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留声机

时间:2022-02-17 07:30:32 

盛可以

那一天,日本人如蝗虫涌进城门。

有一阵子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马蹄和皮靴的混合声,仿佛一只大怪兽向你的心窝挺进。

有一阵子什么也看不见,茂密的刺刀制造出弥天白光。即便拉上厚实的窗帘,也能感觉那白光的嚣张。

我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有时候安静得出奇。老鼠在天花板夹层奔跑,夜里到处磨牙,将木头啃出了白骨,像是要为祖传的老屋翻新。父亲那天出门就没再回来。我在家里呆了三天,吃完了最后一枚鸡蛋,扯秃了后院的小菜地。正无计可施,邻居敲响木窗,说公园里表演杀人比赛,把你爹当靶子砍了。

黄昏时我熬不住了。我脱下粉色大袍,穿上父亲的深灰长袄,母亲的黑布鞋,胡乱将长发卷成一团,取了父亲的巴拿马帽扣上。我没去管自己的形象是否滑稽,只是拉低帽檐,往公园方向走。我看見有的房子被削去半边,有的颓坐在地,视觉上突然空出一大块。一些灰烬余烟未熄。偶尔有人拎着一口大箱子神色匆匆。梧桐树显眼的刀伤里流出来的汁液凝结,断枝横在人行道上。

我听到摩托车声,闪入胡同贴紧墙壁。一辆三轮摩托车傲慢地晃过去,车上的军人正说着中国姑娘的私处。

差不多瘫软墙根时我挺直了腰。父亲不喜欢怯弱。他欣赏鉴湖女侠,也提她办的杂志,她发的文章。我猜想父亲爱过那位女侠,他把我当小子养,就是为了养出一位巾帼英雄。父亲不算失败,至少他用25年给自己培养了一个知己,我是唯一能陪父亲抽烟喝酒论天下的人。

于是我感觉穿着父亲的长衫很是得体,不觉模仿父亲走路的姿势,迈起了微微外撇的八字步。从前我们老去公园消磨时光,我喂完鸽子和人打架,父亲下象棋,母亲随着二胡喊几嗓子。

我很快到了公园,里面空空荡荡,留下被糟蹋过的痕迹。我穿过梧桐树林,走到湖那边,在凹形草坡上发现了血迹和碎骨粒。父亲的血在草地上变成了红色泥浆。

那一瞬间我双目失明两耳失聪,脑海里混沌一片。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想呕吐,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跌撞着离开了那儿。不知过了多久,冷风刺醒了我,我抱着梧桐树还魂。我先是看见自己吐了一地的秽物,接着见到几个日本人朝我走来。他们横挎武士刀,右胳膊弯曲,手握刀柄,其中一把刀鞘外壳的暗红花纹,像母亲从前的某件旗袍。

五双皮靴围着我。他们的脸映在自己的皮靴上。于是我看到了十个军官。我的表情在他们走近之前已经固定,像出战时戴好了面具。我能从刀柄辨识官衔级别,铝质的,缠绳的,浅蓝的,血红的,铜的,银的,象牙的……这是父亲培养的结果,他不稀罕一个只会绣花的漂亮女儿。我在日本留学时便迷上刀和武士道,我的书房里挂满了直刀太刀薙刀打刀胁差短刀长卷,也有艺伎的扇子与木屐。现在我像个男人那样叉开八字步站着,仿佛也腰挎打刀,刀刃朝上,立可刺拉出鞘拔斩对手。

空气里夹着一股隐约的血腥味。

刀柄为浅蓝色的军官级别最高,他朝我问话。我日语很好,但木然不答。有一位见我怠慢无礼,骂了一句粗口,抓住缠绳刀柄拔刀出鞘。不过,他对那道寒光的威慑期望过高,我仍像根木头,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我每天要擦拭那一百把武士刀,经受一百道寒光的逼射,我对刀只有亲近,没有惧怕。若在平时,我会指出这家伙拔刀的姿势过于夸张,破坏了刀尖出鞘那一刻的缥缈诗意;然后聊聊他的薙刀,这种江户时代习武女性的主要武器,如何让它在手无寸铁的人面前老实地呆在鞘里。

