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病房

时间:2015-08-17 07:55:28 

◎纪尘

今年3月中,一个平常的下午,在德国慕尼黑的一所居室里,我突发腹绞痛。丈夫弗洛还在上班,孤单的我只好蜷在沙发里忍着。

“应该是阑尾炎。”弗洛回到家,皱着眉头说,同时责怪我没有早点给他打电话。那时已是晚上9点了。

他的判断跟我的一样。只是我们都太大意,以为经过物理处理会缓解,当然更主要的是,我内心根本就非常抗拒上医院。

我的父亲,最后几年就是在医院和家这两点一线间度过的。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最熟悉的东西就是药,就是一点一滴进入血管的冰冷液体——有时5个小时,有时8个小时,有时连续一周从不间断。

那双陪着我长大的手,变得越来越冰凉,斑斑瘀痕越来越触目惊心。

我无法责怪医院没能挽救父亲,但那苍白的环境、痛苦的呻吟、度日如年的煎熬,至今仍萦绕在心,让我难以承受。记得后来清理父亲的房间,那剩下的整整一抽屉的药令我失魂落魄地呆立了好久。

这世上,并非只有泪水才刺痛人心,有时候,一张相片、一枚硬币、一粒药丸,也能让人颤抖不已……凌晨1点,弗洛再也坐不住了。在他的执意要求下,我最终还是捂着肚子上了车。

那座三层楼的医院,已算是居所一带规模相当大、条件相当好的了。

一个多小时后,血液分析出来了。没错,是阑尾炎,只不过多了“急性”二字。医生让我住院观察。而事实上,他们应当立即为我做手术的,阑尾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阑尾穿孔,若那样,所引发的急性腹膜炎会是致命的。

不幸我属于后者,更不幸的是,不知是医生太过乐观还是人手实在不够,直至第二天上午11点,我才被推进手术室——不仅阑尾已穿孔,炎症也已在整个腹腔扩散开来。若手术再晚一两个小时,这些文字估计就永远没机会写出来了。

虽然手术做得有些迟,虽然出来时我身上多了三道口子和一根腹腔引流管,但我活了下来。中国的一位好友发来短信:“在德国做的手术,就完全放心吧。”

当时没人知道,我们都高兴得太早。

A

我住的是普通双人病房,病友是位72岁的老太太。

她英语说得很好,擅长与人交谈,虽然脖子上的淋巴瘤手术伤口让她有时呼吸困难。

她曾是个服装商人,由于多年来缴税完整,因此可以享受所有医保。那种我从头穿到尾的围裙般的病服,她在术后当晚就扯下来了,她有自己花花绿绿的漂亮睡衣。每天早上洗漱完毕,她必须做且放在第一位的事就是化妆——卫生间的壁柜,根本就是一个小型化妆品专柜。她的裤子永远笔挺,皮鞋擦得一尘不染。

我不知道手术那天,她是不是也带着一脸妆容进去的。

她从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我从没见任何人来探望过她。偶尔,会有一些电话打进来。“都是些以前的老友,能说话的已没几个了。”她说。这里的“能说话的”,指的是还活着的。

化好妆,等医生查完房,用过早餐,她便雄赳赳地到楼下花园——抽烟,哪怕晚上她经常咳得惊天动地。一咳,伤口就痛,可她不在乎,只要有一点可能,她就紧闭双眼努力入睡,就像吃饭——每次吃饭她都犯恶心,可哪怕上一秒刚吐出去,下一秒她又会继续往嘴里塞食物。那段时间,我的那些动也没动的鸡腿或猪排都是她帮忙解决的。

她这种顽强的生命底质真是令人吃惊又钦佩。

某天,护士前来为她换药,她突然有些顾忌地看看我。我们都知道,在医院是极难维护躯体隐私的。可当时我哪儿也去不了,只有闭上眼睛。

但最后还是看见了——另一位护士前来为我做肌肉注射。那真是刻骨铭心的一瞥:对面的那个躯体,所有能够看到的地方都布满了横七竖八的疤痕,不同色泽的新老肉芽四处突起、扭曲,很多地方的皮肤由于缝合拉扯,就仿佛被用力揉搓再展开的牛皮纸……原来,她不是顾忌裸露身体,而是顾忌裸露那些可怕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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