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当代香学研究,刘良佑先生的名字是绕不过去的。早年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处工作的他,接触到很多清宫旧藏的香具和香料;他又是较早来大陆的台湾学者,有机会接触到大量考古出土香具;加上台湾上世纪80年代的“宣德炉”热,几种因素叠加,使他下定决心开始重新审视传统香文化。
刘良佑的香学研究,不仅注重典籍,还注重实地考察。主要是去南洋香料产地大量调查,包括对日本香道的考察,对中国各窑口的再考察,终于使他建立起自己的香学系统。
离开台北“故宫”后,刘老师在台湾逢甲大学任教,他带领学生一起研究香,铺陈香席,香学体系越来越完善,在台湾有了一批追随者。之后他被上海博物馆聘为特约研究员(2004年7月至2005年7月),又在上海带出了一批玩香高手。
虽然2007年刘老师于青海辞世,但他开创了一条进入香学领域的新道路。
刘良佑的香学雅趣
台北关渡的一套老别墅里,是刘良佑老师和夫人罗曼莉的住处,现在只有罗女士生活在那里,里面的许多布置,和刘老师在世的时候一样。学生们经常拜访师母,看到哪里坏了,就请人维修。我们去的时候,正在翻修香室的地板,这个香室,是刘老师自己设计的,完全是木头结构,不少是用原木,包括地板。
用原木,是因为木头能吸附香味。香室空间不大,走进去,静悄悄的感觉,墙上是刘老师自己的绘画,带点印象派风格的水墨画。空间内只有原木一桌四椅,仿照明人家具式样;桌上放他自己设计的青瓷香炉,一套三个,大小微有差异,这是他设计的香席制度。因为一个香席三炉香,比较适合主客品赏,旁边是同色系的香盒和香渣碟。
插在瓷瓶中的整套香具,也是他设计的,全部都是银的,每个工具的把手都雕刻成竹节形状,年份已久,氧化发乌,但是看上去很古雅。这是刘老师自己的设计系统,但因为有明人香席的底子在那里,看上去只觉得熨帖。也和日本人的香室系统区别甚大,仅仅四人就座的规矩,就和日本香室的庞大空间,多人闻香区别开来,更不用说细节的种种不同。
他当年的学生彭清燕从台中带了工程队来给师母翻修地板,因为这是细活,不放心交给不熟悉的工人,所以他亲自带人过来。他告诉我,刘老师玩香的时候,正好是台湾的沉香开始发烧的时期,香材价格逐渐上涨。但是当时一是没有人去产地调查,二是大家基本在玩宣德炉,都属于玩钱。当时最流行的几件东西是:普洱、紫砂壶、宣德炉,一般人介入都带有可以升值的目的。像刘老师那样对金钱没有兴趣,仅仅是出于好奇心而去产地调查,然后从古籍中翻出资料,慢慢建立香学体系的,只他一人而已。
整个别墅不大,但是很花心思布置,尤其是香室。香这件事,刘老师从2000年开始一直沉浸于此,直到他去世,每天摸索中,实在是他晚年最大乐趣。
跟随刘老师学香的学生不多,包括刘老师自己,也加上晚年他在大陆教授的学生,一共只有32个。其中27人的别号中都带有一个“天”字(在台湾,1999至2005年),5人为玄字辈(在上海,2004至2006年),之所以自己也在其中排行,是因为刘老师觉得自己刚开始并非行家,而是在教学中和学生们教学相长,香学是在寻访和讨论中慢慢建立起来的。
师母回忆说,刘老师不是个肯安静下来的人。别人会心甘情愿一辈子做一项研究,可他不行。他做研究快捷,心思活跃,一生中有多次变化。“早年他和我都在台北‘故宫’工作,他在器物处杂项股,当时涉及就比较广泛,除了对瓷器感兴趣,还对漆器、竹木器物,包括珐琅器都有兴趣。他先是研究瓷器,不仅有台北‘故宫’的瓷器可以利用,还进而到大陆各个古窑口、博物馆去观摩。那时候运气很好,正好大陆改革开放之初,刘老师和台湾‘华视’一起去拍摄‘陶瓷故乡’系列片,可以亲见很多珍稀文物。因为知道他对陶瓷有研究,台湾也有不少大收藏家把自己的好东西拿出来,这段时间他写了不少文章,也就是这时候,接触了大量的小器物,包括日后他很喜欢的香器中的炉、瓶和盒子。”那时候香文化理解的人不多,很多人都把插香工具的瓶子当成是花瓶。
