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类似的情况,在国内的医学界常发生吗?”
吴一龙摇头,“做不到,做不到。我为什么感动,这么老还是受感动,因为我衡量自己,我也做不到。所以我跟他们比,我觉得自己都很惭愧。”
死亡是一种选择
1989年,吴一龙结束了在德国的进修,导师问他回中国还是留在德国。他考虑到自己能够来到德国,是因为得到德国一个基金会的支持,决定遵守契约,回国服务。临走时,导师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只要了一张CD,里面是典型德国风味的乡村音乐。
回国后,吴一龙重返中山肿瘤医院任职,头几年,“以为自己了不起”的他并不受重用,感到了失望。“那时候我就记得我老师一句话,他说当外界不理解你的时候,你不要跟他争辩,你就做自己的事情。”他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把所有治疗过的病人的资料找出来,建了一个大的数据库,然后写综述。
1995年,他看到一篇英国的文献,里面总结了60-90年代肺癌治疗的状况,用了“个人资料的综合分析”这个词汇,其中有一个结论:做完手术后给病人加一个放射治疗,非但没有给病人带来好处,还带来了伤害,死亡风险增加了21%。这个“吓人”的结论,令他对这种讲究证据而非经验的研究方法产生浓厚兴趣,由是于1998年在国内率先开了“循证医学”这门课。
到了2002年,“有一个时髦的‘介入治疗’,就是用一个管插到肿瘤里面灌药物,说是效果好得不得了。我就用这方法给它做了一个重新评估,发现效果可能没那么好。发表了我的观点后,所有搞放射的人就跟我争。有一次他们在广州开大会,大概八百多人,他们的主任委员就请我去讲一讲。我刚开始非常忐忑,说我能去吗,讲我的观点出来,八百多人每一个人吐一口口水,我不是给淹死了?死都不肯去。但是那个主任委员很有料,他说你一定要去,一定要把你的科学方法告诉大家。所以我就去了。我演讲完,整整10分钟没有一个人出声。我打动他们了。”
这段经历让吴一龙得到了教益,“到现在我经常教下面的人,人生没有永远顺利的,当你不顺利的时候,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要去管人家在想你做什么事情。所以当这个时间一过去,我回头看,哦,原来人家对你不了解的时候是你出成绩最大的时候。”
与癌症跟死亡打交道了这么多年,如今的吴一龙,如何看待死亡这个话题?
他平静说道,“其实,死亡是生命的一种选择。你活着、死亡都是一种选择,只要我们尽力了,千万不要去做一些增加痛苦的事情。现在对很多到了终末期的病人,我的学生包括很多人都说:哎呀一定要想办法治疗!其实我知道我们手中的武器,到了终末期,我们是毫无办法的,任何一种治疗只是增加痛苦,所以我会更倾向于让病人安静地走下去。这种理念,现在很多医生也不接受的,他们觉得好像太过悲观了。”
这种理念也得自他在德国的学习,“有一次周末,我到了奥地利,就去找贝多芬的坟墓,找来找去找不到,在一个地方耳朵突然响起了《第九交响乐》,心想肯定就在这附近了!我就找,真的就是在这附近喔!我到现在还理解不了当时为什么突然就冒出《第九交响乐》的音符在我的脑海里面。”
“看了贝多芬的墓地之后我觉得,死亡你说是很残酷吗?不是的。你看多少人在纪念贝多芬?我们这里坟墓是冷冷的、阴森森的,但人家那变成旅游胜地,每个墓碑,有名的没名的都变成一种艺术。所以我认为,死亡是生命的一种选择。”
(《适道仁心·大医国手》由华润三九联合本刊共同策划、出品。)
本刊记者 邹金灿 实习记者 周建平 发自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