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
来源:读者2014年1期
大约是在第108次生命忧郁周期的最后一天,我拿着切蛋糕的透明塑料刀在左右手腕各划两刀,完成象征性的死亡仪式后,忽然非常厌弃每年四至八次不等的忧郁浪潮来袭时所玩的自绝游戏。举凡像西西弗斯一样把床搬到书房、书桌搬到卧房,或竖着枕头拿头去撞(直接撞墙,头会痛),或躲入衣橱吊单杠,假装正在垂死边缘……拜蛋糕刀的启蒙,我发现了自己的幼稚,还好没人知道这些儿童时期留下来的小孩玩具。
基本上,忧郁骨是天生的,当它意识到自己被禁锢在时间与空间、工作与责任、现实与压力的钢网中,如一朵娇贵的百合陷于逐渐凝固的水泥浆时,它便要求做主,企图叛逆、逃逸,当所有的努力彻底失败,便举行象征性的解脱,次日又兴高采烈地坐在办公桌前歌颂“上班生涯”。
现在,我熟稔另一种游戏,以阶段性的偷闲政策分化无药可救的忧郁痼疾。技术上,偷闲分为两派:行动派与幻想派。前者适合正常人,后者适合不正常者或穷人。
就行动派而言,翘个班到凯悦饭店喝下午茶或假日飞垦丁度假,算是初级偷闲;中级的去巴厘岛或马尔代夫潜水,晒一张黑皮当纪念戳。然而对像我这般四体不勤、悭吝成性又缺乏求生能力的都会新贫而言,行动派的偷闲法实在太劳师动众了。
幻想,曼妙的幻想可以立刻解决偷闲欲,只要趴在桌上小眯,立刻便能前往无人的阳光海滩游泳,享受亮蓝的海浪在你身上冲击的快感,辽阔的海洋只为你一人合唱雄壮的夏日情歌。你可以高声呐喊、尖叫,用歌声诱捕在天空盘旋的海鸥;你的眼睛浸了海水有一点酸涩,但脚底被流沙与贝壳摩挲得十分酥痒;你仰泳,随着回潮在海上漂浮,好像一条热带鱼;一只小海蟹不知何时爬上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光滑的、有芬芳气息的肉体岛,现在它四处搜索,进行迷人的田野调查;而你靠近了一座翡翠般的小岛屿,有人已为你凿破椰子,不远处,烧烤的大龙虾已散出无法抵挡的香味了……
当幻想派的偷闲老手从海滩归来,正在寻思下回该去印度观赏恒河落日,还是潜入凡·高的麦田俯听土地内腹悲壮的鼓声时,行动派才刚刚抵达机场,乖乖排队等着行李过磅。
(翠翠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胭脂盆地》一书,其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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