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我所在的《中国青年》文艺部举办“‘五四’青年文学奖”短篇小说征文,请了丁玲、冯牧、韦君宜、王蒙为首,成立了一个评委会,邀请各方朋友参与,以提高征文的质量。夏天,我与何志云张罗在《中国青年》的宿舍楼里腾出房间,专把李陀与陈建功拉来关门写稿。按说李陀当时已经不能算“青年”了,但从心态上,我们觉得与他没距离。李陀家那时已经从北京的小西天搬到了东大桥,《中国青年》在三里屯,坐公共汽车仅两站的距离。把他圈进编辑部,是想给他提供一个安静的环境。但事实证明:让他关住自己,安静地一气写完一篇小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太易被各种新鲜事儿牵制了。或者,从好处说,他的写作是会被自己的不满足而不断颠覆的:写了一半又扔下、丢弃,从头开始。那是绿荫遍野的盛夏,陈建功中午与我们一起用调羹敲着饭盒到食堂买饭,很快写成了《雨,泼打着霓虹灯》;我们邀的韩少功也很快寄来了悲怆的《飞过蓝天》,李陀却迟迟难交稿。当初我们并不理解,他的拖稿其实很可能是心理压力所致,他希望能找到更好的结构,更出众的表达方法,但写小说其实是不能踌躇的。
李陀一直拖延到第二年初才发表的稿子,完成度其实也未必好。它名为《星星后面的月亮》,想表达“人们瞄准的是爱情这颗金色的星星,其实追求的是星星后面那个洁白的月亮”。星星是被月亮照亮的,他想表达表象的错位——小说中恋爱分手的原因是,在女主角“她”想做一个称职的妻子的表象背后,其实是在掩盖她骨子里想追求的不平庸,于是所有都反其道行之。也许是“星星”与“月亮”的诗意吸引了他。李陀本质上是感性的、细腻的,但他却要显示其理性能力,因为感性若不能提升出理性,就难具张力,而“星星”“月亮”之关系本又难有出人意外的理性结论,他的写作就在这样的纠结中被延迟。
1982年,李陀努力写了好几篇小说,似乎想追赶: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七奶奶》、《上海文学》上的《余光》,最后是《人民文学》上的《自由落体》。《七奶奶》许是也想走“京味儿”的尝试,但李陀绝不会像陈建功那样,兴致投向性格化人物或小人物的命运。他写一个眼睛、耳朵、手脚都不灵了的老太太,只凭嗅觉,所有努力都为辨别煤烟味,为证实媳妇是否又骗了她,没用煤炉而用煤气做了饭。他大约认为,在这样的小尺度卑微空间里,表现出的人生渺小、执著的荒谬才会精彩。最后,老太太“总觉得要出点事儿”,什么事呢?结尾是:“她就一个心思——死了也得把厨房那边的情形看个明白。”他要突出荒谬,既然荒谬,结果就无所谓了。
《余光》写“老金头”跟踪谈恋爱的女儿与小伙子,不厌其烦地写他从王府井一直跟到北海公园。“余光”指老头跟踪女儿,剩余目光被街上女人暴露的胸、腿和依偎的情人吸引,还有拥挤、喧闹,是对“什么也不听、不看、不想的安静”的骚扰。最后,老头在安静的北海公园被“余光”混淆了距离,在黑暗中跟丢了,又回到不必“余光”的独自安静享受。李陀是不屑线性情节推进的,他的兴趣是一个空间里的氛围刻画。即使这么简单的小说,他也写得特别密——没有对话,长段长段的叙述。写昔日王府井儿童商店门前四股人流如何挤成一团,写盛锡福鞋店、精工钟表维修店的橱窗,熟悉那个年代王府井的人,一定觉得他的叙述精细准确。他描写他注意到依偎在一起的人,走路身子一定是倾斜的。这篇小说里有一个深深留在我记忆中的细节:公共汽车上小伙子搂着姑娘的腰,姑娘两手扶着小伙子的肩,头贴着小伙子的胸。车上的灯熄了,只有路灯光亮一明一暗投进车窗,姑娘鲜红的拉毛围巾上,有雪花在晶莹地闪光。李陀是很追求浪漫的,我还记得那时他很炫耀他家早茶,专邀我去过一两次。红茶配奶,椒盐消化饼,他强调,饼干一定是要又薄又大又脆的那种。那时在他家里,我最注意书柜里立着好多本各大博物院的藏品画册。他是跑在前头的,那时他已经兴趣于中国传统艺术了。
《自由落体》是三篇中写得最好的。它写一个有恐高症的工人,在高跨天车,全车间的最高处,站在减速箱上,要举起几十斤重的铁链,往吊钩上挂,通过那个不断强调飘落而下无助的烟盒,来写恐惧感。其实没能力在这样的高空作业,但他还是要举、要挂,不断想吸烟是恐惧的暗示。第一次失败了,那吊链像在嘲笑他。第二次,一个他并不爱的姑娘站到了他身下,于是他一定要挂上这个不易挂上的吊钩。结局,掉下去还是没掉下去?李陀又省略了——只是叙述“他想做的事,他一定能做到”。掉不掉下去,又不重要了。李陀的小说其实都不好读,当然,好读的未必是好小说。他营造空间,一定是极有耐心繁密地写细节。比如站在减速箱上,小心翼翼的每一个动作,腿怎么站,身体怎么用力,没有这经历绝对写不出这细致。问题是,一般人其实没耐心读得这么细,没耐心的人就会觉得他写得累赘。
李陀的遗憾是太易丢弃。似乎刚找到挺好的角度与表现方法,1983年,他又把小说放下了。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小说创作不能调度起他的激情与快感,或是任何一种叙述方式他都觉得累赘,抑或是他渐渐消散了以小说来证明自己的竞争心。1983年,他与冯骥才合编了一本《当代短篇小说43篇》,开始告诉他人,他认为什么才是“好小说”了。这个选本由严文井写了一个诗意盎然的序,所选篇目从1979年茹志娟《剪辑错了的故事》到1983年张承志的《春天》,现在回头看,还是漏选或照顾了不少人事。但在当年,包容了各种表现方法,组成这么齐整的队伍,它对80年代的文学走向还是起了导航作用。为什么是“43”?一本的篇幅一定是在50篇之内,不能是45,也不能是42或44,43就具备了意义。
然后,他又开始帮助张暖忻筹备她的第二部电影,将张曼菱写云南插队生活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改编为《青春祭》。片名是他与张暖忻在讨论中蹦出来的——视下乡、“文革”为“青春祭”,这确实超越了张曼菱小说及当初所有的“伤痕文学”。“祭”有了一种仪式感,特别牛。
于是,李陀也就彻底离开了写小说。也许,1983年他就认识到了,有比写小说更重要的事。
记得李陀写过一篇他在1984年经历的短文,写1984年的夏天,他一次次从东大桥赶到北太平庄的北影洗印厂,张暖忻从云南一次次地寄回样片,洗印出来他一次次去看片段的情景,其中省略了他对这部电影的付出,编剧也不再有他的名字了。他只是说,通过“一个个镜头,一个个画面”,他“目睹了一部电影的诞生”。(待续)
文 朱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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