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福:用夏布做折扇

时间:2016-12-05 12: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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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荣昌夏布与折扇两件“非遗”的融合,夏布扇的定位不是大宗日用品,而是追求精益求精的工艺品。

70岁的陈子福走路很快,害怕我们找不到地方,撂下电话,他在烈日下跑了个来回,一路把我们带到他的工作室——荣昌松竹轩扇庄。这套位于中学职工楼上两室一厅的房子,是他曾经的家,去年搬入新居后,他终于拥有了自己梦想中的工作室。走进房间,客厅两侧的陈列架以及中间隔断的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扇子,两间卧室用以堆积材料和制作折扇,甚至阳台上,也堆满了用来做扇骨的竹片,这里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在表明主人与扇子的密切关系。

去年,像重庆下属的好几个县一样,荣昌改县为区,由此带来的结果是,很容易让人忘记市区到县上100多公里的距离。陶瓷、夏布、折扇向称“荣昌三宝”,早在道光十二年(1832),荣昌制作折扇批子(一道工序)的工种已成立行会“颖风会”,流风所及,当地折扇制作至今绵延不绝。荣昌折扇历来是分工明确的家庭手工业,每户人家一般做两三个工段,做完后再交由下一工段的匠人完成,一把折扇的制作计有16个工段145道工序,需要各家各户以流水线的方式合作完成。

父母以制扇为生,主要负责最后的打磨与捆扎,记忆里,陈子福从小便在扇渣与竹屑中长大。1961年7月,小学毕业后,没条件继续读书的陈子福,成为荣昌折扇合作社的一名学徒工。当时的学徒期为3年,陈子福用两年时间,学成做白扇面的技艺,随后他又学习了梳练环节(将扇面做光滑),几年下来,已经熟悉制扇的主要工段。然而,命运的转折随即到来。1966年,陈子福被送往手工业干部学校学了5个月财务,随后被分配到荣昌星火农业机械厂,从库管员一直干到工会主席。

没有想到的是,1996年2月,迫于经济压力,50岁的陈子福重操旧业。至今,他依然记得重新做扇子的那天,那是一种悲哀的感觉:“没想到30年后,还得靠儿时的手艺养活自己。”然而,经历了最初的艰难,在折扇市场日渐萎缩的今天,做扇子对陈子福来说,却成为一种自在的生活方式,一份对传统文化的坚守。

尤其是1997年,在一个夏布商人的启发下,陈子福首次采用夏布制作折扇,将两件在当地绵延数百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融合在一起,找到了创新的激情:“荣昌夏布有几百年历史,荣昌折扇也有几百年历史,为什么前面的老师傅没想到用夏布做折扇?我想这是老祖宗给我留了个空间,给我一碗饭吃。”

与之相随的是一种冥冥中的责任。2010年之后,陈子福开始将更多精力投入扇文化研究中,他希望梳理清楚荣昌折扇的发展历史,并在工作室的基础上建立一座微型的扇文化博物馆,过程虽然艰难,但却无可逃避:“这件事情我如果不做,没人再做了。”

最好的综合艺术

在工作室的展厅中,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陈子福创作于1999年的由51把折扇组成的大套作品。这些扇子的半径从49厘米一直排到99厘米,共分为五组,几乎融合了中国扇子的变迁过程与中国文化发展史。在最后一组叙述中国文化的作品中,扇子的扇骨依次采用了陶瓷镶嵌,并刻以新石器时代的水浪波纹、青铜器的铭文、汉砖上面的瓦当、敦煌飞天、大足石刻观音图案、川剧脸谱、清代钱币、甲骨文、龙凤呈祥主题,以表征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内涵。与传统制扇业的明确分工不同,从设计、制作,到绘画、雕刻,陈子福一人几乎包揽了所有制扇环节,整个行业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某种程度上,陈子福在艺术方面的综合素养,与折扇的艺术要求颇为契合。在他看来,“折扇是最好的综合艺术。木雕就是木雕,象牙雕就是象牙雕,但折扇不同,可以在扇骨上雕刻出各种形状,同时一张扇面又可以放下几十位画家书法家的字画。一把小小的折扇,雕刻、书法、绘画、诗词,无所不包”。

