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时代的李叔同,考察一下他的生活态度、审美情趣和行为方式,完全可以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风流才子,从他身上,我们依稀可以看到魏晋人的流风余韵。
年,李叔同由天津迁居上海,住在上海租界十邻里,不久加入当地名士许幻园等人组织的“城南文社”,并应许的邀请,住到城南草堂,与许“捉衿论诗,迄无虚夕”,留下大量的诗作。在这一时期,李叔同广交朋友,从诗人、画家、优伶、艺妓和名僧,应有尽有。如乌目山僧、任伯年、朱梦庐等着名诗人、画家、书法家,都是他的好朋友。
城南草堂期间,李叔同还和许幻园、蔡小香、张小楼、袁希谦等世家公子、骚人墨客,吟诗填词,结拜金兰,号称“天涯五友”。他在《赠许幻园》一诗中,强调“闭户着书自足”的内心感受。许幻园夫人宋梦仙《题天涯五友图》,其中一首“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着作脍人口,酒酬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把李叔同献身文化事业的精神和较高的审美情趣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自古文人喜好交往,从而形成了一种交往文化,如历史上有名的“竹林之游”、“兰亭轶事”等,都脍炙人口,妇孺皆知。那种“楼上看山,城头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的情境和逸趣追求,那种空灵的玄理,隽妙的谈吐,旷达飘逸,谈言微中,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性灵发露,都无时不在诱惑着后来的文人学士。李叔同这时参加的“城南文社”和“上海书画公会”,尽管在诗文和书画方面已表现出与传统的某种离异,带有清新可喜的近代气息,但是,这种交往的形式仍旧属于旧式士大夫文人圈子的交往,他们的心态、情感和生活方式依然是十分传统的。
李叔同正是这样,生活上他是“豪华俊逸,不可一世”,“翩翩裘马,徵逐名场”;而且在北里青楼寻求刺激,消磨光阴,与沪上名妓李苹香、朱慧百、谢秋云,歌郎金娃娃、坤伶杨翠喜等时相往来,浅斟低吟,诗酒共鸣,才子佳人,色艺双绝,尽情享受着世俗的欢乐。从李叔同写给名妓的诗和词中,我们可以看出李当时的心境。
如赠杨翠喜诗:
“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
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前朝。”
如忆翠喜词:《调寄菩萨蛮》: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
额发翠云铺,眉湾淡欲无。夕阳微雨后,
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又如《戏赠蔡小香四绝》之一:
“眉间愁语烛边情,亲手掺掺一握盈。
艳福者般真煞人,佳人个个唤先生。
再如李叔同给李苹香修改的两首诗:
“绣丝竟与画图正,转讶天生画不成。
何奈背人春又去,停针无语悄含情。”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为了使这种男欢女爱能永恒持久,使爱之花不致过早凋谢,李叔同甚至提出幻想:
“愿将天下长生药,医尽人间短命花。”游戏人生,好一个天下风流情种!再看他的另一首《调寄金缕曲》词:
“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凉情味,雏凤声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之所以“泥他粉墨登场地”,一味纵情声色,极罗艳绮香、灯红酒绿之乐,原来是因为“奔走天下无一事”而彷徨苦闷。将“声色”视为游戏,既追求世俗欢乐,人间情欲,又期望摆脱尘世的烦恼。这是处于近代社会新旧转换时期读书人的普遍心态和意念情结。
在追求风流艳遇,放纵情欲的背后,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内心深处,始终隐含着一种理想境界和人格追求,即如何摆脱尘世间的喧嚷,寻求一种空灵、淡泊、飘渺适意的生活情趣。李叔同自不例外。一方面他不放弃现世的享乐,游戏人生,另一方面追求老庄的清静无为,以达到内心的平衡,如赠许幻园的词: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着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表现了他对老庄的恬淡、空寞,陶渊明式的逸情自得的世外桃源生活的无限向往;
一方面是“翩翩裘马,徵逐名场”,北里青楼,灯红酒绿;另一方面又慨叹:“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臻林沙。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门外风花各自春,空中楼阁画中身。而今得结烟霞侣,休管人生幻与真。”表现出人生短暂的虚幻感和逃避现实远离社会的消极人生哲学。这种思想意识的流露,为他以后的出家埋下了伏笔。
李叔同家学渊源,小时候就爱好绘画。受教之余,他曾从天津书画名家唐静岩学习图画,接受传统技法训练,天长日久,受益匪浅。后来南下上海,仍研习不懈,至入城南文社,国画一艺已崭露头角,受到同人推重。
年3月,李叔同与袁希濂、张小楼、许幻园、蔡小香借上海福州路杨柳楼台旧址,联名发起成立“上海书画公会”。定期组织会员品茗观画,相互交流,并编刊《书画周报》随《中外日报》发行,揭开了中国近代书画社团的新篇章。消息公布,社会各界视为盛举,不仅吸引了当地书画家,就连江浙一带之书画名家诸如任伯年、朱梦庐、高邕、黄宗仰(乌目山僧)、汤伯迟等也一一入会,定期赴会活动,一时称盛!
年秋,李叔同东渡日本准备报考东京美术学校。通过在异国实地考察比较,深感“我国图画发达盖早”,怎奈“秩序杂沓,教授鲜良法,浅学之士,靡自窥测”,致使国画艺术远远落后于西洋绘画。因此,当务之急是倡导西洋绘画,通过交流借鉴,提高国画的艺术水准。同年10月,李叔同即与友人筹编《美术杂志》。未料“规模粗具”,日本文部省颁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中国留学生闻讯,风潮突起,群起罢课归国,《美术杂志》胎死腹中,李叔同写下的美术论述《水彩画法说略》、《图画修得法》,也只得改载他刊。现在已成为研究李叔同当年倡导西洋绘画的珍贵资料。必须指出的是,本世纪初西洋绘画在中国尚属空白,因此上述二文实为西洋绘画在中国的启蒙之作。尤其是《图画修得法》一文,作者所阐释的图画之意义与功能,至今仍不失效用。李叔同认为:
“语言者无形之图画,图画者无声之语言。”“而语言文字之功用有时或穷。例如今有人千百,状人人殊,必一一形容其姿态服饰。纵声之舌笔之书,匪涉冗长,即病疏略,殆犹不毋遗憾,而所以济语言文字之穷者,曰唯图画。”
“图画者,为物至简单,为状至明确,举人世至复杂之思想感情,可以一览得之。晚近以还,若书籍若报章若讲义,非不佐以图画,匡文字语言之不逮,效力所及盖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