察官和法官对有利或无利的旁证视而不见,法医这张鉴定报告使得签发搜查令一路畅通。
西郊的死者名叫冯峰,死因是被割断喉咙,死者后脑有瘀伤,应该是被偷袭造成的,由于他体格强健,凶手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他制服,那场激烈的搏斗也许就是在这个庭院里,压断山茶花枝的死者才会沾了一身的花香。凶手把死者手脚捆住以后,用汽车运至西郊折磨后杀害。
死者冯峰与之前两名被分尸杀害的少年同为花桥高中的学生,这一点上,又让三起案件有了联系。冯峰是学校里臭名昭著的不良少年,绰号叫“疯子”,时常欺负弱小的同学,前两名死者正是受欺负的对象。出于直觉,骏作总觉得这三起案件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像有一根隐形的细线穿连起它们。
于是一直以先前两起案件嫌疑犯身份萦绕在骏作脑海中的“郭树言”三个字,成为了头号怀疑对象。骏作提议将皮屑组织与郭树言的DNA相比对,不曾料想匹配度竟高达99.99%。之后采集到的郭树言所租汽车轮胎印,也与现场发现的为同一款轮胎。
排除了郭树言不是凶手的各种可能性之后,骏作才踏进这个庭院,自己带来的不是一纸搜查令,而是一颗链球,砸进这座白色的房子,粉碎随处可见的幸福后,留下残酷巨大的黑洞。
一片丁香花瓣被风卷起飘向远方,骏作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
“怎么不进去?”姗姗来迟的卫彬轻轻从后面撞了下骏作。
骏作从思绪中缓过神来,看见衣着光鲜的卫彬,拿他开起了涮:“你小子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又去祸害哪家的姑娘了?”
“别提了!”卫彬解开衬衫领的扭开,叹道,“这辈子我和牛排的缘分算是到头了。”
“相个亲,关牛排什么事!”
“这事改天和你细说,搜查令呢?”
“就等你来了。”骏作对庭院外路边的几辆车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和卫彬两个人进去就行了。
嫌疑人郭树言不在家里,他的汽车没在车位上。骏作从郭树言书店的店员手里拿到了他家的备份钥匙,礼貌地敲了几下门之后,用钥匙打开了锁。
易理希造型特别的轮椅,让他们吃了一惊,接满电线的屏幕上突然显示出:【警官,您好。】
没有料想易理希会和自己打招呼,骏作机械地回了句您好。
“是你在说话吗?”卫彬有点不敢相信,指着轮椅上的屏幕问道。
喀嚓喀嚓的跳字声,骏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跳出的每个字符。
【它叫小狮子,能够帮助我说话。】
“太神奇了吧!原来这就是小狮子。”卫彬在之前的调查中早有耳闻,他走向轮椅,近距离观摩起这部让人咋舌称奇的机器来。
“卫彬,你去房间里看看。”骏作别有用心地支走卫彬,将搜查令举在易理希的面前,致歉道,“对不起,您的丈夫涉嫌一桩杀人案,只是例行公务搜查您家。”
易理希听罢,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形成一道忧伤的弧度。
“其实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能凶手另有其人。”骏作故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显得底气不足的样子。
睫毛在一个细微的颤抖后,小狮子开始了工作。
【警官,您还记得第一次来问我的问题吗?】
骏作捋着下巴的胡子,遥想与易理希的初次见面,还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那时候是来询问你有没有看见抛尸的犯人。”
【我看见了他的样子。】
屏幕上黑色的字体,显得分外坚定。
“你还能认出他来吗?”骏作收起了搜查令,不希望易理希因为它而撒谎。
【我认识他。】
骏作急忙拿出记事本:“请您告诉我他的名字。”
突然,卧室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卫彬惊慌失色地跑了出来,充满惶恐的眼神求助般望向骏作,招着手说道:“你最好来看看房间里面的东西。”
骏作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一只脚刚跨进房间门时才想起易理希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转身看去,小狮子屏幕上赫然三个大字:【郭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