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的学习方式,未必会被一般人了解,但在读研期间遭遇死亡“实验”,让人惊愕。
在上海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离开市区往五六十公里外的青浦区练塘镇方向出发,实在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尤其是当公交车进入郊区,交通环境也变得有点“凶险”,路上几乎看不见小汽车,重型卡车和厢式货车倒是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过,司机开得非常蛮横,抢道也毫不含糊,公交车时不时被强行超车的大卡车挤到马路边沿,好几次还差点发生剐蹭,车厢里有乘客忍不住咒骂起来,不知深浅地喊公交车司机“撞它”,更是让人心生烦躁。
换了两趟公交车,辗转近三个小时,才终于到达化工厂所在的富民经济工业区。这是华东地区首家私营经济开发区,1992年就已经成立了,但位置偏僻,规模也不大,周围还是大片未开发的荒地和稻田。园区里几乎看不到爆炸发生过的痕迹,其他工厂早就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机器轰鸣,唯一有点异样的是夹在两个针织厂中间的“上海焦耳蜡业公司”的厂房。那是一排简陋破败的砖瓦平房,外观和面积与园区里的其他厂房基本一致,但最外围仍然拉着一圈警戒线,大铁门和外墙也被彩条塑料布围了起来。厂房前面的空地上放了一串香蕉和几个苹果,香蕉皮已经发黑,苹果也皱巴巴的,还有两摊黑色的灰烬——应该是有人在这里祭奠过。
我从警戒线下面钻过去,走到厂房门口,掀开遮挡的塑料布往里看,爆炸当天坍塌的200平方米彩钢房已经被拆除清运了,但院子里依旧一片狼藉,碎铁皮和石块散落一地。我正想把整块塑料布掀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回头一看才发现厂房对面值守的警察和警车。警察站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凉棚下,大声吆喝了两句制止我,但他似乎没有要走近驱赶的意思,只是从凉棚底下走到马路边,示意我赶紧离开,“不要看热闹”。
其实这里哪有什么“热闹”可看,爆炸刚刚过去不到半个月,无论在网络世界还是现实世界,最初的热乎劲儿基本已经过去了。事故发生的具体原因还没有查明,官方通报也只有寥寥几句话,爆炸被初步归结为“违法违规试验”。只是这场“试验”代价巨大,一共造成三人死亡,除了两名四五十岁的工人,还有25岁的华东理工大学研究生李鹏。5月23日中午,他搭乘导师张建雨的汽车来到工厂,遵照指示进行某项试验,下午3点左右,工厂发生爆炸,李鹏成了事故中最令人惋惜和同情的受害者。
有出息的农家子弟
发短信劝了很久,李鹏的姐夫小闫和舅舅老王才答应出来见面聊聊。“李鹏的父母实在是不能接受采访,他母亲一提起来情绪就失控,哭个不停,他父亲也是精神恍惚,都出现幻觉了,走在路上看到个背着包的小青年就指给我看,说那是李鹏……”老王叹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他和几位亲属在事发后第二天从河南老家赶到上海,先后去了学校、工厂,最后在殡仪馆里看到李鹏的遗体。“人炸得变了形,面目全非,完全认不出来是他,太惨了。他是我们大家庭30多口人里最有出息的孩子,1.78米身高的帅小伙,怎么能就这么没了呢!”老王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李鹏是典型的寒门子弟,刻苦懂事,从小就知道要努力学习改变命运。通过家人和朋友的描述,他人生中关键的成长轨迹很容易就能勾勒出来。2007年是李鹏一家最风光的一年,那年,李鹏的姐姐李慧敏考上了大学,李鹏考上了高中。因为成绩优秀,他还被鹿邑县的好几所高中争抢,家里人商量了一番,最终选择了鹿邑县第二高中。“因为那几年鹿邑二高的升学率很高,而且学校为了争取弟弟,还免除了全部的学杂费。”李慧敏告诉我。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高中三年学费全免,能为家庭减轻不少负担,为此全家人都很高兴。而更让他们“有面子”的是,高中开学时,鹿邑二高还特地派了辆小汽车到村里来接李鹏入学,这在十里八乡都传为美谈,直到现在还经常有乡亲提起。