有两位紧接着也拔出了薙刀,在我眼前比划了几下。只有一位军官始终很安静,他已经转过身去,一只手搁在铝质刀柄上,心不在焉地抽烟,像在等待这一幕快点结束。他有股忧伤的气质,称得上英俊,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我像个弱智,不好玩,这让他们感到无趣,他们准备离开。骂粗话的那位不甘心,像是一定要把我逗乐,挽回一点薄面。他手腕一抖,仿佛钓鱼,刀尖轻巧地勾起我的帽子甩向空中,横刀疾扫,将我父亲昂贵的巴拿马帽切成两半。于是我看见父亲的脑袋裂开,鲜血喷溅。于是他们看到我长发散落变成姑娘。

他们全愣住了。他们吃惊,因为他们扛枪打仗,挥刀砍人,见足了世面,但从没见过这样乌发照人,粉白英气的中国姑娘。这刺激了他们旺盛的破坏欲。先是用怀疑的刀尖撩起我的乌发,在刀上缠绕几圈,稍稍用力一扯,我耳边嚓的一声,断发飘落。刀尖还想在我的脸上留道口子,出于亵玩的私心,级别最高的军官制止了刀尖的鲁莽,说我比戏子孟小冬还要清俊冷媚,他要完玉无瑕,

事隔多年,我已经忘了他们更多的淫言秽语。大地是一副上好的棺材,他们将我放进去,却并不急于盖棺,鲜花开在很远的草原上。我听到皮带金属扣的声音,他们松开裤腰带,解下了枪套,像上洗手间那样排队等着。

一时间马蹄声交错,黄沙滚滚,大漠荒原寸草不生。

我看见枯枝摇晃,天幕慢慢变青。地里的寒气冷却了我的心脏。我躺在那儿,雪白的身体在昏昧中通体透明泛着莹光,照见他们的脸,战火纷飞。夜的氤氲填满了所有的缝隙。无巢可归的夜鸟哀叫着掠过我的瞳孔。我漂浮在夜海上,听见水底群鱼的呢喃。

“麻生,到你了。”

“喂,呆屄,你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麻生,速战速决,别留活口。这是命令。”

“再砍五个,你就晋升了,可以换成柄儿缠绳的好刀了。”

脚步凌乱远去。

只剩寂静风吹草动。

“妈的……秦始皇封爵才按死人头算。”阴影嘀咕着,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植物伸到我眼前。

我看见他耳朵后面浮起的半个月亮,是烤黄了的颜色,像母亲煎好的南瓜饼被谁咬了一口。厨房里的母亲是个魔术师,一根莴笋她能变出三道菜来:笋叶鸡蛋汤,笋根炒肉,笋皮用醋浸泡,放上一勺剁辣椒,开胃爽口。父亲想喝酒时总要赖我,“小雅说此菜无酒不香。”“小雅有文章见报,当小酌为贺。”我们喝母亲酿制的糯米甜酒,也喝进口的葡萄酒、威士忌,更多时候喝我们自己的陕西老太白、青岛即墨,还有石合泰。父亲从不酗酒,他很节制,就像他在文章中对形容词的使用。他没留过洋,但这不妨碍他成为绅士。我常想遇到一个像父亲这样的男人,不顾一切地爱他。

植物探测我有无鼻息。他的手有股冰凉的烟味。长了霉的月亮正在变圆。树干的阴影涂在我的脸上。他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等到月亮偏移,树影挪开,他才知道我睁着眼睛。我看见了他,黑毛衣敞露,外套盖在我身上。我无力掀掉他的军装,更没有力气抽出他身上的刀。

“请让我送你回去。”他是跪着的,双手放在大腿上,语气短促而生硬。

小时候父亲跟我下棋下累了,便换成这种跪坐的姿势。每逢这样,我便知道我要赢了。这时父亲就得带我出去,比如兜里揣满小石子去山里用弹弓打鸟,或者到草场骑马。我最喜欢去父亲的报馆闻新报纸的油墨香味。父亲总是梳着边分,戴着圆框眼镜,长衫整洁。他会告诉我,刚才摸我脑瓜子的是哪个大人物,哪里发生了战争,死伤如何;谁被暗杀了,用的是勃朗宁还是毛瑟枪。他给我讲五四运动,北洋军阀,说他的同行邵飘萍与《京报》。殺戮与血腥是父亲讲给我的全部童话故事,他从不描述公主与王子的幸福生活。

我只是躺着。那人把我扶起来,晃动我的肩膀,“请告诉我,我应该把你送到哪里去?”

