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那天没去鼓楼的画摊干活,放了自己一天的假,也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刮了胡子,并把脏被单脏床单等等塞入大包,拿出去送进洗衣店,然后回到街上。天气真好,夜风吹来,感到自己步履矫捷,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讨厌这座城市,我甚至又有些喜欢它了,这种变化,使我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局外人了。我走着走着,不由得走到那天拍那美人的地方——中南购物广场。夜宵店里香味袅袅飘来,顿时感到肚子饿了,要了个炸糕、煎蛋卷和皮蛋粥,外加一杯橙汁,我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夜宵。
夜晚地铁站台上人少多了,稀疏零星的人走来走去,精神看上去好的人大概是上夜班的吧,人称“耗子族”,下班晚的就显得疲惫不堪,我现在应该属于“耗子族”。这时地铁通道传来隆隆的声音,一辆地铁将开进来了吧?是的,车开进来,慢慢地停稳,开门,我走了进去。
车厢很空,几个年轻人捏着手机在玩,有的在发呆,打磕睡,有的在聊天。怎么还有高中生?那些鼓鼓囊囊的书包看上去就很重,他们也许是刚刚补完课。一个瞌睡的老汉背着一把二胡,大概是卖艺的,他看上去已经睡熟,他是不怕坐过站的。他这把年纪的人拉的曲子我是知道的,就是那些《二泉映月》啊,《春江花月夜》啊,《乡音》啊什么的,有一次我居然听过一个老头拉过改版的《战士打靶把营归》和《东方红》,那速度实在慢得可怕,像在恶搞,但老头子是不会恶搞自己时代的红曲的,他的慢,无疑是艺力不逮,无可奈何罢了。一个女人将头埋在自己的胸前打瞌睡,车身的晃动也是惊不醒她的,她那半边脸的青田记隐约可见,我想到小时候看到的被高压电电死的人的脸色也是这样的。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背着硕大的方形牛仔包,包的高宽都是一米多,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也许是他们的冬衣和棉被这类所有出门人需要的东西,他们神情麻木而警觉,有些像我当年上大学初来这座城市时的样子。我很理解他们,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如今我也变成了旁观者了。
夜行车的速度因为乘客少而显得快了一些,因而车的晃动也更厉害,车轮子和铁轨摩擦而发出的声音更响,除了报站名的广播女声是清晰的,别的都显得空荡有困意。我看着车厢上端那一溜站名,感到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注意过它们,继而又想到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年,竟有这么多地方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不免有点惊异和感叹。
车有规律地间歇地停靠车站,车门先后自动打开,有的站有乘客进来出去,有的没有,当车门打开而没有人进出的次数变得多起来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车行驶到郊区,这时车厢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我下了车,时而换乘不同线路的车,以便能去城市的不同地方。这个地下铁轨的网络真不小,简直是浩瀚无际,可也许这仅仅是我在不断地兜圈子而产生的错觉。每个站台不一样,好像每个车站的氛围和“性格”是不一样的。市区的车站人气浊重,哪怕在冬天,那里站台上也是很暖和的。城郊的站台人少,显得冷寂空荡,不时有风从站台的人口习习吹人,又在楼梯拐弯处盘旋不去,所以在那里等车,就像滞留在一个奇怪而荒凉的地方,隐约听到地铁出口外野地的风声。墙上和廊柱子上的色彩鲜艳的各色广告,有女人胸罩的,有国内国外旅游胜地度假的,有英猛男士剃须刀的,有豪华楼盘即将封顶的,有某交响乐队的演出的,有大片和国产片的,几乎所有广告上全都有面容艳丽的女星,她们目光青春无比地看着前方或者看着我,仿佛囊括了世界所有的旖旎春色。我盯着她们,她们也盯着我,不论从任何角度看着她们,她们都在深情地笑吟吟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