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我过年时逛庙会,看到吹糖人特别有趣,回到家后仍念念不忘,于是写了一篇跟它有关的稿子。如果喜欢的人,恰好喜欢你最讨厌的人,你会怎么做?爱屋及乌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可能?那种“爱”,是不是太勉强了?关于感情,有太多我不懂的地方……对了,美丽也是这篇稿子的重要灵感之源,感谢美丽。
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时间,只有懂得并深爱着的人们,才守得住,等得起。
猴子
遇见他的时候,我刚从学校走出来,一步步挪过两条街,手里举着电话。
妈妈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别在外面玩,你姐姐一会儿回来。”
我答应着,步子却比原来更慢了:秦可差不多每周都来,这有什么稀奇,妈妈的反应真没劲。
可外面并不比家里有趣多少,直到下一秒,我遇到那个小小的糖人摊子。
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摊子,不过是用铁皮包裹住了小木箱的四角,里面装上一个炉子,中间加了条担子,又在旁边安了个座儿。
他就坐在那上面,取一点热糖稀,在粘满滑石粉的、白花花的手上搓几下,放嘴里衔着,吹起一个泡,搁回模子里,再瞪起眼睛用力一吹,几分钟后拿芦苇秆一挑,一只肥老鼠便成了!
身边的孩子嗷嗷大叫。我又不是孩子,早见过这把戏,但不得不说,他的糖人尤其好看,活灵活现的,鲤鱼、灯笼、兔子……晶莹剔透,被夕阳一晃,金灿灿地泛着光,像在叽叽喳喳地对你说着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忽然,他将手里的那只递给了我:“送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人:他比我大不了多少,高高的个子,寸头,显得一双浅棕色的瞳仁越发地亮,和他手上的小猴子很有几分相像。
一怔之间,郁闷奇迹般地消失了,我的脸热了一下,我赶忙转头去翻背包:“多少钱……”
刚刚嗷嗷叫的孩子身后,几个略大一点的男生沉着脸匆匆离去,这时,我发现背包拉链被拉开了,当下回过神来,心里骤然一暖:“谢谢。”
他埋头吹糖人,不以为然地咧了下嘴。我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忽然想起来,问道:“他们八成是个团伙,你天天在这里,被报复怎么办?”
“放心吧。”他终于抬起脸,朝我笑了一下,“你也不要闹脾气了,小猴子才总努着嘴呢。”
是吗?向来讨厌别人絮叨的我,竟一句反驳也没有,只偷偷放下了钱,迅速溜走了。
接下来的路似乎变得特别短,我不多时便到了家。秦可果然坐在客厅里,一脸乖巧地和爸爸聊天,时不时起来帮妈妈端水果,看到我,她不出所料地露出惊喜的神情:“呀!”
真假!我草草打了个招呼,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习惯性地站在阳台喝可乐,耳边又隐约传来她的声音。
我房间的阳台同书房的阳台是相连的,她可能是背着我爸妈在给什么人打电话,那种语气我第一次听到,很生硬、很严厉:“周奕然,我最后说一次,你要是再躲着不肯来……”
哦,难怪她在一个并非节假日的夜晚,从学校特地赶回来,而且看起来格外漂亮,原来是带男朋友来做客。
饮料喝完了,我再没兴趣听下去,回到屋里,躺在沙发上摆弄手里的小猴子:那个周奕然,究竟是怎样一个无聊又做作的家伙呢?
我将小猴子的嘴角往上推了推,奇怪的是,它连一点讥讽的神态都没有,反而有些像吹糖人的他–
阳光,温暖,开心极了。
圆心
隔天放学,我远远地朝他曾在的路口看了看,那几个坏小子四处张望,他的摊子却没了,许是躲过了这场劫难吧,我失落之余也长长松了口气。
可是,我没想到会在家里看到他。
他与秦可并肩坐在沙发上,笔挺挺的,很是局促。我闻着满屋子的菜香,看到餐厅的桌上都摆满了。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回客厅,走向他:“你就是周奕然啊?”
他抿着嘴点点头,像憋着坏笑的小猴子,我竟也被牵动着笑了一下。
“你笑了。”他心满意足地说。
我没好气地答:“对呀,你那猴子的作用嘛!”
