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 凤鸣高冈(10)

时间:2015-10-10 20:00:14 

到了台湾后,这位老人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北京大学教授龚鹏程告诉我,他接触钱穆时,钱先生已是暮年,温讷谨厚,没有盛年气象,但仍能让人感受到是一位有德长者。他听严耕望这些钱门老学生说,钱穆早年是很能跟学生玩在一起的,他们常一人持一棍去爬山。

龚鹏程说,“钱先生回台湾演讲,在淡江大学礼堂倒塌被砸之后,身体肯定是受损了(注:1952年,钱穆在台湾淡江文理学院惊声堂演讲时,屋顶水泥大块砸落,伤重入院)。晚年楼居为常。古人云筋力之减,皆称新来懒上楼,钱先生则是罕得下楼出门。问学者都在客厅中见。政界人物来,亦不接待,任其随席听讲而已。对我辈,因非真正弟子,较客气,多称兄。于我则称龚先生,我称他钱老师或先生。怡然蔼然,论学若话家常,大关节处却极敬肃,不苟且。而不甚道人是非,评价师友均极见分寸。许多成名学者,恃老卖老,动辄狂言骂世、自吹自炫,先生不然。”

耐得住大寂寞

2015年7月,苏州耦园。钱穆的幼女钱辉女士,和她的丈夫一起,与我在此地相见。对于钱家来说,耦园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1939年夏,钱穆从云南来到香港,将《国史大纲》书稿交给出版家王云五,嘱咐他尽快交付商务印书馆出版。匆匆出书,这不符合钱穆的惯例。《先秦诸子系年》从启动写作到正式出版用了12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花了5年。但战争局势的不明朗,让他不能不将《国史大纲》尽快出版。

交了书稿后,钱穆到了上海,在战火中潜回苏州探望母亲。此时他的妻子也从北平回到苏州。钱穆变换姓名,隐居在耦园,一边侍奉母亲,一边写《史记地名考》。钱穆的子女们回忆,父亲只要在家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里,他们每次经过书房门口,都要放轻脚步,小心翼翼。

钱辉1941年出生后,钱穆已离开苏州到了成都–战时齐鲁大学迁去成都,聘顾颉刚主持国学研究所的工作,顾颉刚邀请钱穆共事。直到1948年,钱穆回到无锡的江南大学任教时,才与苏州的家人相聚,但一年后他就离开了大陆。直至1980年,一家人才在香港见面。

对于钱辉及其哥哥姐姐来说,父亲是陌生的。她直言并不十分了解父亲的学问,父亲对她的最大影响,是让她感受到了教育的巨大力量。在关切后辈这一点上,她与父亲有相似处。与她见面时,我因为身体不适,迟到了半个小时。分别后,她发信息过来问我身体好转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应该考虑看医生。

在耦园,钱辉一再向我声言,她不是在接受采访,而是来见朋友。园子幽静,园外的环境也不热闹。我乘坐出租车过来,下车后还要走数百米的路才能到达。钱穆一家当年的住处是在城曲草堂,有两层楼,书房门口约10米处有一座假山。满园的蟋蟀声令我感觉到,如果不是因为游客以及导游,此处至今还是绝佳的读书地方。

“耐得住大寂寞,有定力”,这是前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评价钱穆的话。钱氏治学如此,生活也如此。为了专注于撰写《国史大纲》,他住在云南宜良的岩泉寺中,陈寅恪来拜访,不无玩笑地说:“如此寂静之境,诚所难遇,兄在此写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经病不可。”

隐居岩泉寺后,就是隐居苏州耦园。当时这里是废园,门口只有一条路通往市区,人迹罕至。晚年的钱穆回忆起在宜良以及耦园这两年的隐居时光,充满了深情,“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也。”

顾颉刚的故居就在耦园附近,离开耦园后钱辉还特意带我路经此地。分别时,钱辉看着马路上穿梭不绝的车辆与行人,对我说:“我小的时候,人很少,有些你不认识的人,这一次在这条路上见到了,以后还能在这条路上经常见到。现在呢,即使是你很熟悉的人,在同一个地方都未必能经常见到了。”

太史公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纪,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在人海与时间的磨洗下,个人往往迅速湮没,死后还为后人纪念的,无疑是“倜傥非常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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