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辞了碎玉,到书房见郑乐山。下人们说往佛堂去了。二人只得又到佛堂。郑乐山跪在蒲团上,手拿五炷香,无声祷祝。苗苗等了一会儿道:“老爷。”郑乐山把香插进香炉,磕了个头,转头道:“什么事?”忽见苗苗身边另有一人,秀美娴雅,清丽绝俗,竟是个极标致的美人,绷紧的脸色立刻活泛开来:“这位是?”沙花垂头不言。苗苗道:“是我老家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姐妹沙花。她来十二天了,二太太给了半个月的期,她临走前来跟老爷辞行。”郑乐山站起来揉着膝道:“忙什么?住不惯吗?焦山玩过了吗?多留两天再走。”苗苗惊喜,沙花却道:“不了,还是不打搅了,长住下去,于心不安。”福了一福,携了苗苗的手出去,右袖一滑,有意无意落下一个荷包。
二人出了佛堂,苗苗急道:“老爷都说留了,你干吗非要走啊?”沙花笑道:“又不是我的家,名不正言不顺。哎哟!”苗苗道:“怎么?”沙花道:“我把干妈送我的香药包掉了!”沙花每逢春秋两季,必犯气喘且常失眠,苗苗的母亲将沙花视同己出,便到处求医问药,配了一个偏方,用荷包盛着,让她挂在胸前。苗苗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沙花道:“你先回去吧。我往来路上找一找。”苗苗道:“我陪你找。”沙花道:“不用了,我去去就来。”
她目送苗苗走远,毫不犹豫,抽身返回佛堂。郑乐山正在把玩荷包,一见沙花,犹如天上掉了个活宝贝,忙笑着走近道:“姑娘的东西掉了。”沙花伸手去拿,一抽没抽动,叫声“郑老爷!”连眼皮子都羞红了。郑乐山紧捏着那荷包,原不过是借机调笑,这时看她娇羞动人,鼻中闻到一阵女儿香,不由心摇神驰:“我把荷包给你,你可拿什么给我?”沙花怯怯地道:“那本来就是我的。你是老爷,还抢女孩子家的饰物。”郑乐山越发大胆,一面把荷包塞进她手里,一面握着她的手。她一甩没甩脱,他的手已爬上她的臂膀、肩头,左手一勒,把她圈在怀里。沙花徒劳地挣扎道:“放开我!”郑乐山笑道:“知道我在里面,他们听见了也不敢进来。”沙花哀求道:“这……这是佛堂啊!”郑乐山笑道:“温香软玉在怀,胜过极乐世界。”他右臂回转,按住沙花,想去咬她的颈子,蓦然间身子一抖,放开了她,跌跌撞撞,坐倒在蒲团上。沙花似欲转身,却又并不出门:“郑……郑老爷,您没事吧?”郑乐山脸上肌肉扭曲:“我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毒汁!我在佛前求了多少次,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沙花目露怜悯道:“圣人也说,食色性也,郑老爷何必过于自责?”郑乐山奇道:“你不怪我?”沙花摇了摇头,泪水直流下来。郑乐山又感激又怜惜,忙趋前给她拭泪道:“好孩子,别哭,哭得老爷我心都碎了!”沙花哽着嗓子道:“沙花早就听说老爷的才学,今天有幸见到老爷的堂堂仪表,更……更增仰慕。”郑乐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沙花道:“老爷如果不嫌沙花蠢笨,沙花……愿意侍奉老爷……”她越说声音越低,后几个字细如蚊嘤。郑乐山又喜又忧,苦笑道:“红袖添香,以娱晚景,又是你这么蕙质兰心的姑娘,有谁不想?但是……但是……我不能误了你的终身。”沙花剪水双眸一抬,陡然间单刀直入地道:“老爷得了那个病,沙花早就知道。”郑乐山又羞惭又不解:“你……你知道?我如今老了,男女之事力不从心,你还愿意跟我?”沙花近前几步,蹲下来望着郑乐山道:“沙花倾慕的是老爷这个人,求的是丝萝得托乔木。老爷有没有病,有什么病,与沙花都不相干。”她说着脸又红了,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就不知我有没有这份福气。”郑乐山开心得喘不上气来。沙花珠泪夺眶而出:“看来是我自作多情。”起身要走。郑乐山一把拉住她道:“不不,不是,难得你这么善解人意,我立刻叫二太太操办去!”
迎娶五太太沙花的盛大排场,几乎可与当年碎玉进门时相比。碎玉、旷媛赔笑忙碌,愤懑难宣。曹细细想想自己的落魄,更是酸楚。这其中最震惊的要数苗苗。郑乐山一时找不到好房好屋,竟让苗苗搬到尸房附近的阴暗院落里,将大院子腾出来给沙花住。沙花到祠堂拜祖先,也是与碎玉、旷媛并列。郑乐山对沙花的恩宠,郑家上下都啧啧称奇。
这天沙花带着丫头椰儿散步。沙花知椰儿是旷媛送来使唤的,存了个心,套问她身世,试探她和旷媛关系的深浅。二人正走着,迎面苗苗也领着个丫头逛了过来。二人狭路相逢,只得互相浅笑。沙花道:“苗苗……”苗苗“哟”了一声道:“你大我两岁,可我入府在你之前,你该叫我‘姐姐’,怎么能叫‘苗苗’呢?”沙花一笑道:“先入山门者为大,姐姐说的是。”苗苗冷笑道:“五太太果然善于审时度势,随波逐流。”沙花笑着摇头,兀自前行,到了苗苗身前,见苗苗并无让路之意,便道:“借过。”苗苗道:“人你已经抢了,路也要争吗?”沙花仍是温和地笑着:“四太太,你该记得,我曾经问你,我留下来时常陪着你可好,你说你求之不得。”苗苗冷冰冰地道:“我没你那么多鬼心眼儿,听不出你的言外之意!”沙花笑着推推她道:“那是你笨啰。”苗苗愣了下才道:“我是笨,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沙花下巴仰起,收了笑容道:“论相貌,论人品,你不见得强过我,凭什么你可以嫁入豪门而我要在外面受洋人的气?你有的我都要有,你没有的我也要有!我进府几天,帮你逃过了两劫,也算对得起你了!”苗苗嘴唇抖得像含了滚烫的蜡烛油:“你跟我说这种话?你跟我算账?我对你的情谊要怎么算?对你的信任怎么算?我妈对你的照料怎么算?”椰儿和另一个丫头吓得不敢吱声。沙花淡淡地道:“干妈对我的恩情我会用一辈子去报,我会比你更孝顺她老人家。至于你,我倒愿意跟你和平共处,可是你太执著,太看不开。这几天你人前人后说了我多少坏话?你以为我不知道?既然这样,还惺惺作态,称什么姐妹?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啪”的一声,沙花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雪白的肌肤上顿时高高肿起五个指印。椰儿惊呼:“五太太!”苗苗一巴掌打过,自己也受了很大的震动,呆在那里,作声不得。沙花嘴角流血,微微一笑,目中含泪,极慢极慢地道:“我欠你的,从此都还清了。”用力一挤,擦过苗苗身边,快步而去。苗苗顾不得是在外头,抱头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