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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辰轩拿着手电，一步一步地沿着台阶往下走。黑暗的弯弯曲曲的甬道，呼吸间能感觉到淡淡的霉味，但空气还算新鲜。
钟辰轩向下看了一眼，手电光线所及的极限，仍然是一片黑暗。他的脚步声，单调地回响在甬道里，虽说他已经尽力放轻脚步了，但这种石块砌成的台阶，实在是会让脚步声非常清晰。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下来的门已经被他自己关严了，几乎没有漏进一丝光线。
甬道到了尽头，有一扇门。门没有锁，钟辰轩伸手一推，门就开了。他一瞬间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曾经到有过相同的事?
既视感?不对，不是既视感，是真的发生过类似的事。从房梁上飘落的雨点一样的灰尘，床上铺着的褪色的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缎面被褥，锈迹斑斑的龙凤广锁，以及……枯萎的玫瑰供奉着的那盏人头骨的油灯。
钟辰轩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手上沾满了灰尘。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手心里的汗水随即融化了灰尘，是他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空空落落的一个房间，什么都没有。钟辰轩的失望，正如基度山伯爵看到基度山岛上一无所有的藏宝洞窟的时候。
手电的光照到对面的墙壁上时，钟辰轩轻轻地“噫”了一声。那里有个相当高的用一块织绵遮着的东西，看样子，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或是诸如此类的物件。
钟辰轩犹豫了片刻，走到了那块织锦前面，伸手一拉，织锦就被他扯了下来。钟辰轩发出了一声几乎是惊骇的叫声，手电筒“啪”地落到了地上。
那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油画。
仅仅一瞥之下，钟辰轩也已经看到了，画里的是他自己。
他弯下腰，把手电捡了起来，对着画像细细地看。这一次，他看清楚了，画像里的人，像他，却不是他。但是确实像，像到出奇的地步，无论是身高，体态，脸型，还是微笑的样子。如果硬要说有不同的话，画里的人眉目间的那股神情要比钟辰轩更柔和几分，没有钟辰轩那种几近凌厉的侵略感，而他嘴角的笑容，也没有钟辰轩笑容里那种近于冷酷的莫测高深。
钟辰轩伸手，去触那画像上的人的脸。画像镶着沉重的雕花的框子，靠墙斜放着。画中人的眼睛，几乎正对着他的眼睛。这肖像画得非常出色，画中人的眼睛，乌黑而晶莹的，含着笑意地跟他四目相对。
钟辰轩的手，停留在画里的人眼角上。那人的眼角有颗泪痣，是真正的泪痣，像一滴鲜红的眼泪，在眼角似落未落。
画的右下角，题着C·Cheng的英文签名。钟辰轩当然清楚，程启思英文名的开头，是C。
画像的背景是大海。钟辰轩知道那个地方，Lonely Beach。沙滩的颜色是一种奇异的暗红色，海里浮着色彩美得像梦幻一般的海藻。钟辰轩去那个小岛的时候，季节不对，他并没有看到涨潮时候彩色的海藻。
红沙和月亮映在海里，光线的折射下，月亮似乎也变成了血色。钟辰轩闭上了眼睛，一瞬间，仿佛已经不在这间黑暗而冰冷的地下室里，而是置身于闷热到令人窒息的孤独海滩。那面串着大大小小珠子和许愿瓶的珠帘，在海风的吹拂下发出清脆的互击声。
一组鲜艳得狰狞的造型奇特的鼓，浸在台阶下的海水里。一波一波的浪潮，击在鼓上，发出的声音像在敲击人的心脏。既深沉，又高亢。
“你在这里干什么?”
程启思的声音，冷冰冰地，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那一刹那，钟辰轩那种既视感又出来了。
不，不对。这不是既视感。这根本不是既视感。这就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钟辰轩转过身去，程启思就站在他对面。看到钟辰轩转过脸来的时候，程启思的眼睛里，也骤然地出现了迷惑和恍惚的神色，那眼神几乎是温柔的。但是很快的，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刚才的冰冷，甚至恼怒。
“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老是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钟辰轩咬了咬牙，一头冲了出去。程启思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慢慢地走到那幅画前，手指轻轻抚过画布上那人的嘴唇。
“好久不见，Christ。我都快忘了，你还在这里呢。他……终于还是找来了。我的秘密，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被他挖走……我已经不再是我，可是，你却仍然……没有一点变化。”他的手指，触到了画中人眼角那颗鲜红如血泪的小痣。
“若兰说过，泪痣是不祥的，所以她在订婚前把这痣取掉了。我一直也想给自己一个解脱的理由，最终，看到孟采桦的结局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钟辰轩是对的，那样的死法，对于若兰，是个美丽的解脱。可是……我该怎么原谅他?或者，我该怎么原谅我自己?……”
程启思把那块金色刺绣的织锦从地上拉了起来，重新把那幅真人一般大小的画像给盖上。织锦像一层尸衣，掩上画中人的一瞬间，程启思看到了右下角自己的签名。
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一滴眼泪却溅在了地上，化开了尘封的灰。
“我真不敢相信，我曾经那么年轻过。钟辰轩怎么说的?青春啊……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当青春的力量消逝之后，一切记忆都将随之逝去，就会什么都不记得……我已经忘了……已经忘了。”
哦，不顾一切的发疯一样的热情，自我到残酷的自信。
你错了，钟辰轩，你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从头到尾，你都不懂得怎么爱人，你的爱与恨，都是你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你……从来不懂爱。只是你以为你懂。那不是爱，那只是习惯，依赖，以及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