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在美国无论是学院派的专业历史研究,还是历史传记作家们的记叙,关于建国之父的著述发生了一个显然的改变,从流行多年的歌功颂德的造神式描写,改变为对一个个人性饱满甚而不无偏见充满矛盾的人的兴趣和探究。新的研究趋向告诉人们,虽然建国之父们在这片应许之地领导了独立战争的胜利,他们的丰功伟业、传奇政绩为美利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是他们也并非像神一样完美。他们曾并肩作战生死与共,但也会为了政见和名誉互不往来;他们争吵,他们记仇,甚至与人决斗;他们也制造性丑闻,甚至有人和女奴留下后代。
国父之中,要数互为政敌的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人生对比最为鲜明。印在10美元钞票上的汉密尔顿是来自加勒比海岛国的孤儿,靠孤身一己的奋斗成为国父,他是《联邦党人文集》的幕后主笔,推动了金融和工商业改革。而他的死对头杰斐逊,终身依恋继承自父辈的庄园,坚信共和式家庭构成和文化是美国社会的基石,在流传已久的历史里,对美国的想象是一派如他弗吉尼亚庄园一般的田园牧歌景象。汉密尔顿性急,最后死于决斗,而崇尚启蒙主义的杰斐逊从来都认为决斗是野蛮人的行为。他们俩可以同病相怜的地方似乎只有各自的性丑闻,一个出轨卷入政治性丑闻,一个和奴隶留下后代。
汉密尔顿的一生用艺术形式来表达,普遍叫好的便是近两年一票难求的嘻哈歌舞剧《汉密尔顿》,而杰弗逊的丰富一生,就如一出《唐顿庄园》版的长篇剧集,让人悬心期待那种。随着《汉密尔顿》风靡一时,不期然又催生了历史学家对国父的一系列研究和著述,这本探讨杰斐逊作为父辈和爱国者的著作《“最幸运的家长”——杰斐逊和想象的国度》,更是将这个第二任总统的人生冷暖和矛盾以及家庭在他生命中的关系都一一讨论。著名历史学家安内特·郭登·里德与彼特·奥诺夫通过对前人研究的提炼和对杰斐逊书信资料的整理,使得杰斐逊的形象内涵变得更加真实饱满。
本书分为三个部分九个章节,依照并不严格的时间次序,以家庭之于杰斐逊的意义为中心探讨了他人生中的各个阶段和不同主题,将他描绘成一个始终精力爆满又矛盾重重的人,既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也是一个热爱家庭的一家之主。
开篇从杰斐逊垂垂老矣的临终前岁月讲起,揭开了杰斐逊追求完美自洽、启蒙友爱却又充满矛盾的人生。杰斐逊从总统职位上退下来之后,就回到了弗吉尼亚的庄园蒙蒂塞洛度过余生。他不再旅行,也不再出访,直到去世。在这里不断有客人登门拜访,他常常应接不暇,包括他的法国老朋友拉法耶特。这期间他的孙女艾伦远嫁波士顿,从弗吉尼亚坐马车一路北上。艾伦目睹了工商业经济发展给北方城镇建设带来的变化——商业发达,道路交错,城市规划已初具规模和规范。这对一个从小生长在蛮荒的弗吉尼亚奴隶庄园的年轻女子来说,对比十分强烈。在她熟悉的家乡,除了杰斐逊的庄园建筑之外,四周就是未经打理的茂密树林,道路颠簸。这其实就是杰斐逊理想中的美国和美国真实走向的区别。
当孙女写信跟爷爷描述这些发展与落后的差别的时候,甚至触及问题的根源是奴隶制,但杰斐逊已无力做出有力的评论和反驳。比如在他年老的时候,他的老朋友拉法耶特来拜访他,谈到废奴的话题,杰斐逊也欲说还休。尽管他知道奴隶制是一个坏的制度,却从未有过在他有生之年消除这颗毒瘤的意愿。和他相信启蒙主义的同僚们一样,他认为奴隶制度会随着人们的不断“启蒙”而自行消亡。另一方面,他虽然也参与过是否在非洲建立自由奴隶殖民地的讨论,却并没有参加过这样的组织。在他看来,尽管道德上他鄙夷奴隶制度,但仍然不认为奴隶具备自制力以及和白人一样的认知能力。杰斐逊在自己的庄园却也会对奴隶严厉管制,鞭刑等等并不会少。他自认对奴隶已经足够仁慈,认为成全他们的意愿将奴隶全家买进和卖出就是一个善良的主人。他死后对于奴隶的安排最能体现杰斐逊对于奴隶制矛盾而有所保留的态度,他去世后的遗产里包括奴隶,他并没有在遗嘱里解放他们。他只给了和他关系亲密,为他生下后代的海明斯一家自由。
