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岁的农民唐以金以一己之力,实现了一个古民居异地重建的当代“神话”。
初心
已经第四天了,连日来倾泻而下的暴雨昼夜未停,仿佛在桂北的天空中撕开了一个大窟窿。穿城而过的灌阳河如同一条吸饱了水伺机窥探的水龙,浩浩汤汤的触须直逼河畔。71岁的唐以金忧心忡忡,这个面色黝黑的干瘦老头儿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回穿梭在河岸边查看险情,溅起的泥浆弄脏了裤脚也浑然不知。11月的南方冬季阴冷潮湿,他只穿了一件唐装棉布衫,脚踩军绿色解放鞋,衣衫单薄却不觉得冷。
唐以金的古民居修复工地就在灌阳河西岸,小型的倒灌已经出现。奔流不息的灌阳河古时曾是连通桂林西北地区的水路主航道,沿岸分布着13座古码头,20多架水车灌溉着万顷良田。随着岁月变迁,河岸边昔日的辉煌印迹早已消逝。如今的西岸旷地上,却奇迹般地矗立起一座座青砖青瓦飞檐翘首的古民居,这是唐以金默默耕耘5年异地拆迁修复而成的心血之作。
如愚公移山般执著的老唐,终其余生,仍将继续。
对于我们的到来,唐以金的老伴黄让英似乎并不欢迎,把手里的扫把簸箕敲得梆梆作响,用我们似懂非懂的方言尖厉地数落着老唐。或许是当着外人不好发作,又或许是对本应安享晚年却跟着自己受苦的老伴多有歉疚,面色讪讪的老唐并不回嘴,只沉默地点燃了一支烟。烟头的微弱光亮在桂北晦暗的天色中忽明忽暗,恰如老唐此刻阴郁的心情。他眉头紧锁地猛吸了一口烟,闷闷地说:“现在是我这么多年来最低潮的时段。”
唐以金对修复古民居近乎执拗的坚持并不是偶然,而是年轻时就埋下的种子。地处湘桂走廊的桂林市全州县,在2000多年的楚越文化交融中,形成了独特的古建筑文化。唐以金的家就在灌阳河东岸的全州县邓家埠村,自幼家贫的他16岁就跟着老匠师们学习木砖瓦工。在老匠师手中,再平凡不过的木料和石块也能变成建筑精品,精湛的技艺让唐以金深深着迷。尽管后来转行现代建筑,唐以金仍对老房子有着特殊的感情。在走街串巷讨生活的几十年间,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本能地留心当地的老建筑,每每看到老房子被盗被卖,就心疼不已。
2009年10月,当卖沙的老主顾在闲聊间告诉唐以金,自家村里的一组清代民居建筑群由于湘桂铁路扩建将被拆除时,老唐便坐不住了,坐着运沙车就赶到了永岁乡的和好铺村。和好铺村曾是古代南来北往商贾贸易的集散地,如今却成了不得不搬迁的夹心村:公路擦着村后走,铁路贴着村前过。由于缺乏资金,当地文物部门对村里这组尚未列为文物的古民居也无力保护,只能任由拆除。当老唐风尘仆仆赶来的一瞬间,就被眼前的恢弘与精致震惊了。
让唐以金惊艳的古民居群落占地面积约2400平方米,尤以该村清代先贤蒋仁禄建于嘉庆三年(1798)的家宅、和好铺学馆及蒋子麟宅三座建筑最为精美。蒋仁禄家宅为硬山顶穿斗式建筑结构,是整个古民居群落的核心,附属建筑则分别坐北朝南、坐南朝北散布在主建筑两侧。走进这座三进四院的大宅院,大门前设前院,一二进间以排扇门隔断,二三进间则竖立着蜈蚣形隔断墙,中开月亮门,屋内精雕细琢的雕梁画栋,堪称桂北地区的古建精品。
当唐以金赶到时,高铁建设指挥部的挖掘机已经铲掉了古宅门楼的一角,精美的雕刻瞬间被碾为粉尘。这一挖也如同在唐以金的心上捅出了一个窟窿,穿堂风吹得心里凉意四起。老唐当场横下心来,拿出自己打拼多年的积蓄也要将古宅买下来异地重建!指挥部只给他三天时间考虑,时间一到全部铲除。辗转反侧的老唐不顾四个子女的强烈反对,誓要揽下这桩惊世骇俗的“闲事”。
唐以金的古民居异地重建计划一经抛出,就立刻在和好铺村里炸开了锅。村民们议论纷纷,世上哪里还有这么“愚”的人?虽然老唐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申自己的初心,但村民们始终半信半疑。居心叵测的文物贩子趁机散布的谣言,裹挟着人们的疑虑在整个村子里不断发酵。一时之间,不少人甚至怀疑老唐的真正目的是骗买文物。
短短三天时间里,腹背受敌的唐以金殚精竭虑排除万难,逐一拜访了拥有古民居所有权的20多户村民,最终艰难地买下了这组古民居。有些村民虽然嘴上同意了,但心里的疑虑并未消除,他们偷偷地把木构件藏起来,甚至不惜把这些珍贵的雕花当柴火烧了。
纵然知道村民们私底下的小动作,老唐也无可奈何,因为更艰巨的任务还在等着他——赶在三日之期前,把整组古民居的图纸抢绘出来。正常情况下,绘制占地面积约2400平方米的古民居群落图纸,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但老唐硬是在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完成了整个平面图的绘制。
