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喝了几口酒。酒是深山里的米酒,来自一个翠竹环伺、梯田蜿蜒的老村庄。村里几乎只有老人和孩子,静谧得似乎没有人居住。好不容易找到一对还算年轻的夫妇,看起来应该七十不到的样子,为我们杀了一只家里下蛋的鸡,舀了几碗粉红的米酒。我称赞酒好喝,老头子悲伤地摇摇头,说上个月开始戒酒啦,医生不许喝了。于是,我们把他家整坛酒都搬进了我们车子的后备厢。
一斤米出一斤酒的米酒是不容易碰上的,就像能一句接一句聊下去而不感到乏味的朋友那样难得。缘分,并不只在人与人之间,人与酒之间,也是有的。
拿起手机,朋友的微信消息,不过问晚饭吃了没,最近怎么走这么多步(微信计步里能看到),我平淡地回复了几句。然后突然看到一行字:“我很快要去另一座城市了。”想起认识不久,晚上11点多收到他的微信,耍赖那样的语气:“反正我永远喜欢你、爱你。”
那时,我们不过一起吃过一顿饭。漫长的人生,一顿饭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事,而一个“爱”字的分量又有多重。
当时心下想,他是喝了多少酒,才激起这无处宣泄、汹涌而至的情感。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堵在高速公路上,而且丝毫没有要通的迹象。我知道他说的那个隧道口,我也曾无数次经过,它的旁边是层层霭霭的碧绿山峦。隧道口往左数到第二座山头,它迎风的那一面有棵野枫树,一入初秋,就会像燃烧的焰火那样红。我尝试想象,无数辆亮着灯的汽车,载着奔赴不同目的地的人们,被迫停留在黑夜的路途上。他们互不相识,在午夜空寂的山林里,各自思忖、检视着自己的内心。
很快几年过去了。当我慢慢开始相信他的那句话,他告诉我,要走了。这条微信消息,是几年前那条午夜消息的答案。一切情感,都会被时间、距离稀释。有时毫无因果地消逝,有时势不可挡地被际遇带走。
微信红点又亮起,好友在四个人的微信群里回答另一姑娘的问题:妈妈明天动大手术,尽管病已经到了晚期,可家人还是想赌一下。说着,她的声音在微信语音里哽咽,语音中断了。脑子里浮现出好友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干瘦弱小,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3年前,好友的父亲病逝,随之母亲入院。窗外完全暗下来,对面楼的一个妈妈又开始骂学习欠佳的女儿。突然悲从中来,心酸不能自抑。眼眶开始湿润,我努力控制,但情绪常常像江河的水流那样,越堵越泛滥。我干脆抱起一只熊在沙发上轻声地认真哭起来。丈夫下楼来,看情形不对,坐到旁边给我一张张递纸巾。我抽抽搭搭地和他说谁要走了,谨慎地叙说为什么要哭。说着,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倏忽难过起来,不为谁的离开,也不为谁的辛苦,只是潜意识又触碰到、平日沉在喧嚣生活之河河底的真相:人在际遇面前是多么无力。生命很短、生活不易,一切都似乎不能真切拥有。难道不让自己难以割舍地爱上任何人、任何事才是唯一的正确解答?
电影《东邪西毒》里有一种叫“醉生梦死”的酒,据说半碗下去,可以忘掉从前任何事、任何人。这样的好东西,老天爷在每个人出生的时候,为什么不给配备一坛子?那样,人人都敢毫无后顾之忧、沉溺地去爱。反正一口酒下去,一切都成过眼云烟。
总之,人生多艰。最后我对室友总结。
室友笑了,摸一下我的头:“艰个鬼,去中村排档30串羊肉串下去,肯定喜笑颜开。”“真的去?那我去穿衣服。”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往卧室走去,全然不顾某人在身后越来越响的笑声和嘲讽的眼神。“人生多艰,必须吃饱!”我回头大声对他喊。
文 王小骊(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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