之后刘老师还对珐琅器物感兴趣。台北“故宫”收藏有不少珍稀珐琅器。“他有一个发现,就是许多珐琅器物是分开烧制的,因为珍贵,所以不少花瓶,或者大器物都可以拆卸,都属于组合器。他写了不少陶瓷、珐琅器物的研究,被翻译成英文,这些书籍不少西方收藏家视为很专业的珐琅器物研究著作。”师母把我带到书架前,里面既有刘老师的学术专著,也有很多他的画册,看得出兴趣广泛。
研究香文化,主要起因于他不爱“炒冷饭”:“别人涉足比较深的领域他不会去碰,除非他有独到的发现。”那几年,《故宫月刊》连续刊登他的文章,大家都觉得他精力充沛。
师母拿出一本摄影家拍摄的台湾30年变化的画册给我,里面正好收录了她和刘老师结婚时候的照片。画面里的刘老师,年轻,生机勃勃,和他晚年闻香时候拍摄的一些温文尔雅的照片完全不同,师母说,刘老师长相变化大,年轻时候“很叛逆”。
1978年刘老师离开台北“故宫”,后任教中国文化大学,1997年去台中的逢甲大学任教时,正好台湾香文化热兴起,老的香铺开始贩卖香材,古玩店则是卖香炉,可是多数人止于用宣德炉烧整块的香材,在刘老师看来,非常浪费。他联想到自己在研究瓷器过程中,见过的大量香炉,觉得很多香炉并非烧香材所用,而是隔火品香,取其香味而已,于是自己烧制能够品香的香炉,致力于恢复一种文人休闲体系的玩法。他设计了很多式样,最后用了束腰炉的样子,由炉再到各种器物的恢复,他和几个学生一起参透。
彭清燕告诉我,当时没有几个人愿意学香文化,因为实在太冷僻了,只有他们几个跟随着学得兴致勃勃,每个器物都有反复的试验过程。“比如点火玩香的工具最早是用银器,后来发现铜好,铜在使用中会越磨越有光泽,每个人用法不一样,光泽也不同,个人色彩浓厚。后来都改用铜的。”点灰和埋灰的方法,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我们和老师也去日本参观过,发现他们的注重点与我们不一样,包括对香材的理解都不一样,所以我们自己琢磨。主要研究炭、火、灰与出香之间的关系,不同材料怎么平衡,包括棋楠(也译作“奇楠”)从开始到最后的层次变化,如何靠火力表现出来。这门学问断绝了几百年,完全从书本出发很难,但是离开文献去瞎弄,又没有根据。最后刘老师总结了一套玩法,算是真把断绝的学问又恢复到生活中了。他研究得非常细致,不仅有不同香材的出香方法,还有不同季节使用什么香料的方法,都有涉及。”
学生们和老师一起训练嗅觉。“当时老师学生包括一些家庭主妇,都是对香有热情的闲人,不懂也不要紧,只要守规矩,在香席上不乱说话,不乱猜测,静静学习就好。”结束后,老师还带领大家练书法,记载心得。“他一直觉得,香是一种文化上的精粹,绝对不是发财的领域。”
“印象最深的是去香材的产地,当时香材在涨价,我们不是奔那些热门地方去,而是去寻找各种香材样本。比如当年的海南,基本没有人去,也没有什么老的香材,可是老师和我们去,研究出海南香的出产条件,包括访问当地的学者和老农。这样一来,就不太会为人所左右。现在海南大量出产沉香,其实根据我们的调查,野生的很少,我们也就不跟这个热潮了。”
当年刘老师和学生们去了几乎能去的所有香材产区,包括少有人去的区域。“那时候买香还不太懂行情,比如湿的香材运到台湾,重量减少了30%,水分蒸发了呀,一下子损失了几百万元。”
因为越来越深入,所以除了品香,刘老师还研究了大量古代香方,比如失传了的清真香也恢复了,还根据香方制作香丸和线香,也纳入了他们的学习课程,古代香方没有配比,他都是自己根据现代人生活条件进行研究。“刘老师特别重视养生之学,看了很多道家典籍,当时台湾香铺配香用的香料不是很好,他自己选用好香料带领我们做香丸。”当时台湾逢甲大学给刘老师礼遇,专门给他一间大研究室,位于董事长办公室的下面楼层。“他那层特别好辨认,远远就能闻到香味,浓郁得不得了。”
香席概念的提出
刘良佑在实践中,逐渐提出了一套关于香席的完整看法。在他看来,仅仅是沉溺于嗅觉上品香是不够的,他觉得,玩香肯定是一种文化活动,而且应该进展到“香席”这一步。所谓香席,在他的理解中,是“经过用香功夫之学习,涵养与修持后,升华为心灵飨宴的一种美感生活”。
