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胜这时才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他们在山上待了两个多月了,刷牙洗澡靠的是积存下来的雨水,头发凌乱,胡子拉渣,衣服一股怪味儿,再加上他们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整夜,浑身上下的衣服披挂不住,更加褴褛不堪。他们现在就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人。
战士又说:“这两年,山上采石的民工很多,都是非法开采,上了那些混账包工头的当,你是我老乡,可要当心哦。”
刘德胜听着心里难受。他暗想,等把艾富再送进医院,把翟晓光的下落弄清楚,就招呼伙计们下山,再也不干这种违法的活计了,年轻力壮的还怕挣不到钱。
没走多远,眼前变得开阔了,宽畅的河堤下,河水显着蜿蜒、舒缓,几近静止。朝霞倒映在河里,晨雾飘渺……和昨夜骇人的洪水相比,真是恍若隔世。战士卷起裤腿,扯直缰绳,牵马下河。马受到水的刺激,嘶叫了两声。水不深,只没到马肚,他们轻轻松松就过了河,来到了村子边。村头有—个“摩的”站点,战士站住,说:“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们还要执行任务。”说完,他扶着艾富再慢慢下马。 军人上马,停顿了下,又说:“你放心,我回头就去组织搜救昨晚掉到河里的那个人,再见。”说毕,卷尘而去。
“摩的”站旁边有一丛树,多是白杨和榆木,三棵五棵一组,都高过屋顶,树枝蓬蓬松松的,树下停着几辆等待载客的“摩的”。他们二话不说,坐上其中的~辆,赶往乡卫生所。
医生对艾富再做了简单检查后,只说了一句话:上县医院吧。
他们于是又搭上“摩的”,去泰勒县医院。赶到的时候,医院刚上班,做过化验,医生拿起化验单子,说:“血项很高,腹腔内有大量出血,得赶紧手术。幸好你们送得还算及时。”一边又低下头,写着什么。
刘德胜长出了一口气。医生撕下单子,递给刘德胜:“快去交费吧。”
刘德胜攥着身上仅有的三百元钱,把它和单子一起递进收费处,收款人扫了一眼,说不够,住院押金得要三千块。这么多钱哪里有!没办法刘德胜又去找医生,说没有这么多钱,咋办?
医生有些为难:“那先交五百吧,挂上吊瓶再说,你赶紧筹钱去。”
刘德胜扶着艾富再躺上病床,说:“富再,你先躺着,医生说你没事,就是医药费还差一点,我这就找老板借,回头再叫你老婆过来……”
艾富再含泪说:“德胜兄,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
“别说了,好好治病,这辈子要谢先谢翟晓光,多好的孩子呀,还不知道他现在……。”
刘德胜来到医院外面的电话亭,掏出鲍守来给他的郭老板名片。还好,一打就通了。
六
电话响的时候,郭民堂正蹲在卫生间里。昨晚火锅吃得太辣,肠胃里现在还翻江倒海。他新婚不久的老婆叫鲍丽玫,是个川妹子,隔三差五闹着吃火锅,他这个喜食面条葱蒜的山东人,胃实在水土不服,吃一回火锅闹一回肚子,闹一回肚子心里就骂一回:“娘啊,这兄妹俩,一个在山上一个在锅里,非得把我弄死不可。”还不止这,年轻的老婆还禁止他吃生蒜,说违禁的话,晚上就不和他做那事。没办法,这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人,有理由使性子。不过,并不能因此说鲍丽玫任性,因为禁食生蒜是他们婚前的约定。一年前,鲍丽玫在4S店第一次见到郭民堂时,这个高大男人一嘴的蒜味就让她呼吸不畅,但没有办法只能忍着,谁叫他是客户,她是营销员。在一款丰田越野车边上,鲍丽玫介绍性价比,他色迷迷地笑。鲍丽玫冷冷淡淡地应付。想不到的是,这满嘴蒜味的老男人立马就要刷卡,快得叫鲍丽玫思维直短路:怎么买车像买一双鞋子一样轻描淡写?