“你们认识?”秦可的语气有些警惕。
我看了眼周奕然,摇摇头。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餐桌上,秦可又一次郑重地介绍了周奕然,显然是说给我听的:“他是我大学同学,今年一样读大二,学的是经济……”
胡扯!我扬着眉毛看他们继续演戏。
周奕然见我如此,马上解释说:“那是我的副业。”
秦可明白过来,皱了皱眉,继而佯装恍然大悟的模样,转脸对我们全家说:“周奕然还酷爱民俗艺术,是我们学校民俗协会的会长,平时也在外做些宣讲。”
敢情那是在做宣讲。我想到昨天的情景,刚想冷笑,周奕然断然否认说:“我是勤工俭学,在外面摆摊,不过都是劳动所得,有营业许可的。”
就为这份实在,我又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他坦坦荡荡地说话,毫无半点遮掩,和一旁被揭穿后满脸羞红的秦可比起来,简直太好了,好得让我不得不问一句:“你为什么喜欢秦可?”
“叫姐姐!”
妈妈的呵斥没能打断我们的对话,他太认真了,简直超乎想象,连这样的问题也没随便打岔过去,而是仔细想了一会儿,望着我的眼睛,说:“为什么不呢?”
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这感觉真让人难过。
爸爸对民俗艺术感兴趣,饭后拉着周奕然聊起来。我从卧室的小冰箱里拿出昨日的猴子,惹来一团惊叹,只有秦可不肯作声,我于是将其举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说:“要不,让你同学教我吹糖人吧!”
秦可像是没听到,我看了看周奕然,周奕然一动不动地望着秦可,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任他们离得这样近,之间却仿佛隔了数层冰霜。
半秒钟后,秦可恢复了懂事的模样,她拦住想劝我放弃的妈妈,微笑着说:“那好,周奕然如果有空的话,就定在每周六下午吧!可一定不要耽误学习啊!”
“你们是在周六下午约会吧?”十分钟后,我躲开其他人,堵住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周奕然,“秦可以前都是周六下午回来的,从一个月以前,这个规律被打破了。”
“你真是鬼机灵。”他粲然一笑。
我也笑:“我猜你至今还没追上她对不对?她对你的态度,比对长辈还客气。”
被说中了吧!否则他为什么不再笑了,改用沉默回应我?我真纳闷,这种情况,秦可干吗还执意带他来我家做客呢?
他不由我问下去,径直走开。我只好揣着疑惑等到了周六,那天秦可和周奕然一同来到家里,她眼见着我关上书房的门,摆摆手说:“不打扰你们,我去外边帮忙。”
“她讨厌你吹糖人?”
“可能。”他淡淡一笑,竭力压抑着情绪,将话题硬生生转回了糖人制作上,“今天我们学习简单的形状,你看,先像这样把糖稀放在铁板上……”
这根本不像他了,屋里的气氛也开始憋闷,直到半小时后,他看见我的成果,那团乱糟糟的“毛线”,笑着为它找主题:“这是苹果?风车?……”
都不对。我瞪了他一眼,这次他终于猜到了:“是一颗心!哎,那形状太难了,我们还是从圆形开始练习吧。”
他的眼睛真亮,晃眼。我不再看他,专心地去吹那个圆,又过了很久,我的圆终于成形了。他不遗余力地夸奖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就在我打算开他两句玩笑时,他推开门,径直去找秦可:“你妹妹太聪明了,她……”
他为她讲述我们刚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微小的片段,根本不管她是否听得进去,也不在乎她敷衍的笑容,他只希望她能明白和分享到这份喜悦,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能和她闲聊的题目。
在她面前,他完全没了当初“漫不经心间救人于水火”的自然,丢掉了那股子神气,变得蠢兮兮的,看得人十足悲哀。
更可怜的是,当他们离开我家,刚走到楼下的园区中间,便又吵了起来。离得太远,我根本听不到内容,只是这次秦可完全失去了在我家时的温柔,沉着脸走在前面,理也不理周奕然,任他紧紧追在后头,不停比画着解释。他那样子有点委屈,像只被主人呵斥的小动物。
就在那一刻,我的胸口涌出了一个想法,白天时我没有意识到它,等到晚上,我在梦中又见到了周奕然,这次我终于如愿做出了一颗心。他微笑着夸我聪明。忽然,心里那个声音蹦了出来,使我拉住了他的胳膊:“我想跟你聊聊秦可。”
准确地说,我想救你。
巧拙
可是梦的最后,面对他的疑惑和好奇,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默默地松开了手。
毕竟,我从小就被教育要尊重别人的隐私,也要保护自己–“切勿交浅言深”。
虽然有时,我觉得我和周奕然并非那么浅的关系。
一周又一周,在练习吹糖人的时候,我总在向他抱怨学校的事,哪个老师讲课潦草、却被评为“模范教师”;哪个同学熬夜复习却说自己从不看书;谁和谁明明总在较劲,却称对方是“最好的朋友”……“我真不明白那些人,你说他们怎么想的?”