听起来比较玄虚,但是其实很简单——绝对是一种文化活动,既不是商业活动中的芳香疗法,又不是宗教活动。
所谓文化活动,主要依据是明人的“静室”品香活动,追求的不仅是嗅觉快感和操作技巧,而是有三个环节:一是品香,对香料了解以及对出香方法的训练;二是坐香,在静室中勘验学问,探究心性;三是课香,用书法来进行习静功课,展现心灵境界。这层层递进的三重环节,在刘老师看来,对现代人的劳累和迷失最具治疗作用。
刘老师说过,香席并不是他的发明,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研究,来复原古人追求而已。香席自唐宋以来就已经粗具雏形,只是自清中叶以来,由于社会结构变迁,导致上层社会的“课香”完全断绝,沉寂了100多年。
中国人用香,最早是熏香,然后是焚香,再到坐香,然后演变到香席。按照刘老师的研究,到唐代,中国人已经知道用云母片隔火出香之法,当时虽然还是用大型博山炉出香为主,但是可能已经有“品香”了。到了宋代,香事活动已经与斗茶一样,成为士大夫阶层的重要社交活动。宴席后,有专门打理香席事务的香药局,负责“听候换香”,也出现了大批的香书,因为始终没有出现类似“斗茶图”那样的具体的古画作品,展现香席的实况,刘老师他们基本是依靠书籍记载,来尽量还原古人做法。
首先,香席绝对不是直接用火点香。一旦用火点香,肯定有烟雾和焦味,那就无法品评了;但是出香肯定又需要用火与炭,所以,宋人经常说的“焚香”,就是焚烧香炭,以火力烘烤香材,达到出香目的。宋人杨庭显写有焚香诗歌:“琢瓷做鼎碧于水,削银为叶轻似纸,不文不武火力均,闭阁下廉风不起。诗人自炷古龙涎,但令有香不见烟。”前面六句已经很清楚:首先准备瓷炉,因为瓷炉轻巧,不导热,无杂味;然后准备一片轻薄的银叶,也有用云母片的,来做隔火材料;炭火和香灰的调控,从头到尾要做到力度均匀。然后坐香的香室,透气,不通风。在万事俱备后,开始焚龙涎调好的龙涎香,让热力烘出香的味道,但是不能有烟。
刘老师觉得,直接用灰隔火,往往更见功夫,不完全用银片或云母片,日本习惯用云母片,其实只是学会了一部分而已。
宋人已经开始提出香的境界,要求不仅是区分香味,思维上还有观想,并且提出“犹疑似”的审美判断,就是在有无之间,去把握灵动的美感。味道本身就是虚无的,要领悟其中的妙处,就需在灵台清明的“静”中,才能把握其中的价值。
明人把宋人的品香活动进一步发挥了。文徵明写过《焚香》一诗,记载了如何品香,此时香学发展已经很成熟了,当时无论是文士还是僧、道们,都会设计静室,来坐香、习静,也就是前面刘良佑所提出的“课香”。
有学者研究过,明代僧人的香室有名目的就有132处。众多香友四处交流拜访,主要的香事活动,基本就是刘老师所提出的香席,包括以下几个方面:设席,挑选良辰吉时,邀请好友,准备并送出香帖、香笺,并准备好香室的陈设,包括准备好茶。等香友陆续到来,开始奉茶,完毕后,进入香席,准备品香,然后是赏香,并且习静。出香完毕后,出香室,以书法记载当日课香所得,留于主人准备好的香笺上,整个香事结束。人们不仅看重香,还看重“习静”功夫。他的学生说,重新恢复香席,参考了日本的一些仪式,香席东渡日本后,在仪式上类似是很自然的,但是日本的香道仪式,一是缺少中国人的习静功夫,二是刘老师的设定,很多器物和使用方式不同。“拿香炉来说,我们使用的是束腰炉,从古画和博物馆的实物摸索而来的炉型,而日本使用的是直身炉;埋灰,用炭,包括不用云母片等具体处理方式上都不一样,所以两者内涵是不一样的。”
但是刘老师觉得,相对的香室礼仪,是需要的,形式往往和内容是两面,所以他以明代士人文化为样本,制定了一套完整的中国香室规范。
到了明中期,香席基本确定,器具已炉、瓶、盒为定制,炉为出香,瓶为插放香道具所用,盒子用来放香片,这些成组的器物,在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都有储存,承德的避暑山庄里还有一些装在香盒里的“莲头香”留下来,可以说是当年清宫香席的一些物证。
合香和香席所用之香