她一个同事笑着小声对她说,他那眼神,想把你一口吃掉似的。
“一个老流氓。”她嘴上说,心里却很美。不知道是因为眼看会到手的卖车提成让她感觉美,还是别的什么。女人也许心底下都乐意享受被男人喜欢的感觉。另一个姐妹扮着苦脸:“姐,他要吃你,肯定还要加上葱蒜凉拌吃的。”鲍丽玫做呕吐状:“熏死人。”于是店里笑作一团。
果然不出所料,他开始请她吃饭,饭后泡歌房泡桑拿,再后来他向她求婚,一枚大钻戒端过来。鲍丽攻心惊肉跳,压住内心惊惶,她说:“考虑一下吧。”
她把这事跟她哥鲍守来一说,没想到大他十几岁的哥两眼放光:“咱鲍家要改天换日了。”
“要是你今后不再吃生蒜,可以考虑。”隔了几天,当郭民堂再次说要娶她的时候,她扭着头,手里绞着自己的辫梢,忽然没来由地低声说。
“我答应,我答应。”郭老板答应得比刷卡卖车还爽快。
郭民堂早先搞油田筑路工程,几台轻重机械设备放在准噶尔盆地,每年能赚个几十万。娶了鲍丽玫后,新娘的大哥鲍守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见秋季油田没什么活干,他就撺掇着妹夫,上山挖宝。这郭老板以前一贯脚踏实地搞工程,认为挖宝是爱做美梦的闲人干的事儿,不靠谱。但最终他还是经不住宝石的诱惑,加上新婚娇妻的面子,被鲍守来拉到了阿尔泰山下的泰勒县。
时下地方政府正在招商引资的劲头上,来了家筑路公司,自然一拍即合,热烈欢迎。郭民堂他们租了县城郊区一个农家的四合院,成立“民堂采石矿业有限公司”。西侧一间简单装修,做了郭总的新婚住房;东侧较宽敞,曾是牲畜马厩,就暂做设备仓库;正堂为郭总经理室。院子大门前摆了两座石狮,中央立了一杆国旗。公司成立庆典上,地方官员被邀请来剪彩。礼炮过后自然是庆祝宴会,席间官员们和郭总交杯换盏,说这里山好水好人实在,他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开张不久,沙漠里油田拖欠他已经两年了的50万工程款得到顺利结清;“矿山开采许可证”也办得异乎寻常的顺手,紧接着他又被选为县人大代表。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这时候鲍丽玫怀上了孩子。
喜上添喜,一切都顺利得叫人有点心慌,郭老板总感到哪里有些不踏实,果然烦心的事就追了上来:山上采宝石,宝石没个踪影,眼瞅着是个亏本的事了。更严重的问题在后面,他这大舅子鲍守来弄来的那“矿山开采许可证”是个假证,办这证的官员收了钱,居然自己伪造了一张来搪塞他们。因为受另外一桩案子的牵连,这家伙东窗事发,抖搂了出来。他想收手,想抬屁股走人,可似乎由不得他了,鲍守来这个半路亲戚彻底左右了他,鲍守来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再坚持几天。”问题是倘若真如大舅子所说,再坚持几天宝贝就能现天日,也就峰回路转了。可要是出不来呢?武警天天巡山,他的工程机械全在山上………那是郭老板的家底子。前天,他爬上山,要鲍守来撤队伍拉设备下山,鲍守来就差跪下了:“……你再等等,再等等妹夫,东西就要出来了,我敢打赌,很快就出来……很快就要出来了……”
想到这些窝心事,郭老板忍不住心里骂:鲍守来呀鲍守来,我娶了你的妹怎么又搭上你这条老狗?
手机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嗡嗡“抖动,躺在床上的鲍丽玫冲郭民堂喊:“电话,你的电话。”
郭老板坐在马桶上问是谁的。鲍丽玫说是个陌生号,他说你接吧,鲍丽玫就接了。
“……他在上厕所,你是山上采石的民工?说吧,啥事?你们在哪里?好,好好,我让他马上给你们回电话,差多少?四千?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