他只听着,然后笑了。
我很不满意:“你在笑话我吗?”
“不是。”
“那来讲讲你的事!”
他于是讲起他的故乡,那个僻静悠远的村子,在那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从小父母离异,留在了爷爷身边。课余时分,爷爷带着他、驮着小小的“糖人箱”,穿街走巷,被孩子们围着,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
“那些经典的、新颖的样式都是他教的。”
周奕然虽然只学到一些皮毛,但在旁人看来,已经足够神奇了。
“真想亲眼见识一下!”我眼里写满羡慕。
周奕然不觉将头轻轻一仰:“等你把造型做到我的水平,就带你去见真正的师傅!”
“那就说定啦!”我跳起来,和他互击一掌,盼着他多讲些爷爷的故事。
可他想了想,只微微叹气:“我爷爷是个勤快人,也要强,可就算那样,我们依旧不富裕,我现在出来读书,他的负担就更重了。”
我望着那异常沉默的脸,觉得这或许就是秦可带他来家里做客、向他摆脸色的原因。
他终究是局外人,不了解所有的真相:“秦可并没你想的那么好、那么高雅,你是不是以为我爸就是她爸,她是秦教授的女儿?”
他愣了一下,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又没料到我会当众挑明:“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她也不太喜欢你。上次我还看见你们在楼下吵架,原因是她挑起的吧?”
“我们之间是有些问题。”这次,他没否认,反而似有千言万语,想和人倾诉,却不好意思说,只是抿着嘴,像个怀抱兔子的少年。
你值得更好的人。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脸如火般烧了起来。
说不上是为什么,以往我总在学校里开玩笑似的议论谁和谁的关系,也会编两句貌似深刻的感慨,可到了他这里,那些统统不管用了。我不愿说什么“值得”的话,讲那些众人皆知的道理,我觉得那是对他和感情的侮辱。
再说,那种感觉到底什么样?
我只能轻笑着转移话题:“我能说什么?一边是朋友,一边是亲人,该得罪哪一个?”
说话间,我的脸又烧了一下。
他点点头,好像认同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已经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考虑过了。
他干吗这样信我?这让我胸口生疼,我莫名想起小时候喂养过的流浪猫狗,它们那种渴望保护的、无助的眼神。
我趁课后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跑出书房去找秦可,将她拉到卧室里的阳台上:“如果你不喜欢周奕然,就说清楚,何必要折磨他呢?”
“你说什么?”她故作镇定,可惊讶中满是尴尬,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冷冷地笑了一声:“别装了,你明明嫌弃他是从乡村来的,又穷又土气,还有个吹糖人的爷爷。你不希望他追求你、讨好你,却又不愿被人说成势利眼,所以就把他带到我家来,想让他知难而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可别过脸去,打算中断谈话离开卧室。
我也没想去阻拦:“你为什么不能诚实一点?你只是寄宿在这家里,你爸妈也是农民,你是从更偏远的地方来的,很多方面甚至还不如……”
“咣当–”隔壁的书房里有东西掉在了地上,我想一定是同样站在阳台的周奕然发出的吧。我总该帮他认清真相,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与此同时,秦可转过脸来,露出一丝浅浅的、得体的笑意:“这句话憋在你心里快两年了吧?从我第一次踏进你家,你就用各种方法暗示这件事,现在可算借着周奕然这个名字说出来了,心里一定很痛快吧。”
跟着,她表情如常地走出我的房间,像往常一样和我父母谦恭地打过招呼之后离开,只是没有叫上周奕然。
“怎么回事?”