香席前,要先了解,整个席面上所用的香,绝对不是一般市场上的香料、香水、香精、香花和香叶,而是名贵而罕见的香品,主要分成香席类、香引类和配香类。我们在刘老师上海的香室空间内,见到了各种香材的完整样貌,与一般只有沉香和棋楠的香道空间不同,这也是刘老师的复兴香学与众不同之处,一般人很少涉及香方和合香,这需要更深的学问和更多的研究。
2004年之后,因为受聘于上海博物馆做研究,刘老师在上海的住所也做了一间香室,与台湾的那间类似,只因为在一楼,外面多了一个花园,显得更加幽静。不过,在品香时候,房间同样是需要关闭的,花园只是闲暇时用来观赏而已。整个空间被命名为“如是院”,如今完全保存为刘老师当年在这里品香,包括加工合香的样貌。
因为空间更大,这里储存了不少各式香料,刘老师在上海的学生陈建民现在主持这里。刘老师在上海只有五个学生,陈建民也是台湾人,学美术出身,当时在大陆做设计,跟刘老师学文物鉴赏和瓷器鉴定,同时学习香文化。他和老师在大陆去了很多地方,包括在各处搜集香材,制作香丸和线香,现在他们的制作,已经形成了自己独到的系统。
一走进去,陈先生就在刘老师设计的仿龙泉窑荷花水鸟香器里点了一支短线香。因为爱瓷器,刘老师自己烧制了不少瓷器,有自己配釉的花器,也有不少访古的香炉,插香器具的香插瓶和香盒,基本上为青瓷和钧窑。“这是他喜欢的釉色。”刘老师的仿古钧窑颜色淡雅,与市面流行的鲜艳色截然不同。这个荷花水鸟香器在台湾也有一个,整个香器按照宋人的造物所做,本身并不小,从水鸟的口中缓缓吐出香烟。
短线香的香味非常悠远,一直连绵不断,这就是他们根据明代的香方改进后所做的。“线香基本都是复方,不会用单一的香材。”比较让人意外的是,短短一支线香却穿透力强大,气息弥漫到整个空间里,是一种淡淡的甜味。
在一个巨大的架上,放置着各种香材样品。一一拿出来观看,与想象大不一样,先说香引类:它们本身不是拿来品评的,但在香席活动中非常重要。缺少了它们的参与,香席会显得失色。
古代常用的香引,一是麝香,二是龙涎香。麝香是雄麝性腺囊中的分泌物,其中品质最高的麝香出自中国的四川和西藏一带,现在多以养殖为主;龙涎则是抹香鲸的肠胃凝结物,一般在印度洋、南太平洋岛屿以及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沙滩或者海面漂流得比较多,以往因为不知道来源,会把抹香鲸呕吐出来的这种凝结物当成海中蛟龙所出。
单独闻麝香或龙涎香,都不觉得好闻,陈建民拿出小瓶中灰色的麝香,完全是能把人熏晕的味道,但是,一旦加入到合香中,却非常不同。这两种香属于同一种系统,使用目的不一样。麝香是最好的扩散剂,在配香时候,只要加入极少量的熟麝香,香味会活泼起来。而根据刘老师的试验,只要加入少量麝香,原来的香味不仅不会混沌,反而会更加清晰。
龙涎香的美妙,在于能让各种香有柔和起来的韵味。麝香的扩散力大,龙涎的气味则稳定性好,而且会使香的扩散时间延长。两者在制造香品的时候,都不能添加过多,只要1%就可以了。
混合香一般用来做香饼、香丸,或者线香,古人配方很多,比如《香乘》就是其中一本配方大全。不过,古人除了用动物香做混合香,还会用大量的植物加入其中,植物的花草、果实、根茎、树汁都可以作为配香。
花草类常见的有香茅、迷迭香等,而果实中的许多香料多在烹饪中常见:豆蔻、草果,包括称为鸡舌香的母丁香、大小茴香等;树脂香则有龙脑、乳香、琥珀等。以上这些香料,作为合香都是不错的。陈建民告诉我,他们和老师研究合香,其实在参考香方外,还做了很多改革,他说:“配方比例除外,还有各种香材的炮制,比如檀香,是用酒泡好还是用火迫?我们研究了很久,要好闻,对人身体有益,还需要有意境,这就需要不断研究。”
为什么可以做出好合香?也得益于早年和刘老师一起四处跑,见识了各个产区的状态,也搜集了很多香材的样本。“包括香港的郊野公园都有沉香树,后来被我们普查出来,做了标识,结果还是被砍伐了。也不知道做了好事还是坏事。”
