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尤其是科幻电影,成为电脑CG时代的宗教,而电影院则是这种新宗教布道的圣坛。
约翰·谢尔顿·劳伦斯在《寻找星球大战背后的原力》一书“序言”中这样说,“它们拥有共同的特征,描述不可思议的神迹,宣扬某种先验的价值观,从而引导自己的信众暂时或永久抛开俗世琐屑的生活,致力于神秘的体验之中。”
《失乐园》与拯救——永恒的主题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注定与其他的年轻人不同。古老的预言提及他的出现,以及他将铸下的奇迹般的丰功伟业。最后,面对他的敌人,年轻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将全人类从深重的苦难中拯救出来。关于他身世的传说十分动人,关于他复活的传说同样恢弘:他将在灿烂的光华中主宰一个得到救赎的世界。如果把这个故事讲给全世界20亿基督徒中的任何一个人听,他一定能立刻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谁。如果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科幻或二次元文化爱好者,他则会问:你说的是《星球大战》还是《黑客帝国》?
毋庸置疑,“星球大战”已经不仅是好莱坞电影史上最成功的影片、最成功的美国流行文化IP,更已经接近了某种宗教信仰的地步。在亚马逊上,有超过3800种星战题材的漫画、绘本小说、电影改编文学、百科事典与严肃文化类研究著作可供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最新一部《原力觉醒》的上映,可以上升到某种全球性流行文化拜物教重迎其救主再临的仪式,正如加布里埃尔·马奇在《科幻福音书》中写到的:“超级英雄这一概念生来就蕴含着救世主般的品质——拥有特殊能力的个体为了更大的‘善’而牺牲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往往需要去克服那些人性的弱点才能日臻完美,而这些机会较之常人实则更少,挑战更为艰难,极易引发我们这些为自身小缺点所困扰的常人产生移情与共鸣。”
《原力觉醒》影片上映之后,已经不断有发烧“粉丝”在N刷影片后,孜孜不倦地为其他信徒提供源源不绝的各种彩蛋信息:在“千年隼号”上,芬恩为楚巴卡找医疗物品时,翻出来一个小球,然后随手扔掉了,普通观众可能对这个细节毫无印象,然而重度新星战“粉丝”会告诉你,这个小球其实就是1977年《星球大战:新的希望》中卢克用来训练光剑技艺和原力感应的训练遥控球!“麻瓜”级观众也许在观影时会惊诧“千年隼号”那历经38年,依旧充满未来主义的线条外观,而初级星战“粉丝”,会惊诧于“千年隼号”原有的碟形天线变成了矩形——这时,重度“脑残粉”会在Starwars.com的论坛上告诉你,这是因为旧的天线在1983年的《绝地归来》中撞毁了!
《星球大战》的诞生,宣布整个影视工业与流行文化进入了所谓的“奇观社会”时代,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将会更加美好,在那里伟大的英雄与强大的邪恶势力战斗;在那里所有的日子都伴有崇高的追求和史诗般的斗争;在那里世界需要你的保护,每一步都充满了奇幻和意义。然而,这一植根于后工业时代视觉技术与资本营销的娱乐产品,其内核依旧古老,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神话学者约瑟夫·坎贝尔。他的著作《千面英雄》描绘了“英雄进行神话冒险的标准历程”。这种冒险的大概纲领非常简单:“一位英雄从日常世界进入超自然世界,获得种种难以置信的神奇力量,赢得一场至关重要的胜利,英雄从神秘的冒险中归来,用他的能力广施恩泽于众人。”坎贝尔还解释说,许多神话共享的特征不止这些,其他的例如:“英雄的冒险之旅遇到的第一个人物总是会保护他。这个人物会给英雄一些护身符以庇佑他顺利度过邪恶势力主宰的领地。”