进入高中后,李鹏的成绩没有以前那么拔尖了,但在同一年级的六七百人里也能排到前100名。他学习依旧勤奋刻苦。“晚上我们熄灯睡觉,他还要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比我们都用功。”高中三年的室友小翟对我回忆。考上好大学是李鹏的目标,他努力了三年,有实力,但缺了点运气,高考时生病发烧,成绩不理想,最后只考上了省内的一所二本院校——郑州轻工业学院。“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遗憾,劝他复读一年,因为以他正常水平发挥,考个重点大学是没问题的。但李鹏没同意,说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早上一年大学还能早毕业工作一年。”小翟说。
农家子弟想找个好出路并不容易,既然大学不够理想,专业选择就更得慎重。李鹏对机械有兴趣。“他从小就喜欢在家拆卸各种电器,最后还总能装好。”李慧敏告诉我,但她还是建议弟弟学化学化工类专业。“我们有个表哥大学就是化学类专业,毕业后找工作很容易,收入也不错,弟弟如果也学这个专业,等他毕业时,表哥在行业里也工作了好几年,多多少少能积累些资源,说不定能帮上忙。”这是个务实的建议,李鹏很快就同意了。他不是那种执拗的性格,非要在某个认定的专业领域出人头地,对未来的设想和规划其实很朴素,在城市里扎根、找份收入不错的好工作、改善家里的生活,这就够了。
大多数学生进入大学后,高中时绷紧的那根弦很快就松懈下来,但李鹏始终保持着高中时期的学习热情和学习态度,成绩也一直很好。他的大学同学小周对此印象深刻:“有一次我们上课考试,大家都在抄答案,其实答案是错的,但除了李鹏,其他人都不知道,因为只有他认真算过。”他们还合作组队参加了数学建模大赛,李鹏作为核心成员,带领团队拿到了河南省一等奖,创造了学校几年以来的最好成绩。他在大学里表现出色,是公认的“学霸”,但考虑到将来的就业前景,李鹏准备考研,他的目标是华东理工大学。“说学校名气大,化学类专业也很好,如果能考上,将来毕业肯定更有竞争力。”李慧敏说。这不是个容易实现的目标,但李鹏几乎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他的大学老师甚至还给他推荐了研究生导师,建议他跟着张建雨学习。“因为那位大学老师的朋友认识张建雨,说他自己开公司,很有钱,将来弟弟毕业可以去他的企业上班,连工作都解决了。”李慧敏回忆说。听上去,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李鹏沉浸在对新生活的憧憬和向往里,也高高兴兴地听从了老师的建议。
导师与研究生
今年55岁的张建雨,是华东理工大学化工系的副教授。他是华东化工学院(华东理工大学前身)的在职研究生,1997年,张建雨毕业后留校任教。同一年,上海焦耳蜡业公司也正式创办。此后,张建雨便在教师和商人这两个身份中游走,而这两个职业身份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有学生形容他更像商人和企业家,“喜欢与我们共筑梦想,教导我们要赚钱”。他的课程很容易通过。
