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发高压低声说:“我听说,上一拨就有死人的,老板把死人的工钱分给活着的人封口…--把死人往山下一扔,第二天,狼吃得千干净净……”
“胡说啥?”刘德胜喝斥道:“上一拨是上一拨,咱们这里一个都不能死。我们要把他抬下山。大家吃罢饭,赶快砍两根树棍,扎个抬把子,拖不得,我去给鲍监工打个招呼。”刘德胜站起来,转身钻进鲍守来的帐篷。
鲍守来身上披着一床很脏的暗红色棉被,喇嘛似地蜗在破铁炉旁,膝上摊着一本硬皮厚书,旁边的纸箱上搁了半袋榨菜和半瓶酒。刘德胜进来的时候,他正凑近炉火,挑着嘴唇上燎起的水泡。他真有点急火攻心。见刘德胜进来,鲍守来给他倒了一杯酒,刘德胜没有推让,接过来一口喝了下去。
“艾富再怎样了?”鲍守来问。
“不太好,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个事。”
鲍守来拧着疙瘩似的眉头说:“节骨眼上,人又出事。”
刘德胜说:“好像是急性阑尾炎,得赶紧抬下去治疗,要不然恐怕活不到明天。”
鲍守来说:“怎么下?”
刘德胜站起来:“招呼我这算是给你打了。不管咋样,我要把他抬下山,人是我带来的,他要是死了,我回去咋向他老婆交代,孩子今后咋办?”
鲍守来烦躁地挥挥手:“愿下你就下吧,咱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擅自离岗就是违约。还有,你知道我们整的这事,不能让政府知道。走漏了风声,你要背嫌疑的,郭老板黑道上有人,手黑得很……”
“不用吓唬我,我知道该咋做,现在人命关天,顾不上那么多了。”刘德胜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
鲍守来曾在有色金属矿业公司当过工人,对泰勒山的矿藏结构略知一二。在国企里干,每个月工资虽不足两千,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心里也安定。他觉得为国家采宝石,采多少都是应该的。可是近几年,来这儿盗采宝石的,黑蚁般侵蚀了整座泰勒山,四处打洞,从他眼皮底下挖走的“石头”数不胜数。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一种“分配不公”的愤怒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他跃跃欲试,可一没有设备、二没有资金,终归不过是做做白日梦。人生实在并非一成不变,自从他在城里4S店做售车小姐的妹妹让一个姓郭的老板连车带人一同”买“走之后,他看到了一扇“幸福之门”在冲他开启。鲍守来辞了职,拉上原本是搞路桥工程的妹夫,进军泰勒山。不过,为着说服他这妹夫,可让他费了好一番苦口婆心,他先从他自己丰富的淘宝经验说起,到他娴熟的开采技能,砸开过成百上千的宝窟石门,再到本地官场市场的两级人脉……到最后,他掏出一张图,“宝山图”,说这张“宝山图”是他患了绝症的师傅留给他的,师傅不愿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妹夫呀,挖宝不易、探宝更不易,目前这山没人知道,以后就说不准了,现在勘测仪器多发达,不定哪天这山就成了别人的了,我敢打赌,只要咱凿开山门,你就是当代的阿里巴巴……”
神秘“宝山”到底把妹夫说晕了。于是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蒙了民工们的眼睛进山便顺理成章了。可是让鲍守来想不通的是,那些晶莹的石头就是一个也出不来,往年他给公家干的时候,劈开岩石,宝石哗哗啦啦就滚了出来,如同划开了羊肠,“屎蛋子”一捧一捧的,现在咋就颗粒无收呢?
三
刘德胜走出来时,工友们已经把两个抬把子捆扎好了,上面垫着被褥。艾富再已躺在了上面。不知道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还是工友们把他抬进去的。
天色短得很明显,昏暗的暮气里,像是有谁在慢慢移动一个沉重的井盖,现在只留下了天边最后一线缝隙,那缝隙看起来暖融融的,透着难舍难分的情绪。当老天的大井盖全部合上后,昏暗开始变得既沉重、又凶狠,细碎的冷雨中夹杂着雪沫,让人陡然感觉这个傍晚比往日似乎更加寒冷。有人往篝火里加了几棵松根,松油在火里劈啪爆响,火焰升腾起来。
刘德胜喊:“翟晓光,咱们走!”他之所以喊上翟晓光一起下山,是不想再让这孩子在山上受罪了。孩子太小太瘦,他放心不下。两人抬起艾富再准备下山。
鲍守来从帐篷里走出来,一脸的无奈:“这样走下去你们肯定要走瞎,等一下。”他返回屋里又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提了一卷麻绳和一支手电筒:“把这些个都拿着,要过河的,绳子也许用得上。过来,我给你们指条路。”他把两人拽到一边,小声说:“下了前面这个石坡,就能看到一处灯光,那是边防军哨卡,千万不能朝灯光走,灯那面是人家哈国,越了国境线你们是要挨枪子的。哨卡里都有夜视仪,看你们很清楚。走到快到灯的时候朝左拐,能看到一个矿井架,那是早年勘探队留下的,从那再拐进左边的峡谷,出了峡谷朝右,蹚过一条河沟,再走五里地,就到巴拉提乡了,乡里有医院……”
平时这人看起来凶神恶煞,这会儿倒也善意浓厚,人也许只有在一些关键时刻才会显露出他的真实面目:“鲍工,我代艾富再谢你了。”刘德胜很感动。
“我是看你仗义,还有,”鲍守来把一张名片塞给他:“这是咱们郭老板的名片,他在县上,你们身上要是钱不够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先把工资预付一些。快走吧,趁老天还没黑透。”
民工们都围在篝火旁。蔡发高哭丧着脸说:“德胜哥,你这一走,咱们可就没有主心骨了。”
刘德胜说:“别这么说。等大家下了山,咱们再一起找活儿干。”
有人也想跟他们一起下山。刘德胜说:“要不了这么多的人。再说,一下山工钱就拿不上了。”
“没错。”鲍守来插嘴说:“都别跟了,赶紧回帐篷休息,明天还要干活呢。”
蔡发高从兜里掏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也没数,就递给了刘德胜。于是大家效仿他,把自己身上的钱也都掏了出来。到了山口,才住脚,目送他们下了山。
一下山,果然看到远处一盏明亮的灯光。那是边防哨卡,这让刘德胜焦灼的心放松了许多,有解放军在身边,底气就足。不过,刘德胜只记得鲍守来说不能朝灯光的方向一直走,后面那一堆的话他没记住多少,问身后的翟晓光,翟晓光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边。
“德胜哥你就放心走吧。”翟晓光笑着说。要是在白天,准能看到他脸上一对姑娘似的大酒窝。
翟晓光虽然脑子好使,但他身体太单薄,没抬出多远路腿就软得撑不起身子,后脚跟不上前脚,刘德胜只好把他换到前面,推着他走。天上挂了半轮月亮,加上哨卡上的一点余光,隐约能看到脚下的路。单架上的艾富再依旧呻吟不止,不停地在抬把子上翻动,好几次快要掉下来,这让他们走得更加不顺畅。
“妈的你忍一忍好不好,我们在救你,抬你下山不容易。”刘德胜喘着气说。 艾富再说他实在受不了,求刘德胜给他一个痛快,把他扔下山摔死算了。
“住嘴!你死了倒轻松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你给我忍住,别乱动。”刘德胜发着火。
“好,我忍,给我截木头让我咬着……”翟晓光腾出一只手,从树上折下一截干树枝,放在艾富再的嘴里。咬着树枝子,他含糊不清地说:“要是转运,我…-.我一定要报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