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得意地哼了下,说:“妈,我一个月前就闻到你身上老有香水味,接着就闻到咱家有股陌生的男人味,那男人身上总有酒味。闻酒味,感觉还是个当官的。他对你好不好?”
“我们是大学时的恋人!妈妈交男朋友你不反对吧?”我脸发烧,心跳快。
“妈妈,给我也找一个对我好的女孩吧,妈妈,求求你了。”儿子摇着我的身体,让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好像要崩溃了。
好,睡吧。我摸了摸儿子的手心,在这上面写了快一年的字,皮肤粗糙多了。以后试着在儿子身体其他部位也写字,幸亏他识字,幸亏还有感知,否则他怎么跟外面交流呀。
第二天早上,我照顾儿子吃了饭,扶他坐到沙发前,把篮球递到他手里,左边放了一杯水,右边放了一只苹果,然后给他胳膊上慢慢地写道:我去给你找女朋友。
没想到儿子胳膊上的皮肤也很敏感,我还没写完,他就摸着我的脸说,妈,你快去,找个好看的。儿子说着,站起来左右扭腰做着伸展活动。
我锁了门,又检查了一遍,确信反锁上了,这才拿着从网上抄下的地址朝离家最近的家政公司走去。时令已经是春天了,街心绿化带里蔷薇开得如火如茶。大街两边商场里三三两两的女人或在试衣服,或打扮入时地在大街上慢慢行走,可有谁知我却是为儿子寻找女朋友?儿子得病后,我彻夜地哭过,跟白文贵无数次吵过,哭和吵非但没有让儿子病好,还让白文贵一去不归。在现实面前,我无奈地选择了平静地接受。作为儿子惟一的亲人,我要让他在有生之年,过得快乐。决心好下,事难做呀,况且日子一天天过,每天我都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儿子,—会儿说头痛,一会儿说腰痛,一会儿又说双腿越来越没劲了。这不,现在,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一个担子两人挑,总要轻松许多,可是白文贵这个没天良的却在半途夹着尾巴逃走了。白文贵,我不会去求你,我要用一生的时间诅咒你。作为唯物主义者,虽然我明知自己的诅咒极其微弱,可能一点儿也不起作用,可我仍然要诅咒你,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管,会得到老天报应的。
白亮
随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柠檬味远去,我绷着的弦候然放松。母亲不在的日子,我可以在家里自由地舒展,虽然我的舒展极其有限,但是我可以放声地唱,原地大踏步地跳,我唱“离开你/一百个星期/我回到了这里/寻找我们爱过的证据/没有人愿意提起/玫瑰花它的过去/今天这里的主题/我把它叫作回忆/我知道爱情这东西/它没什么道理/过去我和你在一起/是我太叛逆/现在只剩我自己/偷偷的想你/玫瑰花的葬礼/埋葬关于你的回忆”(《玫瑰花的葬礼》)。“生命中/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于是,看见的,看不见了/记住的,遗忘了/”(《雨的印记》)。“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我该如何存在”(《存在》)。
唱累了,我又摸起游戏机噼里啪啦打了半天,我不知道我是把敌人的坦克消灭了,还是敌人把我的大将吃了,我更不知道我是否帮着我的敌人在收拾我的盟友。他妈的,我骂该死的病,骂老天的不公,骂治不好病却收了钱的医生,骂我的父亲白文贵,我用拳头一次次地砸着篮球,发泄着心中无尽的悲伤。终于累得手指都酸了,才瘫倒在沙发上。
在这黑暗又无声的世界里,我已经整整待了一年。这一年里,要不是母亲提醒,或者带着我到外面走走,我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外面吹着风还是落着雨,不知道是春天了还是冬天了。那个该死的瘤子,剥夺了我上大学、旅行、交女朋友的一切权利,剥夺了我人生的所有乐趣。我骂过天,骂过地,也试着无数次自杀过,可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苟且地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说起女朋友,我想起了宋薇,我大学时的同桌,我知道她喜欢我。她家也在北京,学校离她家很近,可是每次放学,她总借口到我家的菜市场买菜,跟我肩并肩地走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是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孩,穿的衣服也挺淡雅,夏天常常着一件海魂衫式的连衣裙,一下子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分开来。我们上的都是中文系。受作家母亲的影响,我的写作水平在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作品登在了不少文学刊物上,宋薇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不爱网络小说,我喜欢读母亲推荐的经典作品,梦想着将来当个响当当的作家。我从母亲处得来的东西再给宋薇现学现卖,看着小姑娘一双羡慕的眼睛大大地望着我,我的表现欲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我一会儿背《牡丹亭》: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一会儿又背《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她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像春风吹得我心花怒放,恨不能时光就此停驻。
大二上学期,我因为得了脑神经纤维瘤,先是耳朵听不见,然后就是眼睛看不见了。我退了学,宋薇最后一次来看我时,我已经看不见她娇美的面容了,从她握着我的手心里,感觉到那手已经失去了昔日的温暖和情意。后来她还跟我联系过,当然这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刚开始我还是挺高兴的,试着鼓起与病魔做斗争的勇气,像表决心似的跟她说,贝多芬是我的爷爷,保尔是我的大哥,我要在爷爷和大哥的鼓励下,创造出自己的美好生活。大话好说,日子难过,整天处身于黑沉沉的世界,听不见外面任何声响,我想就是贝多芬、保尔也跟我的绝望差不多。后来放假了,她也没来看我,母亲不提了,我也不再问。我不怪她,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怎么可能要求人家跟我走一道儿黑呢。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无法守着我,更何况一个你仅仅拉过手的女孩,而那女孩又漂亮得让见了她的男人都无法忘记。
提起父亲,我的心境非常复杂,应当说他是个好父亲。我得病前,他在市机关当秘书局副局长,长得一表人材,熟悉的人都说我长得像他。在我小时,他带着我踢球,我上下学都是他开车接送;当我身体不适,他带着我到全国各地去看病,带着我到体育馆去踢球。可是半年前,他突然走了,走时,只告诉我,他调外地工作了。一定是受不了跟妈妈因为我的病无休止的互相埋怨,受不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干部却有这么一个废物儿子。他的远走伤透了我的心,他一个男人都受不了,那么母亲一个女人能受得了吗?还有我,一个病人能受得了吗?在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明白他说的这话后,我就沉默了,我就不认他是我父亲了。不久,他那身上淡淡的狐臭味就离我而去。刚开始,我还问母亲,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来,后来我再问,母亲只在我手里写道,妈永远会陪着你。
我知道父亲离开了残疾的我,离开了他结发的妻,像个逃兵放弃了他应负的责任。从那天起,我没有再问母亲关于他的一个字。不问,并不等于不想,夜深入静,我常常想他想得醒来,我想念他带着生病的我踢足球的日子,他带着我在网上打游戏,帮我把我写在写字板上认不清的字一一订正,让我在看不见也听不见时,还能跟朋友交流。可是他却走了,是真的离开了我,还是有人把他从我和母亲身边带走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要是健康,会去把那女人打一顿,给母亲出出气,可是我是个废人,离了母亲,连家门都不敢出。我家一出门,就是三车道的大马路,在我眼睛好时,整天就是车来车往,吵得人不能安睡。为了不揭母亲身上的伤疤,对爸爸的所有疑问,我只能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