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府内的三位姨太太危机四伏,城郊别苑的三太太也一样不得逍遥。这天郑脉脉正为筹建医馆忙碌,忽然想起一墙之隔,好一阵没去问候曹细细了,就把手头的琐碎事务暂且丢下去看她。曹细细好整以暇地削着苹果,把苹果皮削成了长长一串,见了郑脉脉,平和地叫声“大小姐”,随手又拿起一只苹果来。桌上已有七八个去了皮的苹果,都是郑脉脉和龙锦添送的。郑脉脉甚感疑惑:“三娘,您没事吧?”曹细细落寞一笑:“郑家这么多人,就只有大小姐还认得我这个三娘。”郑脉脉道:“我不管旁人,我单知道您从小一直待我很好。”曹细细淡然笑道:“我对你好,一半是喜欢你,一半是讨好你母亲,你也不必太上心了。”郑脉脉只觉她今天形容举止与平日大异,似乎太沉稳、太从容了些,想想才道:“您凡事看开些,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就过去了。”曹细细削着苹果道:“我现在还有什么计较的?大太太说了,我和生生属相相克。生生十六岁之前,我不得进府一步。老爷不在了,十六年,呵呵,谁知道十六年后是什么光景?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实在也是无所谓了。”郑脉脉心头掠过一阵不祥之感:“三娘,您……”曹细细用手在一排苹果上一掠而过:“脉脉你看,每一个苹果就是一个值得我撑下去的理由。而当这个理由不存在了,我就削了它的皮。结果……”她哈哈一笑,“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再留我一时半刻。”话一说完,反手一刀。水果刀寒光一闪,她脖子上渗出一道鲜艳的弧形。
郑脉脉惨叫一声:“三娘!”
“当!”刀身落地。揉碎桃花红满地,曹细细已然滚倒。她两眼圆睁,两手紧捏,两腿抽搐,从生到死的那一瞬,突现笑容,像在笑人,又像在笑她自己的一生。眉弯眼秀,唇若涂丹,美艳中透出无尽的凄怆。
郑脉脉抚尸大哭。龙锦添唤了声“脉脉”,进门一瞧,不觉愣住。曹细细因自己无儿无女,慈母情怀便都移情在郑脉脉身上。郑脉脉成年前多得曹细细关照,她忆起往事,再见到桌上那八九个圆圆的苹果,更是心碎肠断。龙锦添苦劝无效,只好强拉着她求见旷媛。碎玉本待不准,转念一想,近来外间多有中伤她的谣言,想了一想,故示大方,不仅让他们去,还派了两个丫头随侍。郑脉脉明知是监视的意思,当此悲愤之际,觉得和碎玉再多辩一句也是侮辱了自己,因此不屑一顾,大步而行。龙锦添倒和两个丫头周旋了几句,给了点儿赏钱,叫她们暗中照应旷媛。丫头们假意推辞,过后还是接了。受人钱财,就不好逼得太紧,因而由着龙、郑二人进屋,她们却在外间吃果子打“九连环”玩。
郑脉脉生性坚韧,极少哭泣,今天却一发不可收,好像要把许多年的悲欢都一次流尽。龙锦添又心疼又不知所措:“这……”旷媛病势沉重,衣衫不整,闭目养神,听女儿悲声不绝,突然道:“好了!死的又不是你的亲娘!我倒想知道等我百年归老,你有没有这么哀切?”郑脉脉嗔道:“你现生着病,还说这些话!”旷媛叹道:“你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么?大太太这张网越收越紧,我和你四娘五娘出个院子也不得自由,形同软禁。再这样下去,恐怕吃碗饭、喝杯水也要看她的脸色。这个女人蛇蝎心肠,什么事做不出来?”郑脉脉愤怒地道:“孙大帅打黄司令,一路北来,尸横遍野。外面也是打,这里也是斗,中国人的本事全花在内耗上了!”龙锦添道:“局势很吃紧,北门派了重兵,进出都要通行证了。连我们出城公干,也是荷枪实弹,也只能走到百里之外,再往北就不敢去了。”旷媛沉思着道:“怎么城里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龙锦添道:“听我叔叔说,黄司令怕人心惶惶,所以故意封锁有关孙大帅的消息。咱们私下说说不要紧,外面知情人泄露了一星半点儿就要枪决!”旷媛咳嗽两声道:“你明天给我弄一张通行证来。明天就要。”郑脉脉惊道:“你要出去?”旷媛不答,目视龙锦添。龙锦添应了。
说了一会子话,龙锦添和郑脉脉告辞。旷媛道:“脉脉,你去看看亦尘,看看他的小生生,然后请他来一趟。假借看小孩子的名义,大太太的党羽就不会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