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学:寻路余杭油纸伞

时间:2016-12-05 16:4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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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复原传统油纸伞之外,刘伟学等人试图在许多衍生产品中融入伞元素,使余杭油纸伞获得伞之外的其他生命形态。

余杭区比想象中要大。从喧嚣的杭州火车东站,朝西北方向驱车一个多小时,在一团团翠绿欲滴的毛竹林环绕之下,我们终于找到了位于瓶窑镇西坞村的“纸伞之家”。这个工作室是在刘伟学爷爷的老屋基础上重新设计而成。去年7月,从杭州师范大学设计系毕业一年后,刘伟学说动高中同学汤薇、大学同学王胜跃,一起隐居山里,开始用全新的眼光,重新挖掘流传200多年、一度几近消失的余杭油纸伞。

刘伟学的决定深受爷爷刘有泉的影响。20世纪60年代,在钢骨洋伞兴起之前,余杭油纸伞行销全国,加上许仙和白娘子的民间传奇,已成为烟雨蒙蒙的西子湖畔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然而,油纸伞退出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1982年,当自幼喜欢鼓捣东西,先后做过电工、酿酒师的刘有泉,跑到浙江富阳买了100把伞骨,想在家乡办个油纸伞厂时,却发现身边几乎找不到做伞师傅。做伞的念头自此被埋藏起来,直到2006年,在区领导安排的一次老干部招待会上,刘有泉恢复余杭油纸伞的想法受到重视。在媒体报道下,刘有泉找到余杭地区4个做伞的老师傅,自此恢复零星的纸伞生产。还在读中学的刘伟学经常在饭桌上听爷爷谈起纸伞的事情,课余也会跑去看老师傅们做伞。那时他喜欢动手做一些东西,喜欢在课本上画飞机、坦克、航母等“洋气”的东西。“尽管家里人觉得爷爷随便做做,玩玩就好,但我却觉得这个东西很好。”刘伟学说。

但真正打动刘伟学的,还是在2011年米兰设计周SaloneSatellite上火了一把的纸伞与衍生品设计。“那些纯色纸伞,很简约很有设计风格,如果做出这样的油纸伞,我肯定会需要啊!”事实上,这些纸伞,正是余杭设计师张雷与在爷爷纸伞作坊干活的老师傅一起打磨了几个月的产物。

2014年大学毕业后,刘伟学干了一年室内设计,天天画图,整个人变得非常低落,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义。重新设计油纸伞,似乎重新点燃了他的激情。他和汤薇前去拜访张雷,在后者的启发和鼓励下,从爷爷手中接过了余杭油纸伞的制作。

张雷还帮助刘伟学和他的伙伴们,一起将老屋设计改造为纸伞之家工作室。一楼作为生产与演示区,包含了纸伞从锯竹、刮青、平头、劈骨、锯槽、削骨、排伞骨、穿伞、糊伞、装柄、刷桐油等所有制作环节。在爬山虎与阳光掩映下的二楼,则是伙伴们的办公与休息区。当我们到工作室时,三位阿姨正在一堆材料中忙着排伞骨、糊伞、绷花线,地上墙上所盛开的,正是一把把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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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100把伞骨

“我做的事业还挺好。”带着浓重的余杭口音,73岁的刘有泉说。事实上,他是这个有200多户近1000口人的西坞村最有影响力的人。1984年起,从村办涂料厂,再到瓶窑镇涂料厂,厂子性质由集体到个人,直到2003年由于环境问题被彻底关停,刘有泉当了30年涂料厂厂长,由于业务的原因跑遍了小半个中国。1993年起,他还兼任了6年西坞村村长,一届余杭区人大代表。让刘伟学自豪的是,小时候整个瓶窑都在用爷爷生产的老泉牌胶水,也正因此,直到现在,他做油纸伞所用的仍是爷爷独家调配的胶水。

记忆中,爷爷对传统的东西非常喜爱。在刘伟学很小的时候,爷爷便组织了村里的一拨人,制作富有当地特色的一种鱼灯(龙头鱼尾),并在每年元宵节舞灯猜灯谜,当年那些热闹的场景至今印象深刻。在汤薇眼里,刘爷爷喜欢折腾,聪明能干。他全靠自学,能在过节时画灶头的财神像,后来又画油纸伞的伞面。架子上一排五颜六色的纸伞,伞面上龙凤呈祥、花枝招展,都出自刘有泉的手笔。只是看着师傅做,刘有泉很快可以劈出细溜儿挺括的伞骨。更为难得的是,他具有那种将技艺与产品相结合的能力。