我没有反应。他沉默半晌,突然扛起我,我像一袋面粉那样耷在他的肩上。我们走出了树林。街上的路灯坏了,黑一段亮一段。他走得很慢,在十字路口时略作停顿,仍然拣直行走。我耷拉的双手不时碰到他的长刀,亮光下可以看见刀柄上雕刻着“麻生”二字。我认得他腰间的棕色盒子里是一把南部式手枪,父亲说过它叫“王八盒子”,“鸡腿儿撸子”,装8发子弹,射程60米……我可以摸出它来,用枪口戳住他的脊梁骨。但我的手只是布条似的耷着。远处混乱,突然响起的枪声也不能打断我对路面坑洼的关注。有片刻我觉得温暖舒适,就像小时候趴在父亲的背上。

麻生很难把门敲开。窗口原本亮着的微光听到声音便灭了,屋里的人敛声屏息并捂住了孩子的嘴。后来这个日本人改用踹门的方式得以进屋。“认识她吗?”他让他们看我的脸。我的头发被他们用抖动的手指撩开。我以为这游戏会一直玩下去,但半小时以后就结束了。有人认出了我,说这姑娘住在西祠胡同处仁堂老宅,门口有株大梧桐,她父亲是报馆主编,她在女子学校教书。说罢,那人还亲自领了一截路,因为我家住在深巷子里,不好找。

麻生扛着我在黑暗中摸索开关,灯一亮,留声机唱起了《雨夜花》。他将我平放沙发上,仿佛搁置一件巨大的瓷器。这件瓷器保持他放下的样子,里外脏污。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屋内陈设,他定不认得巴洛克风格的大衣柜,几案、箱柜、椅霓,西洋花饰,磨边镜子……这并不影响他感受家的温馨,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了羡慕与稚气,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在怪异的气氛中,他朝我鞠躬离开,五分钟后又出现在我面前。他一直瞪着我,像一只动物看着另一只动物。他不说话,转身闩好门,开始剥我的衣服。他始终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用眼睛解开每一颗纽扣。

里外脏污的白瓷瓶泡在浴缸里不能自理,白色泡沫碎裂时像零星的枪声刺激耳膜,我空洞的腹腔里发出嗡嗡的回响。他守在门边抽烟。抽烟似乎是他的宗教,他因此得到了神喻,获得了勇气。他挽起衣袖,用香皂洗手,坚定而缓慢,如此反复几遍,仿佛某种仪式。完成这一切之后,他走向战场,走向浴缸,朝我俯下身来。

像母亲平时清洁家中器具一样,他拿海绵仔细地擦过瓶颈、瓶底、瓶身,冲洗干净,再用浴巾裹了,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圈椅上默不作声。他已经摘去帽子,卸下了枪械武装,他是一个着黑毛衣的普通男人。这一刻他仿佛坐在自己家里,守着生病的妻子。

“请你……放声哭出来,好吗?”他低头对自己的靴子说,“请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台灯灯罩上的花纹投映在天花板上,阴影像一群蝴蝶。我数着它们,但总也数不清,渐渐感觉困倦。

他站起来朝我躬下了腰。“……请你坚强地……活下去。”

我的身体向湖底沉落,水覆没了我的眼睛,醒来时身上套着睡衣,窗口发青,温度有点下降。他似乎一直等着,我一睁开眼,他便去打热水,拧毛巾时水滴到瓷盆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给我洗脸。他从前没干过这种活,不知从哪里下手,手上拿不准使几分力。他小心翼翼,东一下西一下,仿佛一位画家在已完成的大作前不时作几处点补。父亲小时候给我洗脸时就是这样,既怕没洗干净,又怕把我擦坏了,他说我的脸像一块水豆腐。

