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你们都看了?”程启思问。结案报告是他写的,怎么个写法,他斟酌了相当一段时间。毕竟,这可能是他经手的最后一桩案子。写结案报告的时候,他只觉得唏嘘,人生就真像是个九连环,环环相扣,最后发现了其间的关系的时候,只会感到命运那张大网的无处不在。
命运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是谁说的,你一人会遇到2920万人,可是,你会爱上的人,能有几个?
吴晴和莫明、陈了几个人都对望了下,点头。冯平说:“我也看了。真是诡异的一件案子,我真不明白,林寒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呢?”
程启思沉默了。他看着面前桌子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的一支玫瑰,那是朵黄玫瑰。美丽的光洁的花瓣,正在夜晚悄悄绽放。
今天是他请客吃饭,既算是这次案件的犒劳,也算是一个最后的结束。耳边传来幽幽的钢琴声,还有小提琴的声音,合奏的是一曲《爱的奉献》。西餐厅最喜欢的曲目之一。进门的水池边上垂着一面很大的珠帘,一有人进去,就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响。
每次珠帘响动的时候,程启思就会一个激灵。Lonely Beach,Lonely Beach,那就是个不醒的噩梦,一切都从那个时候起,不再一样。
回忆为什么总是会被唤醒?想到这一点,程启思对钟辰轩,几乎有股渗进了骨子里的恨意。
林寒并没有杀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第一个死者,是个意外。宋艺、代楠和洪歌跟他上床的时候,玩过头了,因为性窒息而造成的死亡,只能算作过失杀人。这三个人慌了手脚,而林寒为他们设计了一个优雅的死亡现场——让林寒这么做的原因,是那个死者跟钟辰轩有几分相像。
林寒开始设局,而另外三个人也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不仅杀了三个人,甚至也对林寒所布置的王尔德的唯美世界的现场兴趣盎然,开始变成嗜血的恶魔。三个凶手加一个帮凶,对于破案造成的误区可以说是必然的,这也是案子一直陷在迷雾里的原因。
林寒给出来的暗示,非常强烈。他把程启思送给方孟初的东西,一样一样地留在现场,以此刺激程启思。最终,施思的头,让程启思完全崩溃。施思和秦颜一样,都是程启思心里的死结。程启思内心的那扇封闭的门,最终在林寒巧妙的心理诱导下被打开。
林寒邀钟辰轩到家里,确实是在为自己洗脱嫌疑,即使是暂时的。钟辰轩是个相当好的见证人。他也是在告诉洪歌他们,自己也有目标,是他们最好的同伙,决不会背叛他们,以免在他的计划完成之前,三个凶手就会因为担心林寒出卖他们而杀人灭口。
但是林寒想要的,仅仅是一个答案。可以说,他从未想过能活命。否则,他不会让代楠说那个关于陶俑的相当愚蠢的谎言。代楠在询问中也交代了,陶俑就是他的手笔,当然,他是在林寒的要求下做的,而他也相信林寒能摆平这件事。
可是,程启思却知道,林寒也是接近疯狂的,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很快会被揭穿,他要的只是一小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在等着最后的结果。或者说,林寒只是为了求证,他早应该知道,他等了那么多年的人,已经不在了。
让程启思觉得比较奇怪的是,林寒为什么会用施思——或者说是,像施思的女人的头——作最后的刺激物?他不愿跟钟辰轩讨论这个问题,钟辰轩后来也根本没再提过,完全不像他的个性。
他只能想,林寒也是有自己的心理障碍的,不愿意用自己在乎的人的头来设这个局,这是他的心理障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障碍,越不过去。
程启思怔怔地看着盘子里的牛排,他几乎一点都没动过,只是莫名其妙地撒了好多胡椒粉在上面以致于没法吃。直到陈了端了两杯酒过来,才回过神来,笑了一笑。“多谢。”
“辰轩怎么没来?”陈了问,“不会是上次受惊了吧?”
