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当我无意中进入父亲的房间,发现他吃药的“秘密”,我躲在房里大哭了一场。从那时起,我开始偷偷扔药:中午的药少点,就少扔点;晚上的药多些,就多扔些。
我从不后悔这样的举动,从不。那些苦涩的没完没了的药片,在灰暗的最后时光,除了徒增病人的痛苦,毫无意义。
病友果真不再喝药了。当护士离开,她便轻手轻脚地把药水倒空,当护士回来时,她便微笑着将空瓶递过去。
护士满意地点点头,我们则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她少言,我也不是喧哗之人,因此大部分时间病房都非常安静。只有当那个男人出现,这沉寂之地才会变得活跃响亮。
那个男人,用我们的一个词语来形容就是——“屌丝”,大大咧咧、散漫无谓。我想他是她的丈夫,因为他每天都来,给她带来换洗衣服,握着她的手在耳边轻声细语,或是挠抓她的足底引出嘻嘻笑声……我也非常欢迎这个男人——让人发出快乐的大笑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但有两天他没出现。
我有些失望。我相信她也一样,每次有人敲门,她都急切地坐起,但结果却只是护士来送药收药。
“哦,昨天是他女朋友的生日……好在我想起了,现在不用担心了。”第三天,她轻轻地说,脸上一片如释重负的安宁。
什么?我晕了一下——他竟不是她的丈夫么?然后立即想起,无论看起来多亲密,他们却从不接吻。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她的前夫,离婚好多年了。平时不太来往,但从没有抹去联系。在节日,在孩子生日或是其他什么应该家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他们有时会碰个面,有时则打电话彼此祝福,问问近况。他们之间没有怨恨,或者,怨恨已随时间流逝而消隐无踪。她甚至记得他女朋友的生日。我想,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她很可能会给他的女朋友送去真诚祝福的鲜花。更触动我的是,她脸上的安宁明白无误地说明了,她所担忧的不是前夫跟谁在一起,而是,他是否平安。
第四天傍晚,他终于出现了。风尘仆仆,肩膀和脖子上挂着一堆大包小包,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脸上竟套了个大红色的假鼻子!
他就像滑稽剧中的可爱小丑,顶着那个好笑的大鼻子夸张地比手画脚,像一阵春风、一轮暖阳般突地蹿进这寂静之地。他跑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给我一个用力的握手。他的包里有糖果、书本、彩笔,以及一堆女人的内衣内裤。
他不断做着古怪的表情,不断逗我们发笑,仿佛要竭尽全力弥补两天的缺席。
好几次我都不得不请求他暂停,请求他不要让我笑得太多——肚子上的引流管已发出数次警告了。
那是个美好的下午,那是两个美好的人。
他不再是她的丈夫,却是她无助时要第一个打电话通知的人,是在不安忧虑时能让她发出微笑的人,是她依然关心、信任的人。
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却是困难时第一个要赶到身边给予安慰的人,是依然记得她的鞋子和衣服尺码的人,是他愿意冒着凛冽寒风穿越整座城市相见的人。
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她很幸运,没有得到坏消息。
回家那天,他来接她。他们高兴地跳起来紧紧抱在一起。他将把她平安送到家,然后,他们的生活将回到以往——不常来往但绝不抹去联系。
是的,他们依然相爱。只不过这“爱”,如今是以另一种方式,一种更自由辽阔的方式,诠释和抵达。
(水云间摘自《大家》2015年第3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