“说老实话,人的一生就只有那么久。当社会需要你挺身而出的时候,不做,愧对先辈,于我也是一辈子的遗憾。”6年后身陷低潮的老唐坐在火塘边抽着烟,花白的头发越加稀疏,精神头也不似往年足。但回忆起当年的决定他仍然不后悔,老派的他笃信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这座宅子的先辈在看顾着我哩。”
匠心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唐以金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古民居拆除的编码下架工程。虽然和好铺村的这组古民居并未列入文保单位,但他却严格按照文物的有关技术标准和要求进行拆除,并请县文管所的工作人员进行现场指导。“对古民居来说,木构件是它的一大特色,所以每拆一件,哪怕是最细小的部分,都要拍摄影像资料,记录它原来所在的位置。”唐以金强调,“就算是两边一模一样的窗户也要进行编号,确保不被混淆。”
真正拆解时,却更像是一场智力与手艺的考验。
“拆解古建筑必须懂得榫卯结构的奥妙,否则便不知该如何下手。如果强行拆除,已经损坏的榫卯结构就永远无法复原了。”在下架过程中,唐以金意外地发现,每一个榫卯结构的结合部位都有先辈工匠们用竹笔留下的标记索引,标明何处与何处连接。这一发现让他兴奋不已:“就像是找到了这座古老建筑中蕴藏的密码说明书,对拆解和复建都太有帮助了。”
唐以金告诉我们,整个拆解过程中最难的要数穿斗式架构了。所谓穿斗式就是穿枋将中柱、金柱、檐柱穿起来形成的构架,相当于现代建筑中的承重墙。“在拆解时,三根柱子必须同时放下来才能保持力的均衡,否则柱子一砸下来就不可能复原了,甚至可能砸伤人。”老唐胸有成竹地传授:合适的角度、绳索的管控、平衡的把握是安全拆解的诀窍。在他的指挥下,20多个工匠通力协作,长达40天的拆解过程中,无一人受伤,无一物受损。大卡车整整运了180多趟才把上万个构件,运送到当地老氮肥厂山脚下和湘江河畔一处简易的瓦房里暂时保管起来。
为了选好复建地址,唐以金几乎跑遍了全州县城附近的山岭,从东山瑶乡的云溪岭到老洮阳城址,再到白宝乡桐木湾村等四五处地方,却都没有成功。“人家上来就问我有没有立项,没有立项就不合法,不合法就不能征地,即使老百姓同意征地,但人家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唐以金只能硬着头皮去跑立项,可县政府对此事的态度却让老唐琢磨不透,走到哪里不是碰个硬壁,就是遇个软钉。
时间一长,眼看着拆下来的陈年木构件在仓库中慢慢受潮朽坏,走投无路的唐以金不能再等了,他想到了老家邓家埠村对岸的那片荒地白地头——它位于两乡三村的接合部,在灌阳河西岸已废弃多年。唐以金用自家的6亩责任田把这块荒地置换下来,并投资120万元修通了白地头与外界相连的村级公路。地方终于找到了,但自下而上层层申报的立项却仍然遥遥无期。“等项立起来,文物早就消失了。”老唐决定“先上车、后买票”,先行开工把文物修复起来,再慢慢完善手续。
可拆解容易复建难,180多车、数万个构件,在没有详细图纸的情况下,如何能做到一丝不差地原样复建?听起来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年近古稀的唐以金却凭借一个匠人的惊人悟性做到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古建筑修复是极为专业的工作,很多手艺到现在也失传了,对于唐以金来说,也是在边建边学,不断摸索。
“现在懂得古民居修复技术的工匠已经相当稀少了,最年轻的一拨,到如今也有60多岁了。”老唐说,古建筑的构件不是千篇一律的机器制造,而是精雕细琢工效缓慢的手工制作。“20多个工匠花了800多天,才完成主体结构的复建。这还只是组装拼接,免去了制作流程,否则还要花上三倍不止的时间。”而这组古民居的木制、石制雕花多达上万个,山墙墀头也有200多个,要对缺失的雕花进行仿制、对损坏的墀头重新修复,全部完工还需要两年左右的时间。
“如果及格分是60分,我要求起码做到80分,否则必须返工重做。”唐以金力图重现古建筑的原汁原味,要求“一点儿不变味,一点儿不走样”。自2010年5月开工以来,老唐便全身心扑在古宅的修复上,集设计、施工和监理于一身,大到建筑的整体设计布局,小到每一个木构件的修复,事事亲力亲为。5年来,老唐就像上满了发条的闹钟,每天都在现场忙碌着,工匠们都摸清了他做事较真的性格,自觉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对于没有大损毁的原始构件,组装完成后再次进行防腐处理;而对于那些破损不堪的、无法恢复原貌的原始构件,则采用新的木料按照原始尺寸和古建筑工艺加以复制。让老唐骄傲的是,这组古民居对原材料的修复率高达98%。“几乎每一个来这里参观的古建专家都惊叹,怎么能复原得这么到位!”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老唐对古建筑的悟性极高,是真正能跟古建筑对话的人。他心怀敬畏心的修复,使得这组古建筑具有了某种神性的光辉。