“单纯做扇子没意思,也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小学毕业的陈子福,将折扇体现的艺术修养,归功于幼时所受的文化熏陶。小时候,陈子福有个邻居叫肖轼尘,这位善画花鸟的画家是吴昌硕的高足,上世纪50年代回到荣昌老家后,在折扇合作社画扇面。由于肖轼尘的儿子只比自己大1岁,从5岁起,陈子福就经常出入于这位邻居家中,听他大摆龙门阵。上年纪的人,总喜欢讲年轻时的得意往事。据说,电影明星胡蝶曾是他的入室弟子,在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上,胡蝶就站在他身后。此外,他在抗战时期与冯玉祥也有交往,两人的合影上,还有冯玉祥的亲笔签名与印章。去的次数多了,陈子福偶尔也会看到肖轼尘画画,高兴的时候,老人会告诉他如何用笔,记忆中,老人的得意之笔是画月季花。“月季花杆上的刺画得特别好,再一笔下去,花瓣上的色彩便晕染开来。”

尽管才华出众,可在陈子福看来,肖轼尘因为生性落拓不羁,生活落魄,后来更逐渐失去在艺术上的追求。晚年由于寂寞,老人经常召唤陈子福前去聊天,直到1973年溘然离世。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位荣昌画家,徐悲鸿的学生屈义林。由于是中央政大的学生,之前做过三青团干事,屈义林在“文革”期间被定为“历史反革命”,从东北被遣返荣昌原籍,两口子被罚扫厕所。但即使在那样窝囊的环境下,屈义林并没有沉沦,回家后偷偷画画,“文革”结束后,很快在画坛崛起。

尽管到现在为止,陈子福仍不敢称自己在绘画方面有什么成绩,但正是受到当年那些画家的熏陶,让他有了后来在制扇方面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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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纪增大,陈子福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扇面创作上,而制作折扇的重要环节——扇骨,则更多由徒弟李开林完成。李开林本就出生于制扇世家,精于制扇,后来又在陈子福的带领下,学习夏布折扇的制作。

李开林的制扇作坊,采用典型的前店后厂模式。在一个简陋的单元楼中,两口子还有一名专门负责折扇的工人,正在忙碌地制作着市面上更易销售的丝绸折扇。荣昌虽产黄竹,但由于其密度韧性不佳,扇骨原料多采用产自贵州的楠竹。另外一种产于当地的棕竹,由于拥有天然的黑色纹理,韧性也好,是比较名贵的制作原料。拿到李开林手上的,是已经捆扎好的竹片。扇骨的制作,需要经过“削扇胚”“削扇头”“削纸口”三道工序。不同的扇面材质决定不同数量的扇骨,一般而言,纸制扇面的扇骨在20~22根,丝绸扇面的扇骨则在24~40根,夏布扇面则不超过20根。对于扇骨数量最多的丝绸扇面而言,“削纸口”这道工序尤为重要。李开林拿起一把40根扇骨的已经削好纸口的扇子说:“我们最薄的扇骨,和A4纸厚度差不多。”由于害怕麻烦,技术要求高,整个荣昌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对于一把好扇子来说,要做到“有收爪”(能够闭合紧),削纸口至关重要。

在另外一个房间,其他两人正在粘扇面和折扇。经过这两道工序,捆扎定型的扇子可以拿到日光下晾晒,一把扇子基本制作完成。成败还取决于最后一道工序:撇火。所谓撇火,就是把成品扇子最外面两根主扇骨拆下来,放到火上炙烤后,然后逐节掰弯。尽管所有制扇的人都知道这道工序,但很多人只掰中间的扇腰部分,而不处理打孔的扇头部分,这正是扇子在使用一段时间后不能闭合的重要原因之一。对疏漏的原因,李开军解释道:“每次掰扇头的时候,损耗率大概在5%左右,他们怕麻烦,而且换一片主扇骨算上工时费要一两元钱,无疑会提升成本。”