现在去海南,找老沉香基本很难。“但是我们当年去,很多人家里的老房子是用陈香木做料的,海南人分家,又叫分香,有些老屋拆出来就有料。我们没有买那些料,那时候要价已经很贵,我们没有那个实力。但是运气好,从热带地区搜集了一批香料的样本,价钱不高,也算明白了海南香的性征,给我们现在的研究打了基础。”那些年还去香港的老药铺收集香材,那些藏在街巷里的老药铺,有很多香材代代相传,真实性没问题。很多麝香和龙涎香,就是那时候搜集来的,也从曼谷、印度、中东的香料市场上买回来乳香、苏合香包括上好的玫瑰精油,都是做合香的必需品。“刘老师是对整个香文化感兴趣,并不局限于中国香文化,所以去了许多地方。”
也因为那些年跑得多,刘老师的学生们对香料的特性普遍了解,现在碰到假香,一闻味道,立刻能辨别出来。
“刘老师那时候带领我们用手搓做线香,用云南的野生蜂蜜,包括香兰粉做黏合剂,很多都是试验出来的。”现在这里还储存着若干年前制作的香丸,是和老师、师母一起做的,上面点有金箔,封闭在小玻璃瓶里。他还记得当时这批香丸的材料是用桂花、沉香、乳香、冰片和琥珀,因为用料好,制作精细,小小一丸可以燃烧两个小时。
陈建民拿出一个直身炉,也就是中间没有弧线的白釉香炉,里面同样有香灰和香炭,但是埋炭方式和品香不太一样,同样是刘老师研究出来的焖香法,香丸放在最上面,盖上特别制作的金属盖,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除了香丸,陈建民现在也做线香,前一段为琉璃工房加工了一批线香,配方由他自己定,但是意境是双方商量的,用庄子的“逍遥游”意境,分为若干款,有“鲲鹏”,也有“云龙”,都是飞翔,但是意境不一样。“一个以檀为主,为了清凉,加薄荷和龙脑;另一个,则是以沉香中的黄熟香为主,加上泽兰和艾叶,有一种特别开阔的感觉。”林青霞特别喜欢这一款。
“配方时候,考虑的不是谁贵谁便宜,而是要出现效果。这就需要了解香材特征。比如都喜欢黑土沉的西瓜味,那么比例多少这个味道最好?要多少麝香来提味?再比如印尼香有股酸味,但是中和好就变成了梅子的味道,所以一定要中和。”合香做得好,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不过,合香的形状,无论是线、丸还是粉、盘,点后都有烟雾,一般不用来作为品香的材料。
“很多我们制作的香,考虑了功效,沉香或者研磨,或者泡酒,不仅像沉香煮水那么简单。以往沉香在药材使用中,也是要经过炮制的。”
品香要求是有香无烟的,与合香不同。因为品香要接近口鼻,所以绝对不能被熏到,一般从宋开始,就开始使用木本香材为主,但是一直是以沉香为主。刘老师当年就分析过,中国人一直不习惯使用檀香来做品香材料,可能是因为气息浓烈又单调,最关键的是刺激性强,能入品者很少,基本上是做宗教线香的材料。而降真香也属于气味短促,但是只能闻不能品。
“现在这已经成为玩品香的人的准则。”
最后剩下可以品的香材,基本上就是沉水香和多罗伽香。沉水香是沉香的俗称,事实上,这并不是一种树种,而是某几类含有沉香脂的树种生成,遇热会散发出令人愉悦的香味,色泽也有黄、褐、黑等,形状也各异,密度一般都高,遇水则沉,基本生活在北回归线以南的亚热带雨林中。这些树木活的时候砍伐叫生香,只是些普通木材,不能做品香材料;树木死亡后,腐朽过程中,会产生各种变异,由于性状不同,古人给这些香起了各种名字,有黄熟香、有栈香,也有沉水香,由于树种各异,包括在各地腐朽后变化多样,人们给沉香起了各种名字,所以很难分清。
除了沉香,还有更高级别的棋楠,又称“多伽罗香”,与沉香的最大区别就是,沉香在焚烧的时候,香味只有浓淡的区别,几乎没有变化,而棋楠在不同的火温下,同一片香会发生不断的变化,初香、本香和尾香各自不同,且香味悠长,气息幽雅。
事实上,棋楠也是香树的腐朽变种,有木质和皮质,类别是以外表色泽区分,以稀少性来分高下,分为绿结、生结、金丝结、虎皮结、蜜结、糖结等,一般都带有乳香味道,在香品排列上,中国南方所出产的绿结、生结都排名非常靠前,只是现在产量稀少,基本上已经很难找到了。
香室的规矩与器物
陈建民说,刘老师确立的香室规则,他们一直在奉行。在香室外面,有小小的茶桌,这也是按照明人规矩设立的,在品香前,先要品茗,目的在于培养气氛,打开嗅觉和味觉,这种品茗,按照刘老师的叫法,应该叫“啜茗”,不是用复杂的工夫茶,因为重点在香不在茶,茶点也要简单,不要喧宾夺主。
