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后晌饭,便对老母亲说,我去凹里转转,径直出了没有一丝风的村巷。
阳光一直很好,对于庄稼人来说,却并不见得是好事情,渭河北原去冬今春的干旱,让乡亲们焦心不止。
望着崖畔上一片光秃秃的田地,莫不是刚种了玉米的地,走近一看是麦田,麦子仅有一寸多高,也照样挣扎着出了穗子。按节令,清明过后60天就该搭镰收割了,但自从去年白露后麦子下种,几乎没看过一场像样的雪和透雨,多年已经没有这样的旱象了。好在一些保墒的埝窝地,麦子还有收成,但显然不及往年。僻背处有几片油菜,却长得十分旺盛。有人后悔,如果去年把土地流转给专业户栽果木,一亩地还净得350元,这回不划算了。人算不如天算,在靠天吃饭的旱原上,尤为如此。
走过旧日的小学校,没有了门窗的窑洞教室设置了栅栏,是作羊圈用的。散落在自然村的小学校,近年来被兼并到了三五里地外的行政村或一二十里外的镇上,农家子弟上学的路变远了。大多孩子随打工的父母到城里借读,有的大人在城里租了房子陪孩子读书,个别坚守的小学校甚至是三个老师教一个孩子。我50年前曾在这旧小学里念过五年书,唱过一首叫《王二小》的歌:“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不知道哪儿去了”。眼下,村里最后一头牛也绝迹了,更不用说马、骡子、驴,家畜已彻底被机械取而代之,犁耧耙耱,收割碾打,全部租用机器,费用年年看涨。牛草长成了柴火,也无人拾掇。但在沟对面的小山上,仍可以看见有羊儿在那里吃草,点缀了寂静山村所剩不多的诗意。我问过牧羊老人,退耕还林不是禁止放羊吗?他说,草场多,政策上管得松了,不碍事。再说,一只好羯子,就是被阉割后的公羊,能值几百上千元,每天赶着几万块钱流动,也算养家的生计。
我转到老三的果园里,因清明前后的倒春寒,核桃和樱桃结得寥寥无几。桃子和山楂的花期,所幸躲过了强降温,指头脸大的果子结得繁实。青杏挂在枝头,我摘了两颗尝鲜,酸得透香。听老三说,他经营的几台修水利的机械设备,贷了款项,老庄基的复耕工程接近尾声,慢慢把目标放在了育苗种树上。承包和租种的地里育了核桃苗子,在网上寻找商机,今年春上一株卖到三四块钱,还供不应求。如果守候在土地上,有高产值的农副产品,不至于一亩地产值三四百元,有谁还情愿背井离乡进城打工呢?问题是眼下的土地仍不值钱,人们在城乡间徘徊,一些土地的主人,对大跃进式的城镇化措施心存疑虑,还没有想明白。传统的乡村,难道要被消亡吗?
走过旧宅院的老槐树下,曾经人欢马叫的晒场,由于人们迁居到了交通便捷的原上,这里变得寂寥了。啄木鸟在节奏响亮地叩问老树,捕捉蛀虫。旧宅院栽了花椒树,待到秋里,只有留守村庄的老者才肯去采摘,换钱贴补家用。迁居的新宅院也有30年了,但见不到一棵30年树龄的树木,大多被树贩子弄到了城里装饰街景,离别故土,怅望异乡的天空。即使迁居到了原上,那条水泥路早已牵引着庄稼人躁动的脚步,让他们寄居在繁华城市简陋的工棚里,夜夜都让梦回来,打开门锁,探望属于自己的家。
一位堂叔父,正蹲在旧宅院的地里种花生。他当过兵,从煤矿上退休回到村里,独自带着小孙子过活。他用塑料地膜铺了干涩的田地,用小铲子在上面戳了缝隙,小心地用搪瓷缸子伸进桶里,舀着从窖里挑来的水,浇入泥土的缝隙,再点入花生豆,手抓着从炕洞里掏来的草木灰盖上。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递去一支烟点着,和堂叔父说话。天色暗了下来,才等他仔细又忙碌地做完农事,一起厮跟着,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原回家。
村口晒场上,有一阵音乐和咯咯的笑声传来。我看见在一片晚照的掩映下,有三五个妇女在那儿学跳舞。她们也许是趁进城打工间歇,回来生养孩子,或者是儿女大了,远走高飞了,她们在家独享晚年。面前是深沟土原,远山如黛,晚风徐徐吹起,音乐融入了飘散的炊烟。
树杈间的布谷叫了几声,天边出现了湿云,有零星小雨溅起了一丝土腥味。村巷里,听见村人搭讪的话语,不是说吃了没有,而是说,看来明儿该下一场透雨了。(和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