卢卡斯创作剧本时偶然读到了坎贝尔的书,他后来承认:“要不是偶然读到了坎贝尔的书,可能我现在还停滞在写《星球大战》剧本的阶段。”由此也可以推断,没有坎贝尔,卢卡斯也不会创造出充当“保护者”的欧比旺这一角色,也不会想到“原力”这种充满东方神秘色彩的能量——1977年第一部《星球大战:新希望》中,欧比旺形容这种神秘物质时说:原力赋予了绝地武士力量。原力是由所有生物构造的能量场,它包围着我们,穿透我们,它把银河系维系在一处。在《帝国反击》中,尤达指导卢克“去感觉包围着你的原力,它就在这里,在你我之间,在树木里,在岩石里,在每一个地方”。这样的措词让人想起传统日本哲学,尤其是禅宗中的万物有灵论。
包括凯文·德克在内的许多流行文化研究者,坚持认为“星球大战”三部曲即是一部以宇宙为背景的爆米花版本“失乐园”抑或福音书,在“星球大战前传”首部《魅影危机》中,反反复复把阿纳金(未来的达斯·维达,卢克的父亲)称作是“天选之子”,能够主宰原力黑暗与光明面之间脆弱而岌岌可危的平衡。关于阿纳金的身世,早在1977年《新希望》筹拍时,卢卡斯就承认自己依照《圣经》写出了一个类似圣母玛利亚“受胎告知”情节的模仿版:当绝地武士大师魁刚询问他的母亲希米,这天赋异禀孩子的父亲身份时,得到的回答是:“没有父亲。我怀上了他,生下了他,抚养了他。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凯文·德克在《星球大战与哲学》中,以西方哲学史上诸位大家的口吻与立论,撰写了一堆半戏谑性的问题,诸如:“如果一种品行因其善,而被绝地骑士的首肯,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凡是被绝地武士首肯之品行,皆为善?”(柏拉图),如果至善无法通过世俗方式取得,那么黑化的阿纳金/黑勋爵是否也可以宣称自己走在通向至善的道路上?(圣奥古斯丁),是否共和国即另外一个地狱?(萨特)。德克说,天行者阿纳金与卢克,如同“处于一个阴阳动态平衡道家宇宙中的基督”,阳(原力光明面)与阴(原力黑暗面),两种截然相反的能量不仅相互依存,可以互相流动转换,如同阿纳金自追求原力光明指引始,中途堕入黑暗,而最终通过卢克的诞生与最后时刻幡然悔悟完成了绝地预言中的“原力平衡”——而在《原力觉醒》中,韩·罗素船长与蕾娅公主之子、原名本·罗素的Kylo Ren亦开始了堕入原力黑暗面的危险之旅,标志着轮回的重新开始。
太空嬉皮士卢卡斯
与“天行者”阿纳金或者卢克一样,出生于加州莫德斯托的卢卡斯在少年时代就显露了他的才气和不安分的特质,这个在中学时平均成绩为D的逃学大王,常常驱车几小时去旧金山看电影,并最终使他进入了著名的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作为嬉皮运动的大本营,上世纪50~60年代的旧金山不仅是瘾君子与无政府主义、垮掉派的天堂,也成为美国新电影运动的摇篮。以美国著名实验电影人布鲁斯·贝利与斯坦·布拉奇治为首的一批西海岸艺术青年正在使用军方淘汰的16毫米摄影机拍摄美国第一批独立电影。在旧金山,卢卡斯也狂热地沉溺于美国现代宗教哲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的著作,在这位独辟蹊径、以精神分析理论研究神话与宗教起源的学者影响下,卢卡斯从60年代初期开始,就在揣摩一个关于发生在父子间、正义与邪恶较量的故事,为《星球大战》勾勒出了最初步的故事大纲。