在邀请人之前,可以先准备香帖。刘老师和学生们讲过有几种人不能请:没有闲情、手机不离手的人不请;高谈阔论、俗不可耐的人不请;感觉迟钝的人不请。和这些人在一起,基本上是浪费。“但是老师说每次不宜超过4人,客少为尊贵。一人独品,可以准备香笺,自己把心得写在上面,称为幽;二人为胜;三四人为趣。
大环境准备停当后,就进入香席准备过程了。先是香木,取得香材后要先理香,也就是用勾刀勾去外皮和腐肉,再区分精细等级。一般香材买到时候已经初步区分了,但是买未经整理的香材,也有很多乐趣,可以在过程中深入学习。
清理干燥透了的香木,先是清下来一些丝絮,这叫勾针,好的也可用来品香;然后是切香,用香刀在巴掌大的香材上,取对角位置,削下大拇指指甲大小一片,放在香盒中,这样大小,可保证香气如一,变化不大。香木的等级,不是看含油量,也不是看轻重,完全是品香的气味来决定的。气味的优美、浓淡和变化都可以决定其级别。
一些有特殊香味的香材,也许不入等级,但可以算作逸品,和茶的品评也有点类似。
理香需要工具,比如香刀,一般是木刻刀,也可以自己制作喜欢的工具,刘老师自己制作了系列香刀,均小巧玲珑。除了理香的工具,就是点香工具组合,简称为香属。刘老师设计的那套工具,上海的香室也在使用,同样包括香铲、香匙、压灰扇、探针、顶花压、香火夹、香帚等器物,造型古朴大方,均与古代器物相仿。
这些器物各有用途,比如火捏用来夹取香木和香渣,火箸是金属做的筷子,专用来在灰上打气孔;隔火片用来隔离火与香,通常使用云母片或银片,也有用砂锅片的,将破裂的锅底摩擦到很薄,因为能吸取焦油,而且透气性非常好。不过,功力最高的人,还是可以用灰隔火,不需要专门的隔火片。
扫香灰的羽帚要用鸟羽,不沾灰尘,一般用白羽或黑羽,用毛笔也可以;然后是堆灰造型的灰铲,有些上面有花纹,可以在灰上压花。本来还有香押,顶端是梅花形状,但只有功夫很深的人才能在造型好后的灰顶上压出花纹,陈建民给我们看了他的做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理灰,要先松后紧,最后才能保证在顶端押出好看的梅花形状。
这些工具统一放在香插筒里。事实上,宋代就已经烧制官窑香插筒,也有金属制造的香插筒,现代人因为疏于了解,常常将之当作花插。
在正式开始香席前,陈建民把传香炉的手势做给我们看,也是刘老师确定的。左手为尊,一般选用左手去握束腰炉的瓶口,然后把炉口凑进鼻子,嗅三口后,将炉放在右手上,传给下一位。这样一桌4人特别便于传递。和日本式的几十人品香传递方法截然不同,陈建民说,刘老师强调,四五人聚会,才能充分体会炉中香的妙处。
刘老师设计的束腰香炉特别便于出香。在台北“故宫”工作过的他,本身就对器物有很深的研究,研究历代的香炉后,提出了自己所要用的“品香炉”的概念。品香炉首先要小巧,历代所用的品香炉,最高的不过15厘米,一般七八厘米高,他决定按照这些炉的样式来研究今天所需要的品香炉。刘老师觉得,古代的香材,未必比今天丰富,所以他设计了一系列的品香炉,分别品沉香和棋楠,并且他的设计,都申请了专利保护。
他所设计的品香炉,大小在一握之间,不太重;其次,炉颈很高,香气要上升一厘米左右才到炉口,此时香气与氧气结合稳定。然后,不同的香用不同的炉,好的棋楠为例,要用窄而高的品香炉,这样火力才悠长,香材可以细小,香味也会很长而有转折;而沉香则使用大腹炉,这样火力猛,香味会很清晰、明快。
刘老师特意强调,品香炉不能是金属炉。明代的宣德炉讲究的是铜质与皮壳的把玩,因为都比较大,并不是用来品的,一般做焚香使用,或者插线香;而且金属炉有铜臭味,还过热,都不适合做品香,适合把玩,或者陈设,也可以用来观赏线香的烟雾缭绕之态。所以他设计的炉,一般是瓷质,其中以他喜欢的青瓷或白瓷为主,钧瓷也有一些。炉的大小会影响出香,同一色系会设计几款尺寸不同的炉。
前面所见的点香丸的直身炉,在日本一般当作品香炉。陈建民解释,关键还是因为温度不一样,我们所需要的温度更高,用束腰炉,不会被烫到。