有知情人告诉我,张建雨自己对“学习”充满动力。他非常热衷于参加商业总裁类培训,曾经在一家商业培训机构的《总裁三项修炼》课程上豪言:“牙可拔也,课不可不听也!”还因为发言踊跃、表现积极,被培训机构的讲师评价为“幽默王子”。除此之外,公开资料显示,张建雨还是另一家商业培训机构的VIP客户,在上完该机构的《运营智慧》课程后,他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感想,他说:“在这个课程上,我充分感受到刘老师在企业做强做大方面的独特智慧。他天才般的智慧让我深深触动。如果我早日参加刘老师的课程,那我的上海焦耳蜡业有限公司肯定会比现在的状况强大100倍,为什么我没有早日认识刘老师呢?当时就感觉,我找到了企业做强做大的正确道路。”他曾在《赢在追求卓越》一书中回顾了自己从商的经历。正式创办企业前,张建雨开发出了一种水晶蜡,在市场上大受欢迎。在妻子的建议下,他决定成立上海焦耳蜡业有限公司。“成立上海焦耳蜡业的第一天起,我就下了要把公司做上市的决心。”
只是李鹏不了解这些。入学前,他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期望里,入学后却很快发现研究生生活并没有想象中如意。他的经济压力很大,研究生期间虽然有奖学金,但由于政策改革,要第二年才能发放,“研一”这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能从家里拿。父母已经年过50岁,都在外地打工,李鹏心里既愧疚又不舍,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课余时间他在外面同时做了两三份兼职,当家教、在快餐店打工,还在超市做收银员,勉强维持开支。他的同学每月都能从导师那里得到300元的生活补贴,李鹏却没有。而导师张建雨的重心主要放在工厂里,几乎不带他做研究,倒是经常安排他接待客户。“但凡有客户到学校参观时,都由李鹏负责接待。”研究生同学小李说。
李鹏也从导师那里得到过金钱奖励。那是去年暑假,他读完“研一”,被张建雨安排到亲戚开办的化工厂里实习。工厂地处浙江山区,位置偏僻,生活条件也非常艰苦,李鹏每天除了工作,还要自己买菜做饭,于是在朋友圈里发布状态调侃说:“万万没想到,这半月的实习,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学会了做饭。”实习结束后,张建雨对李鹏大加赞赏,说他做了很大贡献,还许诺回头要好好奖励他,结果最后只给了他1000多块钱,还不够来回的路费和饭钱,李鹏特别失望,跟姐姐李慧敏抱怨“老师真抠”。李慧敏也觉得弟弟倒霉,“摊上这么个导师”,却也只能安慰他说“不给钱就不给钱,能学到东西、得到锻炼就行”。
等他读到“研二”,状况不仅没有得到好转,反而雪上加霜。除了经济负担,李鹏开始面临毕业压力。按照华东理工大学的相关规定,硕士毕业必须要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一篇论文,李鹏已经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他找到一种新的配方,这种配方能使现有相变材料的储能得到提升,而相变材料正是李鹏主要的研究对象。”小李说。研究取得突破,论文就有了眉目,这本来是好事,但张建雨却不同意李鹏发表论文,理由是李鹏的研究对“焦耳蜡业”研发新产品有帮助,他担心论文发表出来会被别的企业抢了先,希望先把研究成果转化为工业化生产,然后再发表论文。
李鹏不得不听从导师的安排,心里却又担心论文刊发不了会影响毕业,又焦虑又苦闷。“他给我们打电话表达过忧虑,我们问他导师是什么意思,他说导师承诺会让他顺利毕业,我们心想,既然这样那就按导师的要求做吧。”李慧敏说。
顺从的理由
局外人听了张建雨的承诺很容易就如释重负,可是李鹏却始终无法释怀,论文是压在他心底的重担,很难轻松卸下。今年过年回来后,他多次询问其他同学的论文刊发情况,忍不住长吁短叹。小翟也察觉到李鹏低落的情绪。今年3月份,他打电话给李鹏咨询考研的事情,说自己想做学术,打算一直读到博士。“他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先选好导师,导师比学校重要,最好提前见面了解一下,学校好坏倒是其次,他还在电话里叹气说‘反正我是不读了,研究生读得也没意思’,听上去心情不太好。”小翟说。