发明夏布折扇

1996年,当陈子福在30年后,再度开始做折扇时,困难重重。在最初一个月里,他没有卖出一把扇子。一天,他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关于扇子的节目,可惜没看几分钟,节目结束,好在他抄下了字幕中的栏目名称。他马上写信给栏目组,试图联系到节目中讲制扇的嘉宾。至今让他很感激的是,栏目组负责人很快回信告知,嘉宾为山东华翰集团公司董事长王庆泉。

在与王庆泉的通信交流中,他意外收到一封在北京举办的首届扇子艺术大展的邀请函。当时陈子福家中仅有3000元存款,儿子马上又要上大学,妻子不同意他去北京冒险。陈子福考虑了两天,告诉妻子:“我这一生想赌一次,如果输了就改做别的事情。”妻子看他异常坚定,只好同意。就这样,陈子福带着20把扇子来京参展。

正是在那次展会上,陈子福结识了当时的中国扇子艺术学会会长郝盛琦。由于对陈子福做的折扇十分欣赏,郝盛琦吸收他为中国扇子艺术学会会员,鼓励他坚持在西南做折扇。从北京回来后,受到鼓舞的陈子福,觉得自己赌赢了。他开始考虑扇子的创新空间,以纸和丝绸为材料的折扇首推苏杭,有无可能另辟蹊径,采用其他材料制作折扇?

1997年,正好有位夏布商人找到陈子福,问他能否用自己的夏布做扇面。“当时一听,茅塞顿开。”荣昌夏布以苎麻为原料,采用古老的编织技法制成,堪称“纺织品中的活化石”。陈子福对这种盛产当地的夏布感情很深,小时候路过之处经常能听到夏布织机所发出的“咯吱咯吱”的机杼之声。印象最深的是,一群小伙伴在濑溪河边洗澡时,常能看到桥边漂房的伙计,将20多米长的布抛晒出去的场景,“下面是绿色的草坪,上面是白色的布练,那个画面太美了”。

就这样,陈子福花了几个月时间,终于制作出6把扇子。当他把这些扇子带给那位夏布商人时,很快被到访的几位韩国人一抢而空。尽管获得了最初的成功,但陈子福清楚,用夏布制作扇子,并非那么简单,不少问题依然有待完善。

粘接问题是制作夏布扇首选要解决的难题。因为夏布属于生纤维,编织间隙与收缩系数很大,难以在扇骨上直接粘接。尝试了丝绸等材料之后,陈子福最终选用宣纸和皮纸作为粘接材料,最外面一层是夏布,中间两层为皮纸,背面则是宣纸。传统的荣昌折扇,用米浆和面粉调出来的糨糊,陈子福在里面加入了中药成分白芨。启发来源于,小时候他曾用白芨蘸着口水将笛膜粘在笛子上,结果发现非常牢靠。由于夏布与纸的收缩系数不同,做好的扇面需要在室内放置一个月左右,反复吸潮反复干燥,最终才能实现二者的同步收缩,做出的扇面才会板实平整。

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在夏布上绘画。夏布质地粗糙,陈子福开始在上面作画时,总感觉笔很生涩,一次吃不透。反复琢磨后,他找到了几条解决的途径。首先要对夏布脱浆。用棕毛刷子将夏布制作过程中的浆刷掉,然后在清水中浸泡,完成第一次脱浆。之后在制作扇面的过程中,还要用湿毛巾将夏布上的浆抹掉,是为第二次脱浆。脱浆之后的夏布,质地变软,适用作画写字。此外,在作画之前,陈子福会将夏布早晚放在阳台,经过自然吸潮后,夏布变润,笔墨更易透进去。磨扇面同样非常关键,说话间,陈子福拿出一块鹅卵石,在压平的夏布扇面上反复磨起来。这道工序对他来说是童子功,记得当学徒的前三个月,师傅便让他天天用鹅卵石磨扇面,不同的是,那时的扇面是宣纸。随着经验的积累,夏布扇制作技艺逐渐成熟。2002年,在南京市旅游产品设计大赛上,夏布扇和夏布画获银奖,首次走出重庆,为更多人所知。属于陈子福的个人荣誉也随之而来,2005年,陈子福获得重庆市工艺美术大师称号,4年之后,他又当选荣昌折扇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在陈子福看来,夏布扇是荣昌折扇继黑纸折扇、丝绸折扇之后的第三个发展阶段。在他的带领下,当地虽然有一批人也加入夏布扇制作的领域。只是,多数人并没有真正理解夏布扇的制作细节,另一方面,夏布扇又被吹捧到过高的位置。拿到手中的夏布扇显得多少有些笨重呆滞,事实上,它的定位也从来不是大宗日用品,而是工艺品,正缘于此,工艺上的精益求精尤为关键。