程启思几乎抑制不住唇角的笑,虽然是冷笑。“受惊?他?他能有什么受惊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份,笑了笑说,“没事,他在休息呢,反正……好吧,迟早也要告诉你们。我跟辰轩,都要离职了。”
让他有点奇怪的是,陈了却并没有多少吃惊的表示。倒是吴晴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一蹦就蹦了过来。“什么?程哥?你在开什么玩笑?怎么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呢?为什么要离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程启思看着她,吴晴比起他初见的时候,长大了不少,有点妩媚的味道了。一瞬间,那种说不出的疲倦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你已经长大了,小晴,有些事,你要学会分轻重,该问和不该问的,该知道和不知道的,该做的和不能做的。”
“对……对不起,程哥,我没有恶意……”吴晴嗫嚅地说,头都垂了下来。程启思笑了笑,说,“我没生气,我怎么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何况……我想,你那时说的话也没错吧。”
他把几个酒杯都倒满了酒,自己端起了一杯。“我很高兴这几年跟你们共事,无论如何,我想我是快乐过。以后……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不过,我答应,如果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力所及,我会帮忙的。”
每个人都把酒喝干了。程启思捏着那个空了的杯子,玻璃的杯底,映着他的脸,有点变形,他几乎觉得那是陌生人的脸。冯平和陈了互望了一眼,陈了的眼里,分明地写着:你是对的。
冯平长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话,说得可真对。”
莫明拍了拍吴晴的肩头,说:“哭什么,以后又不是不会见面了?”
吴晴却一个劲的摇头,眼泪完全止不住。“不,不是的,我真的觉得……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程启思走到门口的时候,回了一次头。那面珠帘,丁丁冬冬地落了下来,晶莹的,像千点万点雨珠,把他跟这些同事隔开了。
也跟这段过去隔开了。
程启思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接近午夜。他轻轻推开钟辰轩卧室的门,房间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钟辰轩均匀的呼吸声。程启思的目光落到了窗前放着的一盆金边重瓣的水仙上,那水仙开得仍然白艳,那股说不清是清雅还是浓烈的香气,弥漫了一屋子。
他还记得吴晴给他们送花时的情景,小姑娘给他们一人送了一盆,却没留意到众人尴尬的表情,程启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最后实在是不好明说,终归还是收了下来。拿回来,本来是放在楼下的,最后钟辰轩挪在了自己房间里。
这水仙至今都还开着,至今都还香气浓郁。
他走到床边,低下头看钟辰轩。钟辰轩抱着枕头睡得正熟,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唇角还带着丝浅浅的笑,笑得很柔和也很宁静。程启思不知道多久没看到他这样的笑法了,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不知不觉地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
他的手指刚触到钟辰轩的脸颊,钟辰轩的眼睛就睁开了。钟辰轩看清是他的时候,几乎是猛地弹起来的,
钟辰轩的手无助地乱抓,撞到了桌子角,撞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那株用瓷盘养着的水仙,也被撞在了地上,瓷盘摔碎了。奇怪的是,水仙那股暖暖的香,倒像是散发得更浓郁了。
“辰轩,你真的就那么讨厌我,恨我?”过了也不知道多久,程启思点燃了一支烟。他以前是不怎么抽烟的,可这段时间似乎有点变了。他一手抚弄着钟辰轩汗湿的黑亮的头发,一双眼睛在烟雾里朦朦胧胧。“你知道,我是不想弄成这样的,可你老是要刺激我。”
程启思笑了,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伸手把那掉到地上的重瓣水仙捡了起来,有点惋惜地对着看。“你可别忘了,是你自己把我从lonely beach找回来的。我叫你离我远着点儿,不对,是我自己要走开的,但你费尽心机,不惜一切,硬要让我回来。是你自作自受,辰轩,你要我起誓不离开你。现在,你又要我放过你?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冷,突然地把手里的烟头按在了钟辰轩的腰上。钟辰轩发出了一声惨叫,疼得额头上满是汗水。
“听好了,钟辰轩,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哪里都别想去。而且——记住,是永远。Endless。”
“……安心的事,真的不是我的错。我虽然不见得是好意,但……但我真的没有恶意……还有,还有……尹雪……她……她……”钟辰轩的嘴唇颤动着,嗫嚅了半天,终于一咬牙说了出来,“她的死原本就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为什么非要怪在我身上?你这根本就是迁怒!”
程启思坐直了。他的眼睛冰冷而闪耀,嘴角那个淡淡的笑意也是阴冷的,冷得能让人打从心眼里结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钟辰轩低低地说,“我早就知道了,可是……可是,我……我也不可能有证据……那种情况下……怎么能有任何证据指证你?”
程启思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他朝钟辰轩俯下身去,几乎是咬着他的耳垂,轻轻地说:“你还需要证据吗,辰轩?你非得要证据,才能指证我吗?——少校,我没说错吧?这是你的军衔吧?以你的身份和背景,你如果想置我于死地,你需要任何证据吗?”
钟辰轩的眼睛瞪得大大,嘴唇微微张开,那神情是震动到几乎空白的。程启思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低笑着说:“说到底,还是你心软吧,舍不得我死是不是?否则,你想要把我送进监狱,或者要我的命,都很容易啊,你偏偏一直忍,忍到这个样子,仍然没对我下手?辰轩,是不是你就是喜欢我这么对你?这让你觉得刺激?你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