爸妈关切的询问声萦绕耳边,我眼前却只有周奕然追她出去的急切身影。他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没有感激和豁然,全是在乎的人被伤害后的愤怒与焦虑。
他说:“你这挑拨离间的女生,真够烦的!”
守约
我只想说句公道话,没打算挑拨离间,可我也说不清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并不真的了解秦可。对我来讲,她太难懂了。
她爸和我爸是远房亲戚,两年前,她因为选择艺考,从家乡千里迢迢来到我家暂住。
刚见面那会儿,我很喜欢她,因为她漂亮、懂事、彬彬有礼,看上去就像理想中的姐姐。
我什么好玩的都拿出来给她玩,什么有趣的事都和她分享。她也开心地听,用心地感受。
可不久就发生了怪事。当时我们并排睡在我的双人床上,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她在抽泣,我喊她的名字,抽泣声戛然而止,我再喊,屋里死一样平静。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第二天当我如常和她聊天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东西。
“对了,你昨晚好像哭过。”
“绝对不可能。”她严肃极了,矢口否认之后还不忘加一句,“你编故事可以,但可别把我编进去,还讲给你父母听。”
这是什么话?我气得想和她吵,可她的态度又缓和下来,她拉着我的胳膊:“我开玩笑的!”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玩笑。从那天起,她在人前对我还是一样亲切,可当我们独处,她却明显疏远了我。后来读大学,每周回来,她也总是借口“查资料”,躲在书房里将就一晚。
这就是我觉得她别扭的理由。可这和周奕然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在书房说过的话,不过就是我的猜测罢了。
我想和他解释清楚,也想听他说说与秦可之间真正的问题,只是我再也没见到他。接下来一个的周六,只有秦可一个人回家,她说学校那边忙,周奕然没有空–总之,都是谎话。
说完,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例亲切地询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我僵着脸躲开,她也只是笑。我受不了那种虚假的气氛,可关上门,面对摆放整齐的“糖人工具”,才意识到有些事真的回不去了。
我机械地摆弄着那些器具,舀饴糖、吹形状……就像周奕然还在身边指导一样。大约过了两周,当我带着一个巨大的盒子来到他们大学的男生宿舍楼下,站在他面前,抬头看着那张被夕阳笼罩的脸,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憔悴。但他似乎已经忘了我的错误,只望着我笑,看我一言不发地将那些小狗、小兔、小鸟、小鸡从盒子里一件件拿出来,在周围人的惊呼之下,故作坦然。
直到他拉住我被饴糖烫伤的手,看到我嘴上因练习而起的水泡,我强忍住眼泪的红眼圈,还有拼命抿紧的嘴唇……他一定什么都知道,因为他也在担心和记挂着一个人,一个除我之外的另一个人。
“我一直在练习,差不多做得和你一样好了。”这时候,我居然在说这样的蠢话。
他点点头,没有骂我,也没笑我,更没有诟病我的作品:“这么想去看爷爷吗?”
在他心目中,我就只是个幼稚的小孩,仅此而已。
不过,这样就能带你一起离开这个伤心地了吧?我决定将误会进行到底:“是啊!听说你很忙,所以我可以等,比如暑假、下学期……”
“就这周六,行吗?”他干吗这么着急?
回到家后,我翻看日历:那天是秦可的生日,他一定希望我也同样叫上她。
其实这对谁都有好处。我可以顺势弥补愧疚,我爸妈也会因此放心我去陌生的地方。
可是到了那天清晨,我依旧偷偷摸摸地拎上“糖人工具箱”,只身奔向火车站,在那里见到了久等的周奕然。他朝我来的方向看了又看,却什么都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静静地坐在喧闹的车厢里,看沿途的风景,树渐渐变多,远处慢慢出现了山和田地,无数飞鸟掠过天际,像曾经的他一样开心。望着周遭生机盎然的一切,我说:“对不起。”
“怎么了?”他回过头来,将口袋里带的吃的递给了我,是秦可喜欢的曲奇。
接下来的时间,我睡觉,他发呆,我们谁也没提起那天的事,谁也没提到“秦可”这个名字。好不容易挨到了村子,路上都是熟悉的邻居,他们冲他和我点头,爷爷更是直接:“这就是你总提起的那个女生?看上去和你说的不太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嘛。”
我尴尬至极,周奕然刚要解释,他又问:“你支教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最近很忙吧?”