忧心
和好铺村民们一直在默默关注着唐以金的一举一动,当他们亲眼看到先祖修建的古宅在14公里外的灌阳河畔一砖一瓦地慢慢修复起来,曾经的满腹疑心也被感化了。村民们甚至觉得惭愧,后人没有保护好祖先留下的古建筑,反倒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在倾力保护。一些村民还陆续把偷偷私留的木构件又主动拿了出来,这让唐以金十分宽慰:“他们终于理解,这个老头儿确实没有骗人。”而老唐的子女们,也从当初的极力反对转为默认。
唐以金的梦想不止于此,他开始建设一个占地面积2.6万平方米、总投资人民币5000万元的桂北古民居博物馆——他要在这里“复活”100座古民居。一发不可收拾的他,又陆续买下了数座有代表性的桂北古建筑加以修复。“博物馆建成后将免费供人们参观,也为那些研究传统文化和艺术的人提供方便。”唐以金说,在传承这条路上,他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吸引更多人参与进来。
没日没夜的赶工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把唐以金的身体拖得异常疲倦。一次,他在2米多高的架子上管控绳索,一不留神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当场晕了过去。十几分钟后苏醒过来,所幸只是腰部韧带拉伤,他让老伴帮着绑了根护腰带就急着重回工地。旁人无法理解:“都一把年纪了,还这样拼命,图什么?”老唐却笑着说:“人活在世上,不能光顾着自己,总得为后人留点什么。”
可越来越多的问题正在困扰着这个老头儿,资金不足和缺乏支持让古民居博物馆的建设进度慢慢停滞下来。事实上,也有不少人希望参与到古民居博物馆的开发中来,但最后都没有谈成。“我跟他们说,想投资我非常欢迎,但在合适的时候我会把它无偿捐给国家,你必须尊重我的选择。”听老唐这么说,所有人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这些人是抱着赚钱的心态来的,跟我保护文化遗产的志向不一致。”老唐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跟他们一起做事,早晚会坏在他们手里。”
老问题没有解决,新的矛盾却在不断附加。上游开来两艘挖沙船非法采沙,古民居博物馆的自然环境面临破坏。老唐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却被挖沙者恐吓:“如果我们挖不成沙,你也休想修得成房子。再去县里汇报,就搞掉你。”没过几天,老唐家看守材料的六只狗就被毒死了。“我也知道修复古民居风险很大,但没想到干扰这么多。”重重阻力快把老唐的壮志磨平了。
“放着好日子不过,去搞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什么?”老伴黄让英过去几十年里跟着唐以金走南闯北,吃了不少苦。“在外包工做事,我来帮他守材料、守工地。住在厂棚里,睡在木板上,一辈子没享过福。”老两口做着最苦最累的活儿,一辈子好不容易积攒的财富却在短短几年里尽数投进了老唐守护古民居的梦里。对于执拗的老唐,黄让英不是没有怨言,但每每看到势单力薄的老头儿苦苦支撑着,却又于心不忍。
弹尽粮绝的老唐拆东墙补西墙,梗着脖子硬撑到现在。周围邻居都觉得老唐“愚”:类似和好铺村的古民居在全州县境还有不少,大多没有列入文物保护单位,面临人去楼空、年久失修的窘境,就靠你老唐一个人,保护得过来吗?无数参观者在政府人员的接待下熙熙攘攘而来,热闹过后却什么实际问题也没解决。看到政府的模糊态度,子女们也开始怪起老唐来:“肯定是做不起来的,你别做了。”
唐以金似乎陷入了困境,跟以往的豪情万丈比起来,靠近他的人明显感到他的忧郁。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个固执的老人也渴望理解:“哪怕多一个人知道我的内心世界呢?”年事已高的老唐平时说话费神,便干脆闭上眼睛聊天,此刻却睁圆了双眼,拔高了声调:“我只想讨个说法,这么精美的古建筑到底值不值得保护?难道真的是我异想天开做错了吗?”71岁的老唐在和时间赛跑,他最忧心的是,当他的智力退化时,谁来接替他?
记者 邱杨 摄影 关海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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