在谈到杰斐逊对于家的眷恋的时候,作者认为,杰斐逊在这个庄园长大,最后也死在这个庄园,这个庄园是他的家,是一个他终身不离不弃的精神堡垒和最后归宿。但因此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位热爱农业和热衷于耕种的庄园主。为了驳斥流行文学里杰斐逊的这一形象,作者通过征引旁人的回忆和记叙得出结论,杰斐逊爱的并不是农业和耕种,他爱的是建造,是整修和修建庄园,而这也使得他的庄园经营不善,常常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而他的其他热情所在就是读书和思考,以及音乐。杰斐逊的父母都热爱音乐,从小他就受到过系统的声乐训练,家里一直有音乐回响。他身边的人说,他常常独自哼着小曲,他和他早逝的妻子亦曾一起对唱。他的两个女儿都学习了乐器,其中一位更精于乐器的女儿婚后和他住在一起。
杰斐逊重视家庭,认为共和制度下家庭的和睦与家族世代的沿袭是维持共和国社群稳定的基石。对于家庭的重视,无疑影响了他从政的原则和理念。他既害怕英国的世袭君主制在自由共和的美国出现,也害怕崇尚英国工商和金融制度的汉密尔顿一派政敌将美国带离他心目中的理想轨道。在和汉密尔顿一派进行辩论的时候,他甚至含沙射影攻击汉密尔顿那样没有家庭根基的机会主义者是不可信的领导人。他甚至希望他和他的朋友们可以住在一起或者相邻守望,组成想象的共同家庭社群。虽然他的这一愿望并没有实现,却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宣扬,在他离开公职之后,他的庄园逐渐成为人们频频造访朝圣的地方,仿佛只有造访过他的庄园,才算是爱国者。而他也竭尽所能安排这些人的住宿,最多时候一天接待50位不期而至的客人。
杰斐逊虽然重视革命兄弟友谊,但他从未对自己和约翰·亚当斯的争论中对亚当斯的攻击道歉,一方面他渴望在大家都卸下公职之时可以重修旧好,另一方面又坚持认为男人在政治上的争论是不会影响私下关系和家庭中的气氛的。然而,亚当斯太太并不这么认为,她在给杰斐逊的信中尖刻地指出了杰斐逊的错误,并拒绝原谅他。另一点值得一提的,便是杰斐逊对于家庭的看法同时影响了他的性别观,他认为女性的位置在家庭,不应该被家庭之外世界的混乱所污染。当传记作家为了给他立传而请求采访他的家人时,他觉得这简直是荒谬的要求。不过同时他又和那个时代优秀的女性密切通信,探讨人生和政治,其中还有汉密尔顿妻子的姐姐——著名的安杰利卡。
就像本书最后所言,杰斐逊最大的问题便是,“他无法承认他犯过任何错”。这就是杰斐逊建树颇丰又矛盾重重的人生的症结所在。他带着他对家和共和家族关系的信念从政,期待自己的理想可以在生活和政治实践中得到实现,他无法直接面对那些自己体系无法解释的问题,比如政见之分歧争论,比如他“完美”杰出人生最大的矛盾——奴隶制,但却有一套理论来帮助自己平复矛盾带来的困扰。精明“自洽”如他,他从未留下过任何关于自己和身份特殊的女奴海明斯的任何描述,留给后世无数想象和解读他和海明斯关系的空间。通过详尽论述剖析杰斐逊的人生矛盾及其根源,便是这部著作最大的贡献。国父也是人,他建功立业,也有其懦弱、过错和局限性。而他在蒙蒂塞洛死去时是否有遗憾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文 龙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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