“你要去支教?什么时候?哪里?”我这才知道秦可之前的托词也并不完全虚假。
“今年暑假。Y村。”
Y村,正是秦可真正的家乡。
望着我错愕的样子,周奕然淡淡地笑道:“其实你那天说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星夜
晚风清凉,夕阳温暖,我坐在山顶看天一点点暗下去,听周奕然讲述他所知道的秦可。
“我不愿从别人的嘴里打听她的事。”所以,下面所有都源自他的观察和推论:
比如,秦可吃东西愿意蘸醋,喜欢酸的味道,当地人没有这习惯,当地人更喜欢吃盐;
比如,秦可虽然普通话十分标准,但在着急的时候会将尾音上扬,把肯定句变成疑问;
还有,她用钱方面尤其节约,她有记账的习惯,随身带一个小本子,干净但陈旧,好像很多年前保存下来的,内页第一篇有个巨大的红色印章–Y村A中作文大赛纪念……
听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朝昏暗的天际笑了一下:“据我所知,她平日谦和低调,非常谨慎,只有你这样刻意关注的人,才能发现这些微妙。那瞬间,你是不是被吓了一跳?”
我猜他最初倾心秦可,是因为她的优雅大方,见多识广。
周奕然摇了摇头:“其实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明白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那时他们共同参加环保协会的活动,事后要写一篇英文采访报道,所有人都忙着找素材、做访问,只有她站在人群之外,右手不断绕着毛衫领口的系带,一下,又一下。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当周奕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又马上挺起胸,仰起脖颈,摆出一副端庄稳妥的笑,可是,出口的蹩脚英文出卖了她:“谢谢,我只是……有点累。”
“她总是拿腔作调、表里不一!”
谁知,周奕然居然由此认定了她:“她的张皇、伪装、患得患失,一连几天出现在我的梦里。后来我越多知道她的事,便越肯定这一点。你有没有想过,她那么怕被人知道身世,却还坚持用着那个本子,是因为念旧,也是因为恐惧,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
“原来人和人的理解,会有这么大的偏差。”我反复想了几遍,依搞不清周奕然的逻辑,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是他,我才是我,“所以你就开始追她了?”
“是。”
起初秦可对他的追求还是欣然接受的,直到他聊起自己的家事,她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闭上了嘴,怎么都不肯透露自己的情况,甚至,后来还故意将他带到了我家里。
“我知道,你躲过一次,没躲过去。”那次阴错阳差的相遇,我至今记在心里,“她那么骗你,你心里不生气吗?”
他又摇头:“我只觉得好笑,却也可以理解。想想,她那样的女生,敏感、细腻、追求完美,当然会在意世俗的标准和旁人的眼光,谁没有点小虚荣?那不过是一场绮丽而脆弱的梦,单薄得,被现实一撞就碎了。我相信她总会醒的,我愿意陪着她,等她醒过来。”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事。我不知应该再说什么,只想起白天,爷爷给我们表演吹糖人的情形–
他将黏稠的饴糖舀出来,没直接摊在板子上,而是在手上不停摇晃,边晃边说:“有人以为吹糖人看的是口劲儿,我觉得不尽然,还有火候。火候不到,糖就不匀、不细,光泽不好,不亮堂,吹出来的形状再好看,总归是差点劲。”
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时间,只有懂得并深爱着的人们,才守得住,等得起。
对于他们来讲,心甘情愿,谈何委屈?
此时此地,想到曾经的“担忧”、“帮助”和“拯救”,我难为情地仰起脸,装作看满天星斗。那亿万年前发出、而今我们才得以见到的光,久远、执着而又深沉。
我说:“我真羡慕秦可,能被这样一个人,这样地喜欢。”
他接道:“每个人都会找到喜欢自己的人。”
天色昏沉,深深地藏起那后半句话:但更大的可能是,我们喜欢的那个人,并不能同样地喜欢我们。
这和吹糖人不一样,无关火候,无关用心,不管付出多少努力和功夫,不行就是不行。
“我以为都会变的,她的自卑、对我吹糖人的不屑,以及对我们之间的看法……我还打算去她的家乡支教。我只是想看看她生活过的地方,没别的意思,她却为此和我吵了几次,更借着你那天的事,再也不理我了。”
周奕然说着,转过脸来:“我是个失败的追求者。不过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想学习吹糖人,恐怕我不会有那么多与她接触的机会。”
是吗?我忍不住双臂交叠,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夜晚的山风也挺“冻人”啊!
