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影评人罗杰·伊伯特说:“伍迪·艾伦总是不停地拍摄,一年一部新片,从某种意义上说,影评人已经厌倦了他的作品。奥特曼拍片数量也一样多,但风格却十分不同,所以看上去不会像是在重复自己。而艾伦的电影,片名字体始终不变,对早期爵士乐的使用也始终不变。”
艾伦的新片《无理之人》仿佛是他1989年拍摄的《罪与错》的重复,片中都有哲学家,都有谋杀。不同的是,在《罪与错》中,一个有钱的男人杀人后逃过了惩罚,而且过上了更幸福的日子,一位聪明的哲学家跳窗自杀;而在《无理之人》中,一位哲学教授杀人后觉得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但在他想杀第二个人的时候意外身亡,仿佛是遭到了报应。
存在主义的教导
在《无理之人》中,美国哲学家艾伯在大学教授哲学主要是欧洲大陆的存在主义哲学,他本人就体验着存在主义哲学所描述的人生的荒谬和无意义:一位好友在战争中身亡让他感到了生命的荒谬,人生的无意义感甚至造成了他生理上的无能。偶然间他发现,通过杀死一位法官、帮助一位母亲的念头让他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可以说他的做法违反了他课上提到的所有哲学家的教导。
在存在主义之前,艾伯提到了康德的绝对命令:“要这样行动:你意志的准则始终能够同时用作普遍立法的原则。”根据绝对命令,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谎,哪怕纳粹问你犹太人是不是在楼上时,你都要据实相告。自杀不可以,杀人更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道德的。绝对命令的另一种形式是,人是目的,永远不能被当作手段:“在全部被造物之中,人所愿欲的和他能够支配的一切东西都只被用作手段;唯有人,以及与他一起,每一个理性的创造物,才是目的本身。”因此艾伯不可以为了帮助一位母亲、为了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去杀人。
存在主义有三个基本思想:一是人是自由的,你选择什么你就是什么;二是世界是偶然的,宇宙没有意义,是荒谬的;三是不存在客观的价值。存在主义哲学家都认为,人生的价值要通过自己的选择来创造,做出选择之后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克尔凯郭尔通常被视为存在主义之父。他说,人总是会感到焦虑,这是选择自由带来的结果。他认为,在面对自由的眩晕时,各种可能性会让人不堪重负,但也能让人达到更深层的自我意识。艾伯提到过克尔凯郭尔的《致死的疾病》。在信仰基督教的克尔凯郭尔看来,这种致死的疾病是绝望,因为未能跟上帝的计划结盟而产生的绝望。艾伯确实很绝望,但是他克服绝望的方法不是去寻找上帝,而是自己扮演上帝。
艾伯在提到海德格尔时,把这位哲学家嘲笑了一番,因为海德格尔曾经支持过纳粹。海德格尔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但他著作中的反犹言论败坏了他的名声。可是艾伯把海德格尔的立场等同于法西斯主义就有些过于简单化了。法西斯主义支持一个统治众人的独裁者,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则鼓励人们克服常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沉沦状态,要求人们通过决断性的选择向死而生。个人的选择通常依赖于一种预定的框架,因此是不加反思地生活在日常状态中,在此沉沦了,但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之后,人第一次认识到,他日常的生活情境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
艾伯引用了萨特说的“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出自萨特1944年创作的戏剧《禁闭》。萨特的本意是,我们对自己的判断会受到我们如何感知他人对我们的判断的影响。艾伯好像并不会受到这种影响,因为他在给自己的行为辩护时不会考虑他人的判断。