油条、豆浆、包子、八宝粥,案几上冒着热气。麻生扶我依靠床头,手碰到我湿透的衣摆,一愣,旋即明白怎么回事。他以军人的训练有素换下了我的衣服和床单,像是给树剥皮,手脚麻利,没有一丝犹疑或停顿。最后,他要做一件最麻烦的事,给我喂饭。我不会咀嚼,不会吞咽。他喂豆浆,豆浆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塞包子,包子只是撑开了我的嘴巴。我什么也没吃。除非拿管子伸进我的食道直接灌下去。

他似乎赶时间,看一下腕上的表,拧紧眉头,不得不穿衣戴帽准备出门。在他收拾自己时我赤脚下地,往大门口飘去。他将我拦腰抱起,放回四柱床,略一思忖,又找来粗麻绳,将我双手分别绑定在两边床柱,再给我掖好被子。“非常对不起,”他朝我鞠一躬,“外面太危险,委屈你了。”

他走时打开了留声机,将音量调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每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他轻轻合上大门。落锁。

下午两点,麻生回来时唱片正发出“吱吱”的声音。我还是他放下的原样躺在被子里。他把我解开,看看手腕是否勒伤,又扶我起来,将我的脚塞进棉拖鞋里,把我弄到马桶上。他的衣袖上有几点不太明显的血迹,像两朵隐花。稍后我靠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朱红毛毯。我望着西窗外的空院,梧桐树叶都落光了,只有盆里的紫菊花还没开败,露出一点生机。麻生朝唱片呵气,掏出白手绢仔细擦了一遍,又从抽屉里找到新唱针换上。在“雨夜花”的背景音乐中,他把带回来的午餐摆好,有米饭、腊肉和一盅汤。汤盅是紫砂的,盖子像隆起的乳房。他用拇指与食指捏住乳头揭开盖,我闻到一股花旗参炖肉的香味。

“请你好好吃饭。”麻生说道。他老是鞠躬。

我依旧望着空院。枯草瑟瑟发抖。麻雀羽毛蓬松,在地上蹦跳着寻找草籽或虫蚁。每到冬天,当白雪覆盖院落,父亲在雪地撒上谷粒,我们用简单的米筛作工具捕获饥饿的鸟。我抓住猎物时,感觉它浑身颤抖,心脏扑扑直跳,仿佛知道大难临头。

父亲说,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利。我们很快把它放了。

在饭菜变凉之前,麻生抓起了长柄铁勺,他舀足了一勺汤送到我嘴边,我纹丝不动。他突然粗暴地捏住我的下腭,这导致我的嘴巴自动张开,他几乎把勺子探进了我的喉咙。我嗓子里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汤水顺着食管流了进去。我除了咬勺子,无能为力。他就这样强迫我喝掉半盅汤,然后停下来,将米饭捣成泥,倒进剩下的汤里搅成流状物,以同样的方式灌我。他替我擦干净嘴巴,收拾空碗碟时,脸色似乎亮了一点。

留声机关了。有一阵我们坐着,各自看着某个地方,长久地沉默。他样子很疲惫,靠着椅背像是睡着了,但是落叶擦过窗玻璃的细微声响也会把他惊醒,他伸手摸枪。

四点钟的时候,突然有缕阳光从西窗直射进来,冲散了屋里的晦气。他把我放进圈椅,又连人带椅搬到窗边,让我面对斜阳,然后拿把梳子给我梳头发。他梳得耐心细致,像擦拭心爱的武士刀,直到我的头发如刀一样光鉴照人。

“以前经常给我妹妹梳头……她十年前去世了。要是她还活着的话,应该有25岁了。”他自言自语。

我鼻尖微汗,脸上有点发热。我从玻璃上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仿佛黑白底片。父亲坐在圈椅里读书,我放学进门,父亲叫住我,要我谈谈日本的“明治维新”。我只能说出改历、易服、剪发的事,前因后果并不知道。父亲作了深度阐述,最后说历史不是没有生命的僵尸,是镜子,照见现在,也预示未来。这是1927年,我15岁。就是这一天,父亲希望我留学日本。晚餐中父亲喝到微醺,有一种夙愿即将实现的兴奋。