在南加州大学,卢卡斯也许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加入了一个即将在未来影响整个好莱坞的电影人群体。从他的同班同学,日后《现代启示录》的编剧约翰·米厄里斯那里,卢卡斯第一次观看了《七武士》等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的作品,深受黑泽明“武士精神”影响的他决心有朝一日在自己的作品中设计一群同样坚忍、自制,将武力视为修炼而非征服手段的角色——在卢卡斯心中,欧比旺扮演者的第一人选是日本演员三川敏郎。
1973年5月,卢卡斯参考《七武士》中的情节和人物,完成了10页星球大战剧本的手写草稿,其中包括“三十三世纪银河内战”的故事背景,被帝国追捕的公主、英勇的“天行者”,以及两个互相饶舌斗嘴的机器人,外加一些杂七杂八的概念细节:手持光剑的绝地武士,太空中的战斗机与大型飞船的追逐,一场空间站内的劫狱奇袭行动,以及一个高大毛茸茸的外星人飞船大副(未来的楚巴卡的雏形)。他为这部未来“太空歌剧”开出的预算是惊人的300万美元,20世纪福克斯影业公司的新任副总裁阿兰·莱德是《美国往事》的狂热影迷,许诺在剧本撰写阶段每周为卢卡斯影业提供175美元的费用,影片上映后所得纯利四六分成。
1977年11月,在撰写“星球大战”第二部《帝国反击战》剧本的间歇,卢卡斯详细地阐释了整个星球大战宏大意识形态的基础架构,顺便道出了天行者阿纳金/黑勋爵达斯·维达堕落的根本原因,这一线索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姗姗来迟的“星球大战前传”三部曲中终于为观众所熟知:阿纳金被“原力”黑暗面所深深吸引,无法自拔,在堕落的过程中他也曾努力与之抗争,但却无法抵挡诱惑,失去了自由意志,成为黑暗原力操控的傀儡,而达斯·维达与卢克的决斗也是一种二元论式的善恶对决,卢克必须全力抗争才能赢得这场决斗,以及更为深层次的终结道德观念上的试探:怒火攻心的卢克将在一场光剑决斗中试图运用原力的黑暗面赢得此战,他距离胜利越近,同时也距离自己的堕落越近,一如当年自己的对手父亲那样。
对卢卡斯拍摄风格影响最大的电影人就是首先尝试将动画、模型与真人在电影中相组合的加拿大动画大师诺曼·麦克拉伦,以及美国先锋导演阿瑟·李普塞。在其著名实验短片《21-87》中,李塞普将画面与声音随意剪辑拼贴,从而创造出一种完全超越音像本身的叙事方式。为了向这位年仅41岁就以自杀结束生命的怪才致敬,卢卡斯在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THX1138》里,主人公就生活在机器全面控制人类的2187年,到了《新希望》中,当卢克与索罗船长前往营救莉阿公主时,发现她被帝国突击队关押在代号“2187”的监牢中,而在最新一部《原力觉醒》中,身为曾经的帝国暴风突击军团一员的芬恩,其个人编码依旧是FN2187。
从现代的角度看,《THX1138》是一部关于未来反乌托邦时代反抗运动的数码朋克试验作品,疏离、独来独往的反英雄挺身而出反抗超级计算机垄断公司与国家的混合霸权,这一传统无疑如同一条金线,顽强延伸到了“星球大战”系列中,从类似雪人与大猩猩混合的“千年隼号”大副、伍基族战士楚巴卡,到恩多森林星球中,如同浣熊的伊沃克族战士,以及《星球大战:幽灵的威胁》中居住在纳布沼泽星球中,类似两栖动物蜥蜴类的冈根人,都如同前工业文明时代的原始聚落:笃信精神力量、农业生产、荣誉与战争中的近身肉搏,不到迫在眉睫时绝不选择暴力手段:从中隐隐可以看到六七十年代加州嬉皮士公社关于和谐与爱的未来乌托邦构想:回归自然,平等劳动,东方神秘主义与扁平化的组织结构。曾几何时,这里是美国最具奇幻色彩的文化大熔炉,有痴迷于电脑的学院怪人,也有国防大企业的阴谋——加州大学历史学教授,西奥多·罗萨科在《从顿悟到硅谷》(From Satori to Silicon Valley)中写道:“只有托马斯·品钦的《拍卖第四十九批》,才能传神地描绘这个迷乱、庞杂而喧嚣的世界。”
