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军
在路遥去世23年后的这个春天,由于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播出,全国再次掀起了路遥热潮。几乎每天的微信上都有关于路遥写作及其生前点点滴滴事迹的连续介绍。作为路遥生前的好友,也是路遥最后一部创作札记《早晨从中午开始》的责任编辑,我想谈谈我所认识的真实而与众不同的路遥。
一
和路遥相识于30多年前。当时他的小说《人生》刚刚获奖,西安电影制片厂导演吴天明要将其改编成电影,便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搞了一个座谈会,我作为业余电影评论者应邀出席。当时陕西省一位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文化界老领导,对《人生》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批评,说高加林是无根的豆芽菜,以这样的人物作为主角存在导向的问题。几位导演和评论家都是这位老领导的部下,包括吴天明,碍于面子都不好说话。我因为不认识那位老领导,就和他争执起来。我说:“豆芽菜也是菜,都80年代了,你怎么还是旧时的思维?”场面一时很尴尬,吴天明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我是一个学生,业余影评人。
座谈会结束后,在西影厂大门口,路遥过来拍拍我的肩,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洛川。路遥伸出大拇指,用浓重的陕北话说了句“小老乡,好后生”,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后来,《人生》在吴天明的努力下被拍成电影,获得巨大成功,并获得了当年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
1988年,沉寂了几年的路遥突然推出百万字的鸿篇巨制《平凡的世界》,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当时正兴起文学热潮,文学讲座很盛行,很多作家也很热心于讲课。《平凡的世界》让许多读者喜爱路遥,他们更渴望了解路遥的精神世界,但很多社团搞讲座就是请不到路遥,路遥似乎变得很神秘。大家都说,路遥傲慢,架子大。
1989年秋天,我当时所在的杂志社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希望我们介绍路遥,大家很想知道路遥是在怎样的心境和状态下写出《平凡的世界》的。由于我当时和路遥并不是很熟,就约上我的好朋友,也是路遥的好朋友,新华社记者李勇一起去找他。路遥很热情,完全不是传说中的那样,他甚至还记得当时开《人生》座谈会时我发言的细节。他大声地笑着说:“年轻人就是要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而且后来的事实证明你说的是对的。”
二
那段时间正是路遥创作的调整期,因为我们聊得很投缘,我后来几乎每个月都去他家一两次。我可以深深感受到,路遥在创作上是孤独的,他所要走的文学之路可能常人很难企及,他把文学看得过于纯粹而神圣,所以他注定要孤独地往下走。这可能与他苦难的童年和年轻时的经历有关。
路遥7岁时,因为家境贫困,父亲领着他从清涧走了两天,到达200多里外的延川县,把他过继给没有子嗣而同样贫困的伯父。路遥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任何改变,相反在贫困上又增加了一份委屈和自卑。由于是外来的,他常常受到同村孩子无端的打骂,所以,路遥说他童年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除了饥饿就是遍体的伤痕。虽然年龄小,但童年的路遥已经扛起家里的生活重担,下地、拾粪、砍柴,像孙少安一样,什么样的重活、累活他都干过。他说:“我生来就是大人。”
然而,命运和路遥开了一个大玩笑。
“文革”开始时,路遥正在县城上学。他像很多学生一样热情高涨地投入到这场运动中。1968年,19岁的路遥作为学生领袖成为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但很快就被这场运动深深地抛入谷底,回到原点。在农村劳动时,他像孙少平一样,没有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政治上的失意更加速了他在文学这条路上的步伐,他对文学的痴爱陪他度过了那段昏暗而难忘的岁月。他几乎读遍了在他们县城能够找到的所有文学名著,在文学的海洋中找到了自己的快乐。1973年县里推荐有为青年上大学,本来推荐他上的是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但由于他的履历,他被那两所学校拒绝,后来延安大学录取了他。
路遥从延安大学毕业后到《延河》杂志社工作,创作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因为他从没有真正离开他生活过的那片土地,所以他的故事百转千回,总是与那片土地紧紧相连。在政治上无法实现的梦想,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实现了;在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浪漫爱情,在他的作品中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所以,《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连续获奖后,他仍然能选择放弃充满鲜花和掌声的生活,回到陕北乡下,选择孤独寂寞,用6年时间如牛马般劳动、如土地般奉献,最终创作出百万字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他说:“尽管创作的过程无比艰辛,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是那个结果。”
1991年3月,从北京传来《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消息。朋友们奔走相告,路遥当然也非常高兴。他对我说:“我当初只想把我想写的东西完成,获奖的事情确实没有想过。”他从北京领奖回来,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原来他带回了100套再版的书,说要送朋友。我去的时候他已给我签好名,路遥说:“你是第一个接受这套新版书的人。”后来我听说,路遥连去北京的路费都没有,还是他弟弟天乐借了5000块钱给他,他才能去北京领奖。给路遥送钱的时候,天乐说:“你千万不要再获什么诺贝尔文学奖了,要不然,我从哪里给你弄外汇去。”