阳光消隐,窗玻璃变成宣纸的颜色。父亲落下两行笔墨,“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他说这是鉴湖女侠的诗。那时我已从报纸上见过那个云鬓高耸,身穿和服,手执匕首的女人,脸和刀一样散发着俊美幽光。

麻生意识到天色发暗,阴冷重袭,他把我抱回沙发,毛毯一直覆盖到我的脚尖。

“1927年日本大地震……妹妹被埋在废墟底下。”他拿起我和父母的合影看了一阵,小心地放回原处,“我已经离开日本三年了。”

他面朝凋敝的院落站着,屋里的光线变得更为模糊。

“战争……从来就不长眼睛,刀和子弹都失去了理智,他们像猎取兔子一样在街上射杀平民。”他和空气交谈,他和空气保持一致的虚幻。“……我今天杀了一个中国人……他是无辜的。我要服从命令……当时我……多么希望我是条狗。”

夜里,他安顿好我,看着我闭上眼睛。他开始擦唱片,听留声机,用口琴学吹《雨夜花》的旋律,一遍又一遍。他迷上了这支曲子,或者是百无聊赖。

漫长的安静之后,他将他的左手和我的右手绑在一起,在我身边和衣躺下,腿搁床沿,仰面睡去。

隐约听到混乱的响动,枪声过后,寂静如奶油涂满手中的面包。

连续一周,麻生强行灌我吃喝,他总能弄到好东西,牛奶、鸡汤、猪肉、鲜鱼……所有的食品做成糊状物。我不知道那是他用枪逼着别人做的,正如那些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在为我准备。他照例出门前将我绑起来,向我鞠躬,表示歉意。锁门。回来再松绑,检查我是否受伤,喂饭,给我洗澡,换洗脏衣服。偶尔自说自话。比如外面的事,他们的刀砍出了缺口,今天活埋了多少人,集中射杀了多少百姓,鲜血如何染红了长江。

“你们的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者的鲜血,整条黄河水也洗不干净它……你们将是永远的罪人啊。”他不时对自己来上这么一句。

这一天,他弄到了一顶巴拿马帽子,给我穿上了父亲的深蓝色长袍,长袍下摆被烟灰烧了一个洞。他对着那个破烟洞说,你很帅气,不管孟小冬怎么样,我觉得你无人可比。

我开始自己吃东西,眼珠偶尔转动,毫无神采。他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学会了拿筷子吃饭,有点惊喜。我们跪坐在地毯上,我们按他们的方式进餐。

我有时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像蝴蝶停在树枝,无意识的。他以为我要说话,紧盯着我的嘴,好像等待火车从山洞里开出来。

蝴蝶草草飞走了。但它听到了树底里汁液的流动,自然的生命,无关乎善恶美丑。他也许23岁,也许25岁,战争给他套上了面具,他表情单一。

“对不起,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尝尝那个……”他站起来,从酒柜中取出半瓶老太白,边说边拧开了瓶盖,直接对嘴喝了一口,呷出很大的声响。“……我真想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用受折磨了。”

酒香刺激了我。父亲总是先给我倒上半杯,再给自己满上。

我把手伸向空中。麻生有点迷惑,但仍试着把酒瓶递给了我。他的手似乎被冻伤了,手背上有带血丝的裂纹。我学他的样子喝酒,他把酒瓶抢了回去,转身从酒柜里取了两只水晶杯,摆放案几,给我倒了半杯,再给自己满上。

他低举酒杯,左手轻托着端杯的手腕,十分庄重。

我没有理他,把酒倒在饭碗里,加了两勺汤,开始搅拌。

他也不管我,一饮而盡。就这样连喝了几杯,很快有了醉意。他拧紧了瓶盖。“我不能醉……我还要照顾你,你要是趁我不注意,有个三长两短……哎,说真的,你要是能跟我说会儿话,那我可谢天谢地了。”