在《银河帝国的塑料,共和国的纤维,后殖民时代的“他者”》中,斯蒂芬妮·L.威尔海姆说,绝地武士的光剑,如同和服与隐修士风格混合的粗制布料长袍,与帝国暴风突击队的激光枪、白色制式装甲宇宙服,以及达斯·维达黑色盔甲与人工呼吸设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死星和歼星舰代表IBM的大型工业计算机和美国空军在越南上空执行地毯式轰炸的B52,那么反抗军的X型战斗机、雪地战斗机和光剑则好比“LINC”初代PC与APPLE1。“原力”要求使用者专注精神、冥想、热爱生命并笃信某种能量在宇宙间的任意流动;而第三部《绝地武士归来》中的恩多森林则是关于越南丛林战争的戏仿与再现:预示着自由而分散的第三世界反技术社群对于超级工业军事体系的最终胜利:两代死星都毁于工业设计上不可避免的瑕疵与弱点,而在《新希望》结尾高潮部分,卢克则听从欧比旺灵魂的劝告,关闭了X翼战斗机上的计算机投弹系统,依靠冥想中的直觉,准确地将炸弹投进了通向死星核心结构的狭小通风口——归根结底,这是来自东方,个人精神力量的胜利。
有趣的是,日后作为卢卡斯电影帝国基石的制作公司光魔实业公司,音响制作室“天行者音响”所依赖的电脑技术,在加州硅谷狂人眼中,也是摆脱国家军事工业与大企业垄断的手段。“这一代人一口吞下了计算机就像他们一口吞下了迷幻剂。”布兰德在《全球目录》的一篇社论中这样说。技术狂人“极速至死”和嬉皮士的“迷幻而死”两种精神一拍即合,从而诞生了一种将技术同时视为压迫工具和精神解放手段的古怪文化。斯图尔德·布兰德(Steward Brand),这位沉溺于LSD体验、毕业于斯坦福的生物学家,由于其提出的“全球电子函件交换系统”,被誉为计算机互联网概念最早的奠基者,曾编纂了一本名为《全球目录》的嬉皮杂志,从最初的人工智能计算理论、禅学论文到有机农业技术,甚至原子弹掩体修筑蓝图一应俱全——“技术的诗意和道义”,是60年代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号。
最早的“星球大战”三部曲在本质上是政治性的。与《星际迷航》一样,描绘了两极对峙的宇宙,一个是代表“自由民主”的抵抗军势力,另一个则专制独裁。首部曲中用“邪恶的银河帝国”来形容皇帝巴尔拜廷与黑勋爵达斯·维达的统治在现实中也是有所指的,甚至有人怀疑里根那段著名的针对苏联“邪恶帝国”的责难辞令是不是借鉴了卢卡斯的电影。
在“冷战”结束后,许多借助这场意识形态冲突而张扬其价值观的流行文化产品顿时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直到“9·11”反恐冲突再起,才能重拾其魅力。“星球大战”系列也不例外,苏联的解体,如同银河帝国的覆灭,似乎整个星战世界都和90年代的美国一样,都将迎来“历史的终结”,然而全新的困扰旋即而来。在“星球大战前传”《魅影危机》中,贸易联盟与纳布星球的纷争,一如世纪之交美欧与美日之间因贸易壁垒与关税引发的频繁摩擦,以及原南斯拉夫地区的小规模低烈度民族战争,绝地武士/美国这一试图置身事外的仲裁者亦不免卷入,银河共和国议会/联合国因地缘政治重重掣肘而无能为力,全新的混乱遂不可避免。
归根结底,《星球大战》的吸引力来自大众对于不可知命运与未来的永恒焦虑。人类该何去何从?我们的主观性意志是否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当少年卢克仰望着塔图因星球上空的两枚红日,在云城交锋中面对表露自己父亲身份的黑勋爵时,当初为“黑勋爵”的阿纳金在“毁灭号”歼星舰的舰桥上凝视正在建造中的死星时,抑或当蕾伊在城堡地窖中触碰卢克的光剑时,诸如此类的问题不可避免地通过移情作用,从银幕上传递至每一个观影者心中,归根结底,发生在一个很久很久、遥远星系国度的冲突与混乱,实则内置在人类的内心与现实之中。
主笔 朱步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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