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是王朝垠从来稿中发现的。那时王朝垠与《诗刊》的沈季平一人一间合住在和平里一个拥挤的单元房里。我是到沈季平家里认识的王朝垠。王朝垠“文革”前就是《人民文学》的编辑,人奇瘦,酷爱啤酒,喝到酣处,眼睛就在镜片后闪光。那时《人民文学》小说组组长是许以,副组长是涂光群。涂光群是湖北人,王朝垠是湖南人。涂光群告诉我,王朝垠是最有眼光的编辑,这眼光指能从大量普通来稿中嗅出优秀作家的能力。韩少功就是王朝垠从普通来稿中挑出来的,可以说,是王朝垠在《人民文学》培植出了一支“湘军”。那时在《人民文学》,稿签其实很能衡量一个编辑的质量。王朝垠写稿签是最用功、最见水平的,写出得意处,还会当众以湖南腔念一段。一个性情中人,可惜90年代,50多岁就去世了。在湖南株洲,喝酒,兴奋,突发心脏病,那时我已经离开《人民文学》了。
韩少功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叫《七月洪峰》,写一位市委书记顶着1975年“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压力,带病抗洪的故事。非自己生活积累,写作方法又累赘,所以,后来编文集他省略了此篇,以《夜宿青江铺》为首篇。我认识他,记忆中他就是到《人民文学》来改《夜宿青江铺》的。那时我算“借调”在《人民文学》的知青,他还在汨罗县文化馆。记忆中他就安静地坐在王朝垠办公桌旁的沙发上,下班跟着王朝垠回家,就住在王朝垠家里。
少功对王朝垠是有感情的。王朝垠去世后,我读到他的一篇文章,说到王朝垠曾提着一个买啤酒用的塑料壶,与他在和平里的夜空下并肩缓行;说到王朝垠与他谈稿子,最长曾写过一封10页的信;也说到王朝垠死后,据说存折上仅有几百元钱。王朝垠确实是为他付出了心血的,每个优秀作家背后一定有一个优秀的编辑——从《七月洪峰》直到《爸爸爸》、《女女女》,他早期“三级跳”的作品,都是经王朝垠的手,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夜宿青江铺》写的也是一位老干部形象,但氛围描写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韩少功应该算粉碎“四人帮”后最早成名的知青作家,相比,张抗抗是在粉碎“四人帮”前成名的。但韩少功不是“伤痕文学”作家,卢新华1978年在《文汇报》发表《伤痕》,开始知青控诉,孔捷生随后在广州《作品》上发表《在小河那边》。情绪化的控诉感染、左右1979年上半年文坛时,韩少功却在1979年第四期《人民文学》发表了《月兰》,将感伤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月兰》写的也是知青的他,对农村与自己的另一种认识——在那贫困中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我”作为一个不知晓民情,下车伊始的“工作队”队员,忙于限制社员的养牲口数量,禁止牲口下地。“我”当然不知道无饲料可喂,下地觅食的鸡其实是贫困至极的农民维持孩子上学的唯一经济来源,于是用农药毒死了月兰的鸡,还要逼其检讨与罚款,将这贫困家庭逼向了崩溃,将月兰逼上了绝路。这篇小说,直到今天重读,我仍会热泪盈眶,也许我们都亲历过那时农民的贫困艰辛吧,今天的读者也许不会相信这是当时残酷的真实。韩少功的这篇小说原名就叫《最后的四只鸡》,据说当时屡遭退稿,辗转到王朝垠手里,才被当成宝贝。据涂光群说,篇名是因时任主编李季认为标题太“阴暗”而改的。从文学史回头看,我以为这篇小说之所以了不起,就在于它从知青汹涌澎湃争先恐后的控诉声中脱身而出。当他人争相历数乡村赋予的苦楚时,他却在痛心检讨自身给贫穷者增添的苦难,这真构成了不一样的思维认识。知青下乡,最多10年吧,如果摆在世代生活在这里贫困农民的天平上,知青短暂的苦难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写《月兰》的时候,韩少功已经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进了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那时我已经到《中国青年》文艺部当编辑,“二功”——“北有陈建功,南有韩少功”——已经引人注目,我和“二功”的关系都比较近。少功到北京来,我陪他去王府井,他已经在外文书店挑英文原版书了。我也到长沙去过他们学校,到他家里见过他母亲,他带我去橘子洲头、岳麓书院,现在回顾,还真有要“到中流击水”的意气。那时的湖南师范,在他周围团聚了一批文学青年,其中最有名气的是张新奇,张新奇写出一篇很重要的知青小说《那绿色的山寨》,发表在南京《青春》上,之后却懒散再也逼不出新作了。
韩少功在《月兰》之后,又写了两篇极不一样的知青小说,一篇是1980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西望茅草地》;另一篇是帮我写的,参加《中国青年》“五四青年文学奖”征文的《飞过蓝天》。《西望茅草地》写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讲述一个没有文化、不懂管理,却以理想主义感染着“我们”,表面朴素粗暴,实质亲切慈爱的老场长的故事。韩少功用这篇小说思考了知青经历的价值问题——“我们”都是被这个老场长式的理想主义鼓荡下乡的,理想非现实,所以,最终农场因经营不善,被解散了,改天换地的理想都成为泡影。那么,那几年艰辛与付出是否无谓荒废了呢?站在简单的立场,将曾经的宝贵青春生活都视为一场苦难,那些岁月就都变成空白了。但曾经的生活中毕竟有那么多难以磨灭的刻骨铭心——比如曾拥有的纯洁的相爱,尽管老场长拆散了本可能甜蜜的“我”和他女儿小雨,最后以包办婚姻痛苦面对了小雨的意外死亡;比如曾享有的温暖的慈抚,那个老场长带“我”去供销社洗脚买鞋的细节夸张,对在那个岁月浸泡过的我读来,仍感到真实。我自己的经历中,就有这么一位走过枪林弹雨,严厉又时时以慈爱目光盯着你的老场长。那目光几十年都跟随着我。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少功写到离开这个失败象征的茅草地后大家的笑声,他反问——
笑总算离开了茅草地?笑兄弟们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堪回首的地狱?可能该笑笑了,但过去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只配用几声轻薄的哄笑来埋葬?
他将那段生活看作是摇篮,我很认同。
《飞过蓝天》对比着写一个知青与他心爱的信鸽。人叫“麻雀”,鸽子叫“晶晶”;人与鸽子建立了感情,但在关键时刻人出卖了鸽子,为一个招工名额将鸽子作为礼品。鸽子被带到远方,逃离后历经千辛万苦要回家,回到知青点的上空,却被人打了下来。故事是人为的,也是残酷的,尽管韩少功加了一个晶晶死后,一定变成了在黎明时开放的淡蓝色小花的诗意结尾。
记得当时陈建功喜欢这样说:“悲剧就是打碎最美好的东西。”那时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打碎,认为它更有力量。在这篇小说中,能看到韩少功心硬的一面。它最终在《中国青年》的征文获奖作品中排名第一,也获得了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待续)
文 朱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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