面对现状,陈子福不无担忧:“夏布扇的发展空间很有限,毕竟不是大宗产品。如果像外面这样粗制滥造,不注意内在东西,我估计10年之后就会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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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向扇文化

1997年之后的几年里,陈子福似乎找到了荣昌折扇新的发展方向,充满创作激情。除了夏布画,另外一件让他引以为傲的发明,则是并不起眼的竹子扇盒。

一次,他在朋友那看到用竹筒装的笛子,忽然受到启发,为何不能用竹筒制作扇桶呢?圆形设计过于直陋,他将一劈两半的竹子去掉一截,合起来则成为更有美感的椭圆形。只是,如何连接呢?从合页出发,他一步步最后想到用竹签在两端连接的设计。虽然只是一个小物件,但陈子福对此颇为自得:“夏布扇包装盒的设计,体现了重庆人的一种精神:粗朴直率,不失内涵。”

2010年左右,夏布扇的创新越来越难,创作的激情在逐渐减弱。另外,折扇市场并没真正打开,陈子福一度陷入彷徨与迷茫之中。某种程度上,这也与他的性格与观念有关。

刚开始做折扇时,陈子福去一个单位推销扇子。对方问他荣昌扇子那么多,你的扇子为啥卖这么贵?陈子福说不妨拿别的扇子一比即知,没想到对方对比之后仍说差不多。陈子福一气之下,撂下一句“既然差不多,你买别人的”,转身就走。此后,他在心里立下志向,坚持自己的方向,让自己引领市场,而不是随市场随波逐流。

在迷茫之中,陈子福前去拜访郝盛琦。得知他的苦恼后,郝盛琦笑着说:“你的使命不是卖扇子,而是扇文化研究。”自此,陈子福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扇文化。

研究荣昌折扇文化,首先需要弄清楚它的发展历史。明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篇》中明确记载:“聚头扇自吴制外,惟川扇称佳。其精雅则宜士人,其华灿则宜艳女……”一些学者据此推论,“查蜀产折扇,首推荣昌,别无二地”,因此把荣昌折扇的历史推至明嘉靖三十年(1551)。陈子福对此并不认同,川扇是否等同于荣昌折扇,仍然是个疑问。为此,他很长一段时间泡在国图查找资料,终于在《清史稿·艺文志》找到一条记录:谢鸣篁著《川船记》《川扇记》。虽然后一本书还未找到,但根据《川船记》的详尽记录,陈子福判断,只要找到《川扇记》,荣昌折扇的历史问题便可清楚。

折扇博物馆是陈子福的另一个梦想。几年前,在荣昌折扇有限公司破产时,弟弟从即将被作为垃圾运走的一堆东西中,抢救出几块当年做扇子的木板。看到这些木板,陈子福激动万分,那两块板子正是51年前师傅和自己所用的木板,其中一块还记录着师父当年的一个发明创新——不用加空心条,就可以做出扇面上隔浆的插空。弟弟走后,陈子福流泪了。这些包含着一代制扇者青春记忆的物件,无疑是未来博物馆最有分量的藏品。

转入扇文化研究后,陈子福依然坚持自己的品质要求,每年只做几十把扇子,只是,没有更多商业上的困扰,他显得更为自得其乐。在我们采访期间,两位买扇者慕名而来。对着他们最后选中的两把3000元左右的大幅夏布扇,陈子福说:“你们只能选一把,我自己还得存一把。”

记者 艾江涛 摄影 张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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