而在爆炸发生的前两天,李鹏跟在上海工作的本科同学还有过一次聚会,小周当时也在场,他回忆说:“同学们都很羡慕他,觉得他是名校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李鹏自己却情绪不高,说毕业、工作都发愁,我们问他干吗不去导师的企业工作,他当时苦笑了一下,说了句‘不谈了’,我们觉得很奇怪,出事后才知道他的苦衷。”
李慧敏对弟弟的状况了解得更多一点,他们年龄只差两岁,关系亲密,姐弟俩经常打电话沟通,李鹏多次提起过导师,李慧敏有时候为弟弟的遭遇抱不平。“我就跟他说,导师的话,有些该听的听,该拒绝的也要拒绝。”但张建雨的要求李鹏没办法违抗。实际上,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拒绝过别人。他的性格温和善良,哪怕自己的想法被忽略,也不愿意让别人失望。“以前我们一起出去聚餐,李鹏爱吃烧烤,其他人爱吃川菜,最后的结果一般都是去吃川菜,他也不在意,一直乐呵呵的。虽然经济条件不好,却从来不小气,几乎每次出去做兼职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些水果零食,到宿舍后挨个递到大家手上。他在同学间的口碑很好,去年冬天很冷,宿舍里有个同学的被子不够暖和,他就把多带的一条被子借出去,自己却一直忍着冻,也不跟我们提,有一回他跟家里打电话才偶然说起来。”小李回忆说。李鹏是典型的热心肠,考上华东理工大学以后,很多学弟学妹向他咨询各种考研问题,他每次都非常耐心地有问必答,还帮着搜集资料。“其实有时候就是随口提了一句,但他却放在心上,甚至会主动寄资料和试题。”小周说。
“弟弟就是宁肯委屈了自己,也不愿意委屈为难别人。”李慧敏忍不住掉眼泪,感叹弟弟过得不容易,“我比他大两岁,但从小到大,基本都是他让着我、照顾我。我读大学从来没在外面打过工,他却一直在做各种兼职,总说能赚一点是一点,也不受罪。可是怎么能不受罪呢。大学有一年暑假,他去郑州打工,跟着老板修电脑、安装各种电信设备,累得又黑又瘦,去小摊上吃饭,别人都看不出来他是大学生,以为就是打零工的。家里心疼他,他却不在意,还总安慰我们说这些都是社会实践,多参加能积累经验。”
不过,李鹏虽然性格温和,却并不软弱。小翟向我回忆了他们“高一”时的一次经历。他们当时刚入学,有校外的“社会青年”跑到学生宿舍来收“保护费”,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吓得不敢出声,只有李鹏和另外一个同学站出来反抗他们,“从那次之后,他们再也没来宿舍要过钱”。
可是对于导师不合理的要求,李鹏却无力“反抗”。一方面出于温和谦恭的性格,他不愿意跟身边人“红脸”,而更重要的是,他跟很多理工科学生一样,“生杀大权”掌握在导师手里,研究生能否顺利毕业,几乎完全取决于导师的意愿。因此,帮导师招待商业客户、去导师的工厂做工、暂缓发表论文……这些超越正常范围的要求,李鹏都没有拒绝,对于他来说,顺利毕业才是头等大事。
遗憾的是,李鹏的愿望没有机会实现了。5月23日上午9点多,张建雨和李鹏从实验室出来,他往导师的车上搬了一袋很重的实验材料,之后,师生二人驱车离开学校,驶向位于郊区的焦耳蜡业公司。张建雨在工厂停留片刻,他给李鹏安排了三名工人做助手,之后就驾车离开。李鹏是不是第一次到这家工厂、要在工厂进行哪项试验,目前仍不得而知。但三个小时之后,焦耳蜡业的厂房内就发生了爆炸。此前,李鹏的父亲曾多次提醒他注意试验安全,去年底,父亲看到“清华大学实验室发生爆炸、一名博士后遇难身亡”的新闻后非常担心,屡次打电话提醒儿子,李鹏则宽慰父亲,说自己都是在实验室里做试验,环境很安全,不会有危险。可是到了化工厂,危险放大了,他最终被这场意外爆炸吞噬。
出事以后,同学整理他的遗物,在一个本子上发现了他手写的一段话,看上去是为了鼓励自己:“任何事,你想长久经营,比如感情和职业,克制、稳定、耐力,比家世和智商重要多了。把自己当苦力就够了。”
记者 付晓英 插图 张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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