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她再次出现在中南购物广场的时候,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再是那件风衣,是浅蓝色的连衣裙,晨风中,随着她轻快的步履飘逸着。我有点犹豫,虽然以前也跟踪过女人,但今天是怎么了,我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跟踪一个女人,心怦怦地跳,不敢跟得太近,怕她察觉,怕她回过头来鄙夷地看着我,然后一刀斩断我们这种关系。我和她有关系吗,什么都没有,我连她的正面都没怎么见过,但不知何由,我却感到和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想向前急走几步以便端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如有可能,我甚至想拉起她的手,可是觉得时机还没到,我想到了不久前做的那个梦,现在是梦吗?不是的,因为我听到她那灵巧的高跟鞋走路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了,而梦境再真切,也是听不到声音的。路人熙攘,但都是各走各的,并没注意这边,我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跟在她的身后。
她浅蓝色裙子上的玫瑰花在摆动中盛开了,恍惚有香水味儿,又好像没有,彼此的距离不过七八步,我好像离她很近,能感到她的呼吸,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心跳也急速起来。
这件浅蓝色玫瑰花连衣裙我似曾相识。初中时,同桌的女孩子也穿过这样的裙子,虽然那个女同学长相并不出众,可当时我却感到她是好看的,甚至是美的,她的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那件裙子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如昨。在我眼里,那裙子不仅是美的,也是善良的。也许并非在同一个梦里,我看到过我的母亲也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但不是浅蓝而是天蓝的,晴美的蓝天下她和邻居们一起聊天说话,母亲后来转脸时看到我了,那样平常地微笑地望着我,慈爱而美丽,让我惊异,因为平日母亲的眉头永远是紧缩的,她的手指因常年忙碌而显得短粗有力,衣服常年是旧的,只有在节日时才换上新装,节日那天母亲把我姐姐打扮得美丽极了,什么节日使母亲自己也穿上了这么美丽的衣服?那么这一定是我的梦了,可那女同学浅蓝玫瑰花的衣裙难道也不是真的吗?她察觉到我注意这件裙子,所以常常穿那蓝裙子,有时还换白色的,但她不知道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件蓝裙子。她的长相似乎是甜美的,她为我削铅笔,把一盒铅笔都削得尖尖的,尖得让我担心会扎到我的眼睛。她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接触到的女孩,我天天感到她的呼吸,她喝奶茶时的咕噜嗓音,她手腕的细瘦,她额头上的腻汗,特别是她微微凸起的胸,有一次她转身,而我正好伸手去接另一个男生递来的书本,意外地碰到了她的胸,现在想想那是柔软的小乳房,还没怎么发育吧,但当时我吓傻了,她也很不自在,脸红了,然而彼此很快都镇静下来,她还那样地瞥了我一眼,并没有怪我的意思。后来据说她因为父母调动工作而转学了。
急驶而过的公交车的声音提醒了我,那是辆正要靠站的公交大巴,等在车站的一大帮人急急贴了上去。她也停下片刻,然后绕开车站向右侧走去。她边走边抬头望了望左前方的高楼。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她抬手整理它,哎,那胳膊多么优美啊,这不是梦,不是的,是真的,现在她在问路了,向另一个女人问路,一边问,一边侧过脸来看着什么,我终于看到她的侧脸了,那是如此美妙的侧脸。一个人的存在是件奇怪的事,我是因为爱这个人而去爱她所在的城市吗?我想是的,反过来也一样,这样想着,我看了看周围的行人,居然升起了一点莫名的好感,觉得他们和她们一个个都很顺眼,如果这时有人忽然踉跄了或摔倒了,我会不加犹豫地上去搀扶的。这样想着,走着,如果不是担心她会忽然转弯而跟丢了的话,我会继续这样瞎想下去的。果然,她停了下来,往旁边张望了一下,我感到她随时可能转身改变方向,甚至掉头向我走来……
但没有,她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广场,走到古柳街,这条街是一条仿古的旅游街,街的两边有很多卖纪念品的商店,民族风的长裙、披肩和大项链串子,女人们都喜欢裹个大毯子装艺术范,幸好她没这样穿,幸好。
她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了片刻,然后走了进去。那家咖啡馆的墙一半是玻璃的,所以我能从外面看到她,她走到台前看了看,向店员说了什么,然后走到那些桌子前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似有心事地看着窗外。虽有玻璃窗的反光支离了里面的影像,透过它我还是终于看到她的正面了。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字来形容她的美貌,只记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咖啡馆,小心翼翼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一个店员走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我说要一杯腊肠,话刚出口,发觉说错了,急忙纠正,要了拿铁。
她喝了会咖啡,看了看手机,手指似乎在编辑着短信或微信,然后就望着窗外的什么若有所思。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她的浅蓝色的裙子上,由此折射的蓝莹莹的反光映在她的脸颊,使她看去仿佛沉浸在天色里。这时她又叫来服务员点了个甜点什么的。我注意到店里的音乐似乎是个怀旧老曲子,歌名却记不起来了。为了招揽生意,咖啡馆在选择曲子上看来是动了不少心思,就是有意地不时地换着不同的歌曲和乐曲,以使来自不同地方的顾客都觉得好听,觉得宾至如归。那么她喜欢什么曲子呢,她来自何方?现在怀旧的曲子决接近尾声了,我才想起了歌名,噢,是鲍伯·迪伦的It’s Not For You(《并非为你而唱》)。
她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然后略微抬起下颌,不知什么意思,后来我发现她那个角度是可以从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身影的,也就是说她在“照镜子”?是的,我看到她用手指整理了一下垂在那儿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告诉我,她心情并不好。音乐又换了,是个比较吵闹的流行歌曲吧。她又坐了一会,起身走出去了。
这条街上的游客很多,促销员吆喝得声嘶力竭,此起彼伏,大人和小孩,本地人和外地人,其中还有零星的外国游客。我看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人也不时回过头来看她,她似乎也不在意,始终那么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往前走着。
晚高峰了,街上穿行的车辆有点多,我注意到她在过马路的时候有些慌乱,步伐快了些,好像担心过往的车辆会随时把自己撞倒似的,我情不自禁地紧跟了几步,此刻忽然响起急刹车声,一辆吉普好像从空而降,突然杵在我的左侧,轰隆隆的摇滚乐声即时撞来。那个年轻的司机对我狠狠竖起了中指,眼珠子鼓鼓地瞪着我,我也用中指顶了回去,他大骂了我一句什么,然后那吉普猛地一加油,几乎是蹭着我的肩膀冲过去的,我本想也破口大骂,但犹豫了,怕被她听见了而认为我粗鲁不堪,我立在挪里怒目远送着那可恶的吉普,但等我的眼睛再次转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急走了几步还是不知她的去向,这时我看到许多人从地下的什么出口拥出来,是地铁出入口,于是想到她是不是进了地铁?很有可能的,于是我顺楼梯而下,进了地铁口。人依旧很多,当挤到站台的时候,我看到一辆地铁正在慢慢地驶离车站,站台上人声鼎沸,而她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