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燕
认识于玛丽是在春天。她是个堪称完美的女孩:瘦高、大眼、黑发,白肤,像尊大理石雕像,散发着冰凉的光。
于玛丽来自农村,有股天生的伶俐劲儿,并夹杂着决断和果敢,活儿被她干得漂亮极了。
当于玛丽伸出手时,环绕在她身上的那种圣洁之美立刻不翼而飞。那手掌,皮肤粗糙、布满疤痕、骨节粗大、几乎无法合拢,指甲盖惨不忍睹,褐黄发乌、边缘破损,像个常年捏着烟卷的大烟鬼。而这手指的主人,正扬起那张标致的面孔,悉心讲解:板子总是一正一反排列,上一块板和下一块板交错……
二
晚上,我和于玛丽坐在顶楼宿舍的窗口看月亮,发焦的黄光洒在她的额头,让她的美丽重新获得恢复。
于玛丽到这家厂已有两年,从湖北乡村南下东莞,刚出来时的前半年全都耗在地下黑工厂里。
那家五金厂的老板,将她们的工资扣押着,怎么都不发。听说这家台资电子厂招人时,于玛丽的口袋里只剩下最后300元。她飞快地盘算:听说电子厂有两栋宿舍楼,阳台上挂满了衣服,如果出粮不准,人早就跑光了,哪里会挂那么多衣服!
当夜,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将背包从宿舍窗户扔下楼,一个人悄悄走出厂。
当于玛丽出现在电子厂的门卫室时,模样是令人惊骇的——从左边脸颊到整条左手臂,全都擦破了,渗出血渍。门卫让她在旧沙发上躺下等天明。
进厂只是第一步,要经过培训,才能正式上岗。
走进会议室,于玛丽几乎窒息:黑压压的人头爆满,像要秋收的稻田。而老师的讲课更让她发晕:粤语腔调说出的汉字、英文字母、专业术语、规章制度……粗糙地杂糅在一起,没有解释,省略过程。于玛丽几乎要哭出来。培训结束后要考核,不到80分,属自然淘汰。
于玛丽买了本英汉词典,查出所有字母组合的原型,抄在笔记本上,抽空背诵。最初,陌生的字母在舌尖上总说不习惯,在耳膜上总听不顺畅,揣摩多遍后,渐渐地,那些字母居然变得像嫡亲的孩子。
上岗后,新人一字排开,任各部门拉长挑选。挑到于玛丽的拉长有二十四五岁,眸子里射出的光却挑剔、乖戾,落在人身上,像是能把人灼伤。
快走到无尘车间时,拉长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于玛丽的眼睛道:“有没有吃饭的钱?”
钱?
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坦荡粗鲁,将钱赤裸裸说出来。
尽管于玛丽能在短时间内,以超强意志吞噬下大量陌生的英文字母,但骨子里,她依旧是农民的女儿,言谈举止皆流露着泥土特质。现在,羞臊的疼痛像面皮被揭开,令于玛丽恨不能钻进地洞。她被强大的自尊裹挟着,嘴唇发抖:“有!”
拉长安排于玛丽坐在工位上,拿着烙铁,让锡线熔成一滴滴液体,将漆包线的线蕊接在零件上。那一天,于玛丽告诉我,她的口罩一直是冰凉的,像小孩溺湿了裤裆,老有那么一块冰凉贴在身上。她原本想把眼泪截住,但它们汩汩流出时,她才知道,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三
电子厂有上千名女工,而男工,只有几十名,像珍稀动物。每当某个单身男人走过时,在他的周围,总荡漾着一圈女人的眼神。
于玛丽是个例外。她不在任何能和男人相遇、滋生出故事的地方出现,而将几乎全部的业余时间,都消耗在厂里的妇女书屋。于玛丽反复地,将最简单、最无知的问题提出,不怕遭到耻笑,并总能有所收获。
于玛丽说,她忘不了那张招工启事:年龄17至24岁,身高155cm以上,高中或中专毕业,视力正常,五官端正。她一笔一画,把这些字抄在了笔记本上,每读一遍,心尖便会被揪疼一次:过了24岁,想进厂都没人要,如果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年纪大了怎么办?
吴生打破了于玛丽的沉静世界。
吴生姓吴,但不叫生(广东将所有的男人都称为“生”)。吴生的家乡与于玛丽的只隔了几十里;吴生有双好看的大眼睛;是技术员。某一天,为查某个数据,吴生来到妇女书屋,坐在凳子上翻报纸时,偶尔一扭头,看到侧旁的女孩。
吴生打听到和于玛丽是老乡时,欣喜若狂,感觉如果示爱,将稳操胜券。
然而,于玛丽回绝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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