在上海的香室里,所使用的香炉比较多样,除了刘老师设计的外,还有些明代的老香炉。陈建民介绍,刘老师其实特别喜欢收藏,但不是为了增值之类,而是这种收藏里面有学问。“他最后确定束腰炉,也是慢慢琢磨出来的。”
此外,刘老师设计的香席还有很多工具。首先是香渣碟和取火罐、香盒等器物,这些多用瓷盒,也使用了和香炉同釉色的瓷器,有时候也选用老物,包括几件我们以为是日本的香盒。陈建民告诉我们:“中国当年有很多香盒出口,我们有些器物,也是从日本淘回来的。”比如交趾陶,我们一直以为是越南生产,其实福建也出产。
宋代香盒造型最美,技术也很讲究,并深刻影响了日本。到了元代,香盒还是在宋的范畴之内,包括明清流行的印盒,实际上也是从宋元香盒中发展而来的。
微物的重要性:炭与灰
除了大器物,一些外人觉得不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是品香人所需的关键。比如炭,刘老师建议可选用日本各家老香木店出品的炭和灰,根据不同的香,来挑选灰和炭。这种精致的木炭有大小和形状差别,根据不同的香有不同的选择。陈建民说:“品香的时候不能出烟,而且香材也不能燃烧,否则空气中会有烟雾焦味,破坏香气,用香炭来做火种,很是合适。”他们的香炭是自己定做的,比日本的香炭要小些,因为考虑到出香的时间和稳定性,所以他们不用日本那种大块炭。
香炭也可以自己做。最简单是用香粉做火球,把好的白檀粉和黄土片香粉混合,埋于灰中,上面露一点头点火,待火下沉后用灰盖上,10分钟后,温度有了,香粉已经结成球状,灰上可以进行品香,只是这种火球消失比较快,要掌握好时间。古书中记载了许多香炭配方,也可以学习自己操作。
要出好香,温度的控制与炉中灰的粗细松紧,以及埋炭技术都很有关系,尤其是刘老师倡导,要不用云母片和银叶,直接用灰来导热,这就需要灰有一定的造型,也就是刘老师的各位学生所造的“火山造型”——“火山”是正圆锥造型,上面是平顶,灰要压得均匀且透热,这除了勤于练习,还需要很好地运用各种工具,包括压灰扇,灰压得不好,炭放得不正,火力就不会均匀,出香就不能稳定,也不能控制。所以古人很早就说,灰是火之辅,辅周,则火性定。陈建民说,每次理灰都需要很多工夫,虽然已经练习很久,但他还是每次都小心翼翼。他告诉我们,他从开始学到初有所成,用掉了400块炭。
在灰方面,不管购买来的是新灰还是老灰,或者自己用松针、宣纸烧的灰,刚开始都不会太好用,应该慢慢使用一段时间后,并且用新灰老灰掺杂使用才会好,也会慢慢顺手。长久不用的白灰,需要在使用前放置香炭先燃烧,等到热气通透后,再堆灰、下炭、下香,这样才能稳定,保证灰的味道不会变,炭火也不会轻易熄灭。
白灰要保持干净,炭末和香渣都要清理干净,要筛出来,按照刘老师和学生们的试验,同样的香材,最好是要同一个炉。同种的灰,如果没有杂味,这炉灰就可以持续使用下去;否则就得炒灰,但是炒灰会损失灰的厚味。老灰就像老卤,越陈越好,很多懂香的人不会轻易将灰给别人,俗称“金不换”,因为老灰甚至可以提升香的味道。
陈建民告诉我,他们的灰是自己制作的,是用宣纸烧制而成,并且屡次炒制,慢慢筛选,中间还要经过水洗、晒干的漫长过程,等待彻底变白了,没有异味才使用。
一切就绪,才能开始出香。香的味道虽然不同,但是基本类别不多,而且特别的奇异香木更是不多,所以他们的香席开始前,每次要选择一个香席的主香和配香,是要下工夫的。首先要懂得一个席面上的相生相克之理,其次要有主从之道,不仅有主香,还要有陪香,然后还需要副香,有点像茶席上的几道茶,各种香要恰当,不能单纯讲名贵,否则就是“烧钱”,没有趣味了,再昂贵再特别的香,久而久之也会令人麻木的。
在刘老师和他的学生们看来,出香用炉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不是有物质条件就能做到的,要知道火势,要知道香材之变,才可以用炉,否则只能让好香变坏,出香往往会出焦味。
离开席后,还需要在香簿上留言,内容先是主人香名或者斋名,次写农历的月花或者月神名字,可以作为香席名,然后是香名,再然后是参加者名,各人落印,不能是姓名印,应该是各种有趣的闲章;再后是主人记录香事栏,最后是落款,在日本屡次看到这种仪式,其实在明代中国,这是通用的样式。
