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特别多这种老宅,从小在乌镇长大的她,深知要保持老宅的完整是多么不容易——而支撑一个越剧团,只有更不容易。在改革开放之后,因为长期的文化产品的供应紧缺,戏曲短暂地繁盛一时,之后只有下坡路可走,大量的观众流失就是例证。很快,盛极一时的小百花越剧团要去找新的观众。“这种局面到了90年代最为明显,当时电视抢夺了大量观众,我们去乡下演出,台下坐的全都是老头老太太,他们不要看你的演出水平有多高,只要看个热闹,你按照老腔老调唱,她们就觉得你像,你就好。”
茅威涛最早是尹派小生。越剧里的尹派,是最流利动听的,又特别的委婉。最初她在桐乡越剧团就学尹派,团里有位老先生,手把手把她带出来,后来有了点小名头后,在戏校一位老先生的介绍下,去上海尹桂芬老师家里拜见太先生。当时有个笑话,太先生因为“文革”受苦,那时候身体不好,右边瘫痪,结果学来的身段,只有左边的,右边动作是自己慢慢补的。
戏迷有个要求,就是一定要像。可是茅威涛的性格很执拗,从开始就不这么想。“我是一直不太像,所以有部分观众开始就不喜欢我,可是我从来不以像为追求啊。太先生好听的地方,一些特别好听的旋律,声腔我是一点不漏地在模仿,可是有时候,有的地方特别温吞,我就不太喜欢,包括有些破音处,我也不肯学。结果上海的越剧迷一直骂我。”
她印象最深的是小百花去上海演出,有位老观众每天堵在后台门口,看到她出来就骂她。后来她忍不住了,问那位观众:你不喜欢你就别来看了,骂个什么劲?老头说:看是要看的,骂也是要骂的。把她说得哭笑不得。
骂,不仅仅是因为不像,还因为小百花的很多剧目太新,导致大家觉得自己看不懂、不习惯。可要是按照最传统的方式去排,根本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小百花不像上海越剧院,有家底,首先我们不能侵占别人的版权,其次我们也觉得,完全照老的方式排,观众未必买账啊。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这种经典,一定要按照我们的方式排。”这种排法,招来了新一波的攻击。
观众的谩骂,在2006年越剧百年纪念演出的时候到了高潮。“本来我们带去的剧目,全是精心策划的。新排的《梁祝》,包括写宁波天一阁藏书故事的《藏书之家》,都觉得大家会耳目一新的。特别是《梁祝》,这个原本是中国艺术节的开幕式上的剧目,导演是茅威涛的丈夫郭小男,开始他想了一个取巧的点子,就是排‘梁祝印象’,用交响乐做引子,然后让各个剧种的《梁祝》都上,比如京粤,我们越剧也就是其中一折,歌舞化的、乐章式的,又轻松又取巧,可是到了后来,我觉得不行。”
前面有那么经典的《梁祝》,大家都觉得范瑞娟就是梁山伯,包括现在听起来可能有点粗糙的唱腔,所有人都觉得避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茅威涛又轴在那里。“那样我不就是唱个堂会吗?不是戏。太轻松了,不能这样。”最后是大段大段的修改,包括人物逻辑、唱腔和角色的所有表演方式。“我们自己很得意了。没想到,戏还没上演,郭小男在记者发布会上的一句话就惹了大祸。”茅威涛说。
因为传统越剧里的梁山伯一定是范派,所以在记者发布会上,就有记者问,茅威涛唱的到底是尹派还是范派。正在为茅威涛所塑造的新版梁山伯得意的郭小男说,她唱的是尹派茅腔。这下炸了锅。在戏曲界,要开创一个新的流派,那就是惊天大事,不经过专家的几番论证,是不可能的,哪怕是茅威涛这种得过几度梅花奖的演员。
这种宣布使得《梁祝》还没上演,就到处是一片骂声。后来在上海上曹可凡的节目,本来茅威涛和他是好朋友,可是曹还是带点挑衅的意思,问她这个问题。茅威涛没想那么多,照直说。
她说的是自己的困惑:传统为什么要继承,以及如何继承?不是说照老一辈搬就好,应该思考式的继承,要明白这个戏曲中人物的意义,要明白宗师们当初为什么那么唱,怎么唱能表达人物的情感,否则继承的就是形式,不具备灵魂的形式。
怎么说都没有用,尹派茅腔成了她的罪名,将近10年后还是有人在骂她。戏曲界的事情,在外人看来也许是茶杯里的风波,可是在当事人看来,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