愣神之间,周奕然的电话响起来,借着手机的光亮,我看到了他的神色由惊到喜:“秦可,怎么是你……对对,她和我在一起,那你现在……真的吗?我去接你,现在就去!”
他挂了电话,激动地拉住我的手:“快快!她到这里来了,我们赶紧去火车站接她!怎么回事,是你们约好的吗?不会吧……”
傻瓜……我笑了一下,这黑暗真好,让人看不见局促和不安:周奕然,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自以为是地帮忙,好吗?
晴雨
秦可沉着脸看向我们,许久没说话,后来忽然爆发,冲上前去拧住了周奕然的耳朵:“你胆子真大,幸好我说我和你们在一起!不然他们肯定扒了你的皮……”
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一点都不淑女,可周奕然笑着垂下脑袋,任她戳着头数落。等到她终于累了,他才说:“你有没有吃东西?我带了你最喜欢的曲奇。”
秦可不理他,转头看我,没有父母在场的地方,她对我一点都不客气:“不许再有下次,你这烦人的浑蛋!”
她总算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在去往周奕然家的路上,絮絮地讲着来龙去脉。
和我料想的一样,父母晚饭时发现我不在家,手机打不通,同时带走了糖人制造工具,便将此事和周奕然联系在了一起。以他们的性格,一定会先给秦可打电话确认情况。
这就是我对秦可的一次考验,看她肯不肯相信他,保护他,为他解释……能不能让我放心地将他交给她。
我以为她至多打个电话,通报这件事,或者在我父母面前帮着搪塞两句。我没想到她会火速赶来,更没想到她为了他,对我父母讲出那样的话:“暑假我要和周奕然去我家支教,就提前回了他家,准备东西,看看爷爷。恰好妹妹有空,所以……都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你真是这么说的?”夜色中,周奕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不光如此,我还真到学校那边递交了申请!”
“为什么?”
“反正你都知道了。”秦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就当……是在他们面前把戏份做足吧。”
才不是!我忍不住撇嘴,笑她又在故弄玄虚。
申请不可能在我爸妈打电话之后交上去,那一定是她早做好的决定。
我曾那么多次,无意间撞见她看向周奕然的眼神。可能那就是她不肯当着旁人的面,看他吹糖人、与之正面交流的原因:不是不屑,而是不敢流露那份矛盾横生的感情。
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装作不在乎、不关心,用高傲冷漠的态度来面对他。那时,我以为是她心有不甘,想他离远一点,可当某个周六,他没有再出现在我家,她独自一人回来时,我从书房的阳台上,听到了卧室里传来她的哭声,低低的,和从前我梦里听到的一样。
“你为什么总要压抑自己?为什么不相信别人的关心,非把它当成是一种探究?你是不是怕大家会看不起你?”
当晚,我们睡在周奕然家,我再次和她并肩躺到了一起。她依旧装睡,不肯回答这问题。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理解秦可,就像有时候,我也不懂自己。
回到家后不久,暑假来临,他们乘火车去了Y村,那天我本该和爸妈一起去送他们的,可我最终还是借口下雨,执意留在了家里。
猛烈的局部阵雨,铺天盖地地下。我拿出“糖人箱”,却怎么也做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泄气加恼火,或者其他的什么,让我鬼使神差地将那些饴糖倒进了盆子,又从小冰箱里取出那只小猴,将它们一起放在露天阳台,然后关上了门窗。
雨水拍打窗子,发出“砰砰”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打开阳台的门,雨过天晴,那些糖已经漫出盆子,和水混在一起,静静地漂远了,除了空气中微微的甜香,什么都没有剩下。
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一切都很寻常,只有我站在香气四溢的阳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哭了。
编辑/张美丽 文/林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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