艾伦在他的《罪与罚》一书上写下了阿伦特提出的“平庸的恶”。平庸的恶描述的是这样一种现象:一些纳粹声称他们在实施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时,只是在服从命令、完成他们的工作,由此来免除他们自己的责任。阿伦特说,即使是在极权统治下,道德选择仍是可能的。
艾希曼不是因为恶的冲动而作恶,而是不假思索地作恶,他是一个无法理解其行为结果的官僚。艾伯杀人犯下的不是什么“平庸的恶”,他要去作恶的决定不是源自他之外,他也不是极权统治中的一个齿轮。
在上帝缺席的情况下
美国哲学家马克·康拉德说:“伍迪·艾伦在他早期的电影如《爱与死》、《沉睡者》、《香蕉》中提出了一些哲学问题,但只是顺便一提,他以幽默的方式对待这些问题。而在他最好的、最成熟的作品中,他把严肃的、哲学的东西跟幽默的东西结合了起来。《罪与错》(1989)在其中很突出,处理了人生的意义,上帝的存在等最重要、最严肃的问题,同时又有典型的艾伦式神经质的幽默。”
《罪与错》把两个故事很好地交织在了一起,一个是喜剧,另一个是悲剧。在喜剧部分,伍迪·艾伦饰演的克里夫是一个失业的电影人,他受雇给他小舅子莱斯特拍一部纪录片,莱斯特是一个富有的制片人。在拍摄这部纪录片时,克里夫结识了该片的制片人哈莉。克里夫一直在拍一部关于哲学教授路易斯·李维的电影,李维是一个敏感的、大屠杀的幸存者。克里夫和哈莉都很鄙视自大、浮夸、粗鲁的莱斯特。克里夫的婚姻即将走到尽头,因为跟哈莉一起工作,他越来越受到哈莉的吸引。
最终,李维自杀了,克里夫的影片也就没戏了。克里夫还在纪录片中曝光了莱斯特干的坏事,把他比作墨索里尼和会说话的驴,随后遭到解雇。哈莉在跟克里夫分别数月回到纽约后,成了莱斯特的未婚妻。
在另一个故事中,犹大是一个富有的眼科医生,神经质的德洛莉丝是他的情人。犹大想结束这种关系,德洛莉丝威胁说要让他妻子知道他们的事。犹大成长于宗教家庭,虽然他已经因为科学而放弃了信仰,但他向他的病人和好友、一位即将失明的拉比忏悔了他的事情。拉比建议他跟妻子交代他的婚外情,犹大拒绝了,然后找他的黑社会弟弟杰克帮他处理。杰克杀了德洛莉丝,之后犹大充满了负罪感,但几个月后他就恢复了之前幸福的生活。
在影片中,犹大认为世界是残酷的,没有价值和同情心。也就是说,犹大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上帝的宇宙中,它没有内在的、绝对的意义或价值。而拉比说:“如果我感受不到一个有意义、宽大的道德结构,感受不到某种更高的力量,我就活不下去。不然就不知该如何生活。”二人的争执是该片的核心主题。只有上帝存在,生命才是有意义的,才会有道德的结构。如果上帝不存在,就没有真正的意义,不知该如何生活。如果上帝存在,世间存在着善恶,我们知道如何才能获得拯救。伍迪·艾伦认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应该是不变的、绝对的,转瞬即逝的、会腐败的、不能持久的都不是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如果没有上帝,宇宙中的一切都在变化和分解,就没有永恒、绝对的意义和价值。
《罪与错》模仿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小说的主人公杀害了一个老妇人,开始时跑掉了。但他充满负罪感,感到后悔,后来认罪、进了监狱。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有罪也有罚,但是在伍迪·艾伦的电影中,只有罪和错,没有惩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一句话叫“如果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行为都是允许的”。《罪与错》的主题之一就是,没有上帝的话,就没有永恒、绝对的真理,就没有价值,没有道德准则,没有奖惩。
伍迪·艾伦说,这部电影传达的核心信息是:“一个人完全可以杀人而不必负责,如果你想成为那种人的话。每天都有人做着同样的坏事。唯一能阻止你的,是你自己心里的是非观念。在上帝缺席的情况下,你只能自己背负起责任。”
主笔 薛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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