只是,在1982年刘有泉想创办恢复余杭油纸伞时,困难似乎比他想象得更多。调查了一圈,他只在老余杭(原余杭县)找到一位80多岁做伞骨的师傅。王师傅让他先去富阳买些伞骨回来,学到伞骨的做法,再接着找糊伞师傅,这样慢慢做起来。刘有泉跑到富阳,花300多元买了100把伞骨回来,然而却很难再找到其他工种的师傅。1984年担任涂料厂厂长之后,事务繁忙的他,无奈之下,只好暂时放下了做伞的念头。

这一搁就是20年。2006年,余杭区搞“文化下乡”活动,组织刘有泉等一批老干部座谈。刘有泉提起自己所收藏的100把伞骨,希望找到做伞的老师傅,恢复余杭油纸伞的生产。在媒体的帮助下,刘有泉的想法这次很快得到了回应,4个家在临平镇(今余杭区政府所在地)的老师傅先后找上门来,其中,当时60多岁的房金泉、陈月祥是骨子工,70多岁的孙水根是糊伞工,沈丽华则负责串线与纸伞组装。

刘有泉负责技术之外的所有事情。他投资十几万元,很快在第二年成立了伞厂,并注册了“仁仙”品牌,“仁仙”两个字用当地话讲像“神仙”,刘有泉希望把许仙和白娘子的传说色彩注入自己的品牌之中。硕果仅存的老师傅先后办了两期学习班,在他们的带领下,伞厂很快有了十来个人。但纸伞的市场依然非常小,老师傅们每次过来做一两个月,不过生产几十把伞,主要作为政府的文化宣传之用,偶尔被带到一些活动庆典展示。直到2009年,设计师张雷将自己的想法带到这里,才让新生后的余杭纸伞首次有了走出国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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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傅

尽管在爷爷的影响下,对纸伞的制作早已耳濡目染,但刘伟学正式做伞的时间不过一年多。除了思考设计与市场,他也在老师傅的指点下,不断琢磨做伞的技艺,已学会开槽、撑伞、装柄、画画等相对简单的技术环节。

劈伞骨是纸伞制作的首要工序。传统的余杭油纸伞有36根长伞骨与短伞骨,通过卡槽连接,配以用木头加工的形制精巧的伞帽和伞撑,打开之后,辐条紧密细致,俨然是精美的工艺品。

首先要把竹子锯成长短均匀的竹段,在水中浸泡一周,刮青之后才进入劈的环节。刘伟学介绍,6年生以上的冬竹,由于水分较少,是做纸伞的最佳材料。劈伞骨的一个关键细节是,劈前要在竹筒上画一条曲线作为标记,伞骨劈好,通过一个脚踩带动锯齿的机器开槽后,女工再依据画线标记将伞骨排好,确保合拢后的竹节严丝合缝。劈伞骨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考验功力,这也是为什么只有老师傅才能做好的原因。刘伟学坦言:“以前经常在山里用刀干活的老人,要劈好都要3年,像我们这样很少拿刀的人,最起码要四五年才能熟练掌握。”

1952年底,浙江省成立“雨伞手工业合作社”。1956年,12岁的房金泉跟随父亲来到临平,学做伞骨。比他大10多岁的孙水根则是合作社中负责糊伞面的师傅。在他的记忆中,1962年前后余杭纸伞生意最好,最高峰时年产50万把,许多人远道而来,凭票排队买伞。但随着机器生产的钢骨伞流行,余杭纸伞节节败退,1967年,纸伞厂最终被并入服装厂,房金泉成了服装厂的保卫科长,孙水根则跑去管生产。40年间,两人没有再做纸伞,直到2006年,几个人被刘有泉再次聚拢起来。

当刘伟学将一把做好的工艺伞带给孙水根,已经80多岁的他马上撑开纸伞,一边用手摩挲着伞面,一边点评起来:“怎么样算一把好伞?撑开以后,伞骨之间的纸要稍微凹下去一点,如果鼓起来就不好,容易撑坏,而且没法收紧;另外,要看不同纸层形成的圆够不够圆,贴得好不好。”

2006年,再度开始做伞后,孙水根等几个老师傅在刘有泉的带领下,又专门去富阳考察了一圈。他们发现,那边的纸伞伞面用两张纸就糊完了,半张纸半个伞面,纸张也不用浸透胶水,只在伞骨与纸的结合处涂抹两遍。如此一来,制作速度虽然快,但质量则不及传统的余杭纸伞。刘伟学也意识到,与其他地方相比,余杭纸伞用浸透胶水的小块纸张所糊的扇面,更为耐水牢固,这也是他们需要保持的优良传统。