路遥的贫困我是知道的,但借钱去北京的事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他。路遥有两个爱好:抽烟和看足球。他唯一一次出访德国,没有去看任何名胜古迹,而是请主办方安排看了一场德甲比赛,回来后津津乐道了许久。路遥的烟瘾很大,抽的都是红塔山,10块钱一包,在当时算是很高的消费了。路遥说:“饭吃饱就行,烟一定要抽好的。物质可以贫困,但精神世界必须富裕。”所以,他吃饭非常简单,陕西省作家协会周围的小吃摊他几乎吃遍了,每天的伙食费可能不及一包烟钱。
1991年秋后的一天,路遥突然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给你们杂志写稿子吗?我想好了,就按你的建议写一下《平凡的世界》创作中的一些情况。虽然我从不和人家谈什么创作,我觉得创作是纯私人的东西,不可以拿来示众,但这次我想破例。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早晨从中午开始》。”
虽然我和路遥相识很早,但真正了解他、理解他后,我感受到他内心汹涌澎湃的激情和对文学近乎顶礼膜拜的虔诚。起初我的确想请他给我写稿,但后来我们熟悉并成为好朋友后,我反而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想为难路遥。面对神圣的文学,他不会违心地应邀为任何杂志写稿,他只有想好了要写什么、自己想写的时候才会去写。现在他突然说要为我而写,我当然非常高兴。
路遥写东西的时候不能被打扰,他对文学有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当然,他创作的时候一般人也找不到他。所以,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找他聊天,我知道他写好后一定会找我。
三
1992年春节过后不久,路遥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一趟。我到他家的时候,看到他家里很乱,《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手稿就放在凌乱的桌子上。我说:“你家怎么像刚被人打劫过一样?”路遥指了一下桌子上的手稿说:“你的作业我完成了。”我翻看了一下,有208页,将近7万字。我说:“对于我们这本综合类杂志来说,这个可能需要连载。”路遥说:“没有问题,交给你我就不管了。另外,这个手稿就留在你那儿。”我知道很多作家是不愿意把手稿给别人的,把手稿给你就表明对你有莫大的信任。那一刻,他的信任让我感动。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路遥家里见他,而我手里拿着的手稿,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文字。
从1992年5月开始,《女友》杂志开始连载《早晨从中午开始》,它受欢迎的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很多读者怀着崇敬的心情流着泪看完我们的连载。通过这篇手记,我们知道路遥为创作《平凡的世界》竟遭受了那样的精神上的折磨和肉体上的摧残。4年的准备期,他阅读了1975年至1985年间全国的主要报纸,研读了几十部中外名著,记录了几十万字的笔记。6年非人的生活下艰苦的劳作,100万字的巨著,没有超常的毅力和体力是无法完成的。就像路遥自己说的:“既然已经选定了目标,再苦、再累,哪怕是燃烧自己,丧失生活中许多美好的东西也必须这样做。”6年时间里,他忍受寂寞,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只偶尔透过窗子看一看四季的变化。
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过程中,的的确确是用全部生命在写作,他要把内心深处最真切的感受、最熟悉的平凡人物的平凡事迹忠实而又真诚地记录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路遥是我们那个变革时代最诚实的记录者,而《平凡的世界》就是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女友》杂志刚连载完《早晨从中午开始》,还没有来得及给路遥送样刊,就突然传来路遥逝世的消息。
1992年11月10日,我休假在家,诗人远村突然敲门进来,说路遥让我去一趟医院,最好带些钱。我明白,路遥若不是实在没办法,是不会向我张口的。那个年代我们都不富裕,我个人存款加起来仅有2000多块,我急急忙忙赶到单位借了4000块钱,凑够6000块,向西京医院赶去。
这之前的8月6日,路遥拿了几件衣服和简单的行李坐火车去了延安,12日就病倒了。他可能预感到了什么,接到几次病危通知,仍然坚持留在延安而不愿意回西安治疗,最后在省委领导和朋友们的再三劝说下才转院到西安。10月份,我去医院看过他两次,他脸上浮肿,完全没有往日的神采。但每次他都说自己没什么大事,出院后去陕北养上几个月就好了,还说他很想去三亚,约我过年的时候一起去。
当天下午我赶到医院时,路遥正在输液。才几个礼拜没见,他已瘦了几圈,变得憔悴,脸也很黑。见我来了,他含着泪对我说:“前几天我是在病床上签了离婚协议。”说这话时,路遥显得十分失落和无奈。我赶紧安慰他说,你有那么多崇拜者,不难找一个好的,等你出院了我给你张罗。我告诉他昨天是他女儿路远的生日,按他的意思我买了个蛋糕送给路远,那天来了很多路远的同学,她很高兴。我知道路遥心中最牵挂的就是女儿,在这之前,他对我说,今年女儿的生日他没有办法给女儿过,请我一定帮忙买一个蛋糕送给孩子。听到女儿的消息,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没有想到,一个礼拜后的11月17日,犹如晴天霹雳,突然听到路遥逝世的消息。贾平凹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我可以想象,如此热爱生活、胸怀世界的路遥,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有多么不舍。他有那么多宏图大略有待实现,那么多读者等待他的新作,那么多父老乡亲等待他归来……
在路遥逝世以后,我总想着为他做些什么,于是和几位同事朋友商量,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编辑出版了《早晨从中午开始》单行本——这个速度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我为书作序,路遥的好友李勇为书题跋。在路遥一个月祭日的当天,我们召集了文学界、评论界、新闻出版界及路遥生前好友近百人,举办了一个怀念路遥的座谈会暨《早晨从中午开始》全国首发仪式。
43年的生命历程,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短暂,但路遥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丰富多彩的伟大作品。我相信,不管时间怎样远去、时代如何变迁,路遥的作品所焕发出的基本价值永远不会远去,它带给人们的温暖和向上奋进的精神会永远有意义。
(马 羽摘自《家庭》2015年5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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