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兴华
忘记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反正天已经很冷了。这时,村里都要召开一次忆苦思甜会,去时,天已经很黑,冻得直流鼻涕,嘴里唱着一首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开会时,会搭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用几根木桩固定住,上面再铺一层木板,上面再用芦苇席罩起来,前面的两个柱子上分别挂一盏气灯,气灯点亮前要往里面不停的打气,气打足了,点着时灯会像放气一样“嗤嗤”地响着,那灯也就越亮。
会台前方一般还要贴上用红黄绿不同颜色的纸写的会标,上面的字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诉苦大会开始了,总有穿得特别破破烂烂的人上台发言,台上讲了什么,能听到的不多,因为台下人们不停地说话,说话的人多了,那声音听起来“嗡嗡”的。但有一件事我倒记住了,说一个放牛娃,冬天没鞋穿,也没屋子住,就住在牛棚里,为了给脚取暖,把脚埋进牛刚拉的粪便里。当然还有一句最令人害怕的话:万恶的旧社会,人吃人。
开完诉苦会,有人就开始往会场里抬干粮,开始抬来的是米糠做的,这是忆苦,其实当时有的人家连这也吃不上,见了糠饽饽就恨不能一口吞下去。姥姥拉了我一把,说吃一点算了,剩下的拿回家去吃。过一会还会有白面包子吃。
包子也是用很大箩筐抬过来的,也是随便吃。说是随便吃,人们抢一样,一箩筐包子转眼就没了,手慢的就围着送包子的人急急地问,包子还有吗?我忆苦了,还没思甜呢!送包子的人说,没了,没了,明年再来思甜吧。
那人听了就很不高兴地说,又要等明年,去年我就没抢上包子,今年又没抢上,我这真是重吃二遍苦,再遭二茬罪呀。
那天我抢到了两个包子,一个给了姥姥,姥姥吃了一口,放进了怀里,一个我也是吃了少半个,剩下的要带回家去,家还有妹妹等着吃呢。
包子是素白菜馅的,盐放得不多,油放得更少,一点油味也没有。
回去的路上,一离开会场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人们把这样走路叫摸黑。可黑又不像墙壁,能摸到,腿脚不好的就会摔跟头。
快到家时,一条狗也许是看见我手里的包子了,两眼发绿地追上来,冲我的手就咬了过去,我一躲,那狗没有吞到包子,却咬到我的手腕上,咬得那个重,感觉手腕子都要断了,姥姥忙一弯腰,那狗以为姥姥要拾砖头打它呢,掉头跑开了。
回到家,手腕处已经不流血了,姥姥又烧了一团棉絮,烧成灰,敷在伤口上。后来伤好了,伤口却留了下来,现在我挽起衣袖,都能看到那有一排狗的牙印,半圆形的,像个月牙儿。
等忙完了我的伤口,姥姥掏出怀里的包子,妹妹在灯下看了半天也舍不得吃,后来她叫上姥姥,走出屋来,抬起头,看着黑糊糊的天空,问姥姥,星星呢?姥姥说星星睡觉去了。妹妹不依,非要让姥姥找星星,她说要唱着歌吃那包子。
姥姥被妹妹缠得没法,就说,你先吃了,吃了再唱,星星就被你吵醒了,它就会在天上睁开眼睛,让你看它。
妹妹早饿坏了,多半个包子三口两口就咽了下去,她还没吃饱,就瞅姥姥,姥姥就问我那半个包子呢,我以为带回来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姥姥扭头就往门外走,说,肯定是掉路上了,可别让狗吃了去。
姥姥出去找那半个包子去了,妹妹跑回屋,凑到油灯前哼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
唱到这里她突然不唱了,问我旧社会什么样?
我说,万恶的旧社会,人吃人呢!
妹妹问,吃谁了?
吃谁了?诉苦的人没说,我怎么知道呀。
但有一点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丢掉的那半个包子姥姥没有找到,我记得姥姥回来后总说那句话,“肯定是被那狗吃了。因为那狗没跑开。”
还有就是第二天,下了一场雪,雪很厚,我家放柴草的棚子都被雪压塌了。
姥姥看就那雪,就猛得嚷了一嗓子:“丰年好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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