但一些传统材料的替代,似乎也不可避免。传统余杭纸伞,以桃花纸(一种薄而韧的桑皮纸)为伞面,在柿子漆里浸透,然后一张张粘贴在伞骨上。柿子漆是在油柿青时所捣的汁液,富有黏性。刘伟学用爷爷自制的胶水替掉取用不便的柿子漆,效果相同,用韧度更好带有天然纹理的皮纸替代桃花纸。尽管如此,在孙水根看来,传统材料仍有其不可替代的妙处:“往纸上刷时,胶水最多渗进去两三层,但柿子漆七八层都能渗进去,糊起伞面来速度更快。”

设计纸伞

2009年,渴望将现代设计理念与传统材质融合的设计师张雷,在西坞村遇到了房金泉师傅。按照张雷的设计图纸,房金泉将伞骨的前端做成弯曲的形状。此外,张雷还用做纸伞的纸张做了椅子等衍生产品,在2011年的米兰设计展大获成功。2015年,刘伟学和汤薇一起拜访张雷后,深受启发,他们决定一面以现代的设计思想,把传统余杭油纸伞做精,一面开发围绕纸伞文化的衍生产品。

汤薇是刘伟学高中学画时同一个画室的师妹,王胜跃则是刘伟学的大学同寝室友。三个关系要好的同学都喜欢传统手工艺,几次聊天后一拍即可,刘伟学总领其事,汤薇更偏设计,王胜跃则负责摄影与营销。前期的分工并不明晰,忙起来的时候大家一起动手。几个富有想法的年轻人,在工作中的矛盾与争吵也在所难免。一次,大家讨论一款以纸伞文化为主题的笔记本,刘伟学认为前期一定要紧扣纸伞做设计,汤薇则不以为然,认为笔记本用纸就是做纸伞的纸,材料本身就是伞文化的体现。

最初,他们还要努力扭转制伞师傅的一些固有认识。“比如黑色的伞,我们配纯黑的线,阿姨她们就不能接受,觉得太丑了,缠上红红绿绿的花线才好看。”汤薇拿起一把刚做好的纸伞,“以前的伞头都包在纸里面,现在把伞头都露了出来,在设计上有屋檐的感觉。”尽管开始不太接受,经过反复沟通,制伞师傅逐渐接受了这些年轻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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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雷的提议下,刘伟学开始尝试制作直径3米的大伞。这种形制的大伞在当地传统中久已不做,其他地方也鲜有此类产品。从劈伞骨到糊伞面的每个环节,都是考验。起初,房金泉用两三个月时间试做了五六把大伞,虽然可以勉强撑开,但依然存在各种问题。在去临平拜访孙水根的车上,汤薇讲起制作中的困难:“刚做出的大伞很紧,要三个人才能撑开。”通过研究,他们发现主要问题是因为开槽太紧太短。不久,房金泉生病回家,一下没有劈伞骨的人了,爷爷刘有泉只好帮着劈伞骨。加上之前所做的伞,大家前后共试验了十几把大伞,最后选出两把,交由张雷带去参加2016年初的巴黎Maison Objet家居装饰博览会。展会上,这些大伞很快被人买走。博览会上的好评,还为他们吸引到一批来自欧洲的订单。

刘伟学希望将纸伞的工艺性与实用性结合起来,除了工艺品市场,目前也有一些民宿点前来询问。尽管陆续有了一些订单,汤薇认为他们的伞依然不够完美。一个突出的问题是,出于耐用牢固的考虑,伞柄用木头制作,再加上余杭油纸伞采用湿糊纸张的做法,使得纸伞打起来偏重。做好纸伞后,再围绕它做一些自然的衍生品,“就像爱马仕开始只是做马具,后来因为大家骑马要围纱巾,慢慢开始做纱巾等周边产品”。汤薇说。在孙水根家中,刘伟学谈起衍生产品显得更为激动。在他看来,从台灯灯罩,到家具用品,许多地方都可以融入伞元素,让余杭纸伞获得伞之外的其他生命形态。

更重要的是,与钢骨伞相比,纸伞可以修补,一把使用多年的纸伞,色彩变化,承载着一份时光的记忆。“我们有把油纸伞打了五六年,纯白的伞面已经泛黄,上面打了很多补丁,但我们觉得很漂亮,有种岁月沉淀的感觉。既然是人用过的东西,怎么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呢?”汤薇说。

记者 艾江涛 摄影 张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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