到了明代,品香已经与坐课、书法相联系,品完香后会有坐香、课香文学,需要用偈子的方式来表现品香的美妙,这个如何表达,对主人和客人都是一定程度的挑战。因为出了香室,一般都会沉浸在嗅觉上,很难超脱,这就需要我们去反思,去探索根性,理解了香的根本,凝神定性。刘老师觉得,日本的很多香偈,有很多以意境取胜者,比如斜月、七夕,再比如初音、一声,还有薄衣,造境都很高妙。
刘老师特别提倡香衍生出来的那一点“造境”,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香发挥到极致,深入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因为可以发现自己隐藏的“自性”。为此,他还专门制作了许多香簿,规定了样式,这点比起一般的炫富式玩香要高明许多。
陈建民告诉我,驱使刘老师探索整个香文化的一大原因,其实是玩。“他爱玩,玩要玩到极致,要玩得舒服。那种简单粗暴的大块烧陈香的方法,是他看不上的。”
很多人觉得用电香炉也能出香,陈建民说,用电香炉出香层次粗浅,完全不能与刘老师使用的体系相比,最后他建议我们去台中,看看他们的大师兄彭清燕的玩香。“他是现在少有的出香高手。”
在台北见过彭清燕,他不像是个学问研究者,当年他和老师一起去各地买香材,经常受困于资金不够。而且很少资料可以参考,“太难坚持下去”。
他继承了老师爱玩的特性,将各种玩香的方式发扬了下去,包括做合香,包括香席。
来到台中他的工作室里,这处所比台北和上海的两处香室空间都还要精致。可能由于他较早从事古董业,空间里各处陈设了许多小巧而精美的文玩,四周有几个巨大的书架。许多小陈设是古董,他也是随意搁置,一楼外有一个非常安静的庭院,整体恍如明人书斋。
刘老师当年在台中的逢甲大学,上的课程是美术和文物鉴赏。给大家上香席课程,就在他工作室的二楼。这里的陈设,几乎和当年一样。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放置着香席的各种用品。
刘老师在台中只有6个学香的学生。当年想学的人也不多,很多人觉得品香为什么还要上美学课?他们都只想学如何分辨香材而已。“其实他们不知道,分辨香材是很不容易的,我们现在越南,拿打火机辨别味道,就要决定买与不买。”但是更加难的,还是优雅的香席仪式,彭清燕觉得,我们的系统要难很多,不用云母片隔火,技巧、控温与出香,都需要慢慢学习。
刘老师当年也和他一起做合香,现在他还玩各种线香、香丸,还有香膏。“我就是爱玩。基本的黏合剂用蜜。我也不太喜欢用檀香和中药,那样太有庙宇感,我喜欢用越南香,土沉为主,那样味道就单纯,不杂乱,线香的味道,切忌杂乱。”
因为麻烦,所以现在很多线香是定制才做。他点了一款自制的“深静香”给我闻,初闻上去,比较不浓烈,可是香味扩散性非常好,满屋子一会儿就有了那甜凉的味道。这里面有黑土、越南土沉,还有麝香。他有点得意地告诉我,一会儿,味道还能传到屋子外面去。“我们做合香,讲究的是配方和做功,不是一味强调自己用了多少沉香,那你直接烧钱好了,那样没意思。”
他很少参加外面的沉香聚会。“刘老师强调,香席就适合三五人,精心邀请,精心布置,不适合在外面胡乱聚会,往往一颗老鼠屎就坏了一锅粥。”因为都传说他出香好,他随手就开始理灰。“这就是每天功课,做熟悉了。”
三块切好的棋楠,有刘老师推崇的绿棋,还有黑棋。但是彭清燕的比喻完全不同:“你闻这块,甜熟之气,有股从少女到成熟女人的香味变化。这块,大家都觉得凉,我觉得像古玉,就像一块玉的扇缀。这块又不同了,完全是白兰地的味道,甜,醉人。香的有趣就在这里,它永远让你捉摸不定。”
主笔 王恺 摄影 蔡小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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