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国治
不抽烟了。倒不是烟这样东西危害健康，实在是不想没事动不动就念及它、动不动就非得碰碰它、动不动就先点燃上一支再议其他事体等等这种弄到与它相依存的其实完全无必要的窘境。
就像有些小孩，凡没事，就想手捞“乖乖”这类香脆食物的那种我看去已感心惊的状态，他们常常一吃吃一桶。
也有人，凡饮液体，便是可乐。常常一喝三四罐，甚至连拨开铁环的“噗哧”声，也必须常不离耳际。
连音效也可能成瘾。
这种事我真的懂，且看有时在朋友家中偶嗑瓜子，我也是不停地吃，想想似也够了，却又不自禁又很俭约地轻轻抓了一小把，潜意识里好像以为稍稍再嚼几下便可收口，结果又吃出另一堆壳山。
人为什么会有惯性动作？而又为什么一经延续这种动作而脱不了身？
莫非人喜欢熟悉？是了，文明指的就是这个。人要一直因循熟识，以至渐渐弄成规律，也同时形成了瘾。
在戒烟前，早想过另一事，戒咖啡。但我想戒的不是咖啡本身，是戒掉“坐咖啡馆”这个习惯。咖啡这样东西不是问题，不是考虑咖啡因或某些健康的因素，是为了想斩却没事就进咖啡馆这桩生活。主要我压根不需要这种生活，尤其我平日总是走来走去，若是动不动便提醒自己“是不是该到咖啡馆坐一坐啦？”最是伤害简略却又丰润的生活。我去咖啡馆干吗？其实只是逃避，逃避任何可做之事或有些必做之事。逃避也没关系，坐在树下逃避或蒙着被子躺家床上逃避都好，干吗跑到咖啡馆？
我曾爱在聊天或写稿中备赞有些游经的山村，用的句子大约像是“这里的村民几百年来不知道什么叫咖啡，也一辈子没喝过一杯咖啡”来吐露出我无尽的羡恋。
而今，不敢说自己能达简朴之境，但生活上可抛忘之物事是颇有，咖啡绝对是。它令我太像假都市人。
很多自然而然形成的生活，如没用冷气，如忘了有百货公司，如不曾看舞台表演活动，如士林夜市我亦30年来只去过一两次等等，使我已不甚像城市人，那么何必再去弄上一桩“上咖啡馆”的假城市人行为呢？
乃我忘了有那种生活。
尤其现在稍有一点岁数了，我更高兴居然能忘了不少的生活。似乎有这么一种状况，少掉的生活项目愈多，愈是没有寂寞的感觉。这就像愈是时时在回手机、查看手机玩手机的人，愈可能最是寂寞道理一般。
主要在于甘心放弃，放弃那一种生活。
要在每日醒着的十几小时里少掉了那一件事。岂不见有人连宵夜也终要弄得去戒？乃吃宵夜也委实成了一种瘾。
故戒烟，不是说烟的好不好、健康不健康而已，是压根儿把它从头忘掉。譬似小孩子不抽烟，并不是因为考虑健康或不健康，他并不意识到大人在抽烟，他根本没发展出这个概念；我便是要设法回到小孩时的阶段。故当人们问我：“我们在你旁边抽烟会不会吸引你想抽？”我说：“奇怪，我都没注意到呢。”乃我已忘掉了这种生活。
再就是戒熬夜。因为生活太没有归宿，于是便无所谓家，终至弄到不必回家了。那么深夜仍在茫茫荡荡地寻觅，寻觅那不必寻得之空无。便这样，晚上不忙着睡觉似乎极是自然。自然到20多年来皆如此，噫，岂不可怕。
然近日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事实上，熬夜早就不供应有感觉的生活已太久太久了，只是自己不想去检视罢了。人为何要在今日先支用明日的时间？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事明天一大早起床再办。然后明日亦有明日的宵禁，绝不预支后日的时间。
有人问从不熬夜的人：“你是怎么办得到不熬夜的？”不熬夜者说，我只是把深夜放弃掉，为了保有更多的早上。很简单，只要放弃甲件，乙件便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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