我看着他。他和中国人一样。头发,肤色,五官,甚至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忧伤,也似曾相识。

“回日本,我要喝个痛快。”他把酒放回原处,拿起其他酒瓶看看商标,打开来闻闻气味,“你不应该是个哑巴……呃……其实我还能来点儿英语,你学过的吧?”他改用英语对酒瓶说道,“Hey,baby,what"s your name?You know that i am a fucky orphan……”他转过身指着橱柜上的照片,那是我从日本回来时跟父母在码头的合影,他没注意到那艘白色邮轮上的日文。“你比我幸运……可你不幸生在一个……无能的国家。”

他摇摇头,“……不是我为日本人辩护……你们的军官贪生怕死,防卫司令弃城逃命,指挥系统全面瘫痪,懦弱的军人脱下军装,扔下武器,混进老百姓当中……”

他倾下杯口,用舌尖接着空杯里滚下的最后一滴酒。“我这么说你别生气……我丝毫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我早就想明白了,在这场战争中,我和你是一样的可怜虫……我们就像弓箭和靶子,而那个操纵器械的人,是我的国家──日本,我和你……都是他们的游戏工具。”

他跪下来,在案几上趴了片刻,眼睛通红。

“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禽兽……是的,禽兽,放火、杀人、奸污,无恶不作。昨天,在放生寺、慈幼院避难的几百个难民被集体射杀……我端枪瞄准了,没有开枪……但是,那些射中他们的子弹,同样带着我的罪孽……”

我专心吃着酒泡饭,味道很怪,似乎有点甜。

他也安静了,像反刍的牛一样默默地嚼着嘴中的食物。

这个晚上他用口琴完整地吹奏出了《雨夜花》。那时我俩平躺在床,天花板上的蝴蝶围着他的“雨夜花”翩翩起舞,直到他绑好我们的左右手,关了灯,呼吸平稳。

雪将黑夜垫高了半尺。寂静埋进了更深的地方。麻生风雪夜归,捧回一盆君子兰。原有的非洲茉莉、滴水观音、芦荟等植物立刻变得俗气。屋子里很暖和,他帽檐领口的雪已经融化,身上濡湿。

说不清从哪一天起,我再也见不到麻生穿军装,屋里多了一个单眼皮家居男人,他穿着父亲的长衫,头发浅短柔软,沉默少言,有时自己唠个没完。进门后他开始说“我回来了”,脱下外套挂上衣架时有点男主人的从容。他包揽了家里的一切。他爱听留声机,学会了吹奏整张唱片的歌曲。闲着没事就涂蜡擦地板,打理花草,一屋太平盛世。他在院里的小块泥地里种了什么菜,浇水施肥,每天蹲在那儿看它们生长,给它们吹奏《雨夜花》,有时和地里的昆虫聊上一阵。

他洗完手进了房间。我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最近他只是象征性地绑我,我轻易地解开了绳子。这是他期待的,这证明我愿意摆脱阴影,恢复正常。他不意外。

他走近我,接过梳子,梳顺了我的每一根头发,拢成蓬松一束,掏出白手绢扎紧。他俯下身给我化妆。往我脸上抹粉、描眉、画眼影。他很认真,像是在画板上绘画。当他托起我的下巴,用唇膏涂红我的嘴唇时,我抬起眼皮看着他。

他停住了。眼里海水漫上了沙滩,海藻在深处摇曳。一个清俊友善的男人,带着某种近乎软弱的忧伤。

他以分钟指针的速度慢慢向我低下头来。

我随时可以制止他。但是,我没有。

他的嘴唇印上我的嘴唇,像给文件盖章,庄重地按下去,停顿片刻,再挪开。

我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日本艺伎的脸,戴着雪白的面具。

然后,他像导盲犬,勾着我的指头走出房间。

老宅的大堂屋顶很高,木梁交错,中庭廊柱上贴着父亲写下的对联。

祭祖鼎中新上了三炷香,烛台上蜡烛高举。我父母的合影摆在中间。

麻生离开片刻,回来时恢复日本军人形象,全副武装,动作规范严谨。他朝我的父母三鞠躬,弯腰良久。

“我不知道他们……万分抱歉……日本民族,毁了自己的尊严,自取其辱……”他对我说,并且跪下来,摘下自己的刀,双手举起,“请你杀了我。”

