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不再去排戏了,吃完了饭,我就坐在教室的窗口看同学。也是在那一次,我看见匪兵甲和牛伯伯在操场上打架,匪兵甲被压在泥巴地上,牛伯伯骑在他身上,一直打他。那是雨后初晴的春日,地上有许多小水塘。我看见牛伯伯顺手挖了一大块湿泥巴,“啪”的一下糊到匪兵甲的鼻子和嘴巴上,被压在下面的人四肢无力地划动着。那一刹那,我几乎要窒息,指甲掐在窗框上都快把木头掐出洞来了,眼睛却不能移位。后来,我跑去厕所里吐了。经过那一次,我更肯定了自己的那份爱情。
在那长长的高小生活里,每天夜晚,我都在黑暗中苦苦哀求垂听祷告的神,苦求有一日长大了,做那个人的妻子。我哀哀地求,坚定地求,说绝对不反悔。
当我们站在同样的操场上唱出毕业的骊歌时,许多女生哭得稀里哗啦,女老师们的眼眶也是淡红色的。司仪一字一句地喊,我们一次一次地向校长、主任、老师弯下腰,然后听见一句话:“毕业典礼结束。礼——成。散——会。”我没有按照两年来的习惯回一下头,而是跟着同学们往教室里冲。理抽屉,丢书本,打扫,排桌子,看了一眼周围的一切,这,就结束了。回家的路上,我尽可能地跑,没命地狂跑,甩掉想要同行的女生,一口气奔到每天要走的田埂上去,喘着气拼命地张望——那儿,除了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水波,没有什么人在等我。
进初中的那年,我穿上了绿色的制服,坐公共汽车进城上学。刻骨的思念,即使再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了。可我依然要在夜间祈祷了才能安心睡觉,那个哀求,与高小时仍一模一样。有一次,我反反复复祈愿,说着说着,竟然忘了词,心里突然浮上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无能为力的悲哀。
“当年,你真爱过牛伯伯吧?”
我笑了起来,说:“没有,真的没有。”
许多年过去了,两次小学同学会,来的同学都带了家眷。人不多,只占了一张大圆桌。说起往事,我心中涌出一些淡淡的喜悦和亲切,毕竟这都已成往事了。
饭后,一个男生拿出我们那届的毕业纪念册——学校印的那一本。同学们尖叫起来,抢着看当年彼此的呆瓜模样。那一张张自以为是的小面孔,大半庄严地板着,好似跟摄影师有仇。
“小时候,你的眉头总是皱着。真受不了!”一个男生说我。
“原来你也偷看我呀?”我顺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轮到我一个人捧着那本纪念册的时候,顺着已经泛黄了的薄纸找名单——六年甲班。找到一个人名,翻到下一页,对着一排排的光头移手指,他,匪兵甲,在我眼前出现了。我连忙将目光移开,还是吃了一惊,好似平白被人用榔头敲了一下。“我要回去了,你们是散还是不散呀?”
大家喊喊叫叫地散了。坐车回家,付钱时,我手里握的是一把仔细数好的零钱。下车了,计程车司机喊住我,慢吞吞地说:“小姐,你弄错了吧!少了5块钱。”我没有跟他对数,道了歉,马上补了。司机开车走的时候笑着对我说:“如果真弄错倒也算了,可是被骗的感觉不大舒服。”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只能说一句:“哎,老天爷,谢谢你。”
(六月的雨摘自哈尔滨出版社《倾城》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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