他盛装求死。

这是一把长刀。在我收藏的所有刀中,没有一把参加过战争与杀戮。如果将这把浸过鲜血的铝柄长刀与那些武士刀放在一起,想必是艳压群芳。

刀很重,压住了我手腕的抖动。我握住刀柄缓缓地拖动,冷锋无声出鞘。刀刃薄得像纸,寂静如发丝漂浮。

我与刀彼此寒光闪闪地对视良久。

天井里夜雪黯然飘落。烛光毕剥跳了几下。

我吸口气,将刀慢慢归鞘,魔鬼化作一缕青烟隐入宝盒。

我推开左侧的隐形门,这里通往我的地下收藏室。木质楼梯偏陡,踩上去吱呀作响。这是我的天堂。刀遍布每个角落。群刀像精灵在刀鞘中安睡。亲爱的,你们纯真质朴,没尝过血腥,不知道邪恶。现在好了,一个浑身沾满鲜血的魔鬼来到了你们中间。它已自我归降,仍是你们当中的一分子。你们不可欺负它,排挤它,你们只消每夜嗅着它的忏悔,听它灵魂的嘶鸣,便可明白,它只是无辜的工具,被真正的魔鬼攥在手里,那个魔鬼名叫——侵略。

我打开那口笨重木箱,这里保存着我从日本带回来的樱花粉色和服、木屐、银质头饰,还有各种零碎。我很快穿戴上身,手执一把深蓝色和扇,走出地下室。

麻生仍低头跪在那儿,木屐声清脆,一个和服女子衣摆拖地从他眼前扫过。他缓慢地站起来,跟着我,仿佛元神出窍。

我停在落地窗前看雪。雪花如飞蛾冲撞玻璃,它们渴慕屋里的光明与温暖。锈黄的铁煤炉上,水壶正冒着热气。母亲用这个炉子烧出了很多好日子。她前年病故之后,炉子一直凉着。是麻生把它烧热了。

君子兰叶形像剑。外面黑白分明。

“刀你留着也好……这些天我屡犯军纪,彻底惹怒了长官,他说我是窝囊废,身为军人,见了血却腿肚子发抖。我算什么军人呢?我是一个自由艺术家,我在画室工作着,被临时征召入伍,只受过短暂的训练,学会走正步,叠被子洗床单,打包行装,发誓效忠天皇。我爱我的国家,我的确有为国捐躯的信念。但是,战争让我失望,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它没有正义没有原则没有道理……我们为谁而战?武士刀用来屠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这是对武士精神的侮辱。

“你不知道这些天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他们,他们……那些细节,你最好什么也别知道,你会呕吐,做噩梦,你会崩溃……抱歉,没有什么能刺激到你了,你甚至算得上幸运,你还活着,并且这么平静……安好。

“明天我就要降为普通士兵了。这没什么,真的无所谓,最好是将我遣送回乡,我情愿无功而返,被人嘲笑,也不要挂满和罪孽对等的勋章与荣耀。没错,我曾经梦想过铜柄直刀、银柄长刀……但我早就清醒了。我的刀是不会上缴的,我也没打算回部队,让他们去认为我……已经死了。

“说来好笑,我给他们添麻烦了,我的阵亡书该投哪儿去?地震夺走了我的所有亲人,我和你一样,只剩下自己……”

下半夜麻生仍在呓语,我一直睁着眼睛。他好像必须讲完,他讲了一夜,天色麻灰时换上父亲的长袍,戴上巴拿馬帽子出去了。回来时抱着一只猫,他说在街上捡的,它很可怜,在垃圾桶边冷得发抖。他喂它吃的,给它洗澡,用风筒将它吹干。一放到地上,它便像只雪球滚到橱柜边躲了起来。他去抱它,把它放在我膝头,说道,“和平,和平……你以后就这么叫它。”

我没有反应。他突然有点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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