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侠
桃子的工作就是在浴室给人搓澡。在这所牛气冲天的桑拿洗浴中心，她干了快五年了。
桃子的悟性很高。虽没经过专门学习训练，可她的搓澡水平却是一流，该重的地方重，该轻的地方轻。给客人服务肯卖力，一招一式从不偷懒耍滑，就像一名老实的裁缝，不偷漏一个针脚。
常来洗浴的客人，都了解桃子，指明要桃子搓。有时搓背的人多，要等上大半个小时才轮上，那人家也愿意等，高高兴兴地等。桃子便觉得很荣耀，给人家搓得也更殷勤，更用心。对桃子来说，自己被人家看得起，是最大的荣光。
桃子手大，肉厚，手掌就特柔软。当客人睡在皮质的海绵床上，桃子将浴质洒花样淋到客人身上，用她柔软滑润的手指抹均匀，随即便恰到好处地在客人身上或搓揉拍搭或划弧打圈拿捏，动作时疾时缓，并伴着声声手掌撞击肌肤的清畅之音，客人便融化在这甜蜜的享受里。
在女搓澡工里，桃子领的工资最高，能拿到一千五六百元，比她的同事能多领四五百。
我和桃子认识。也是因为每次去洗浴中心洗浴，都找桃子搓背。一回生，两回熟，日久成朋友。渐渐地我们俩就家长里短，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桃子长得又高又壮，像头结实的母马。我说：桃子，你走在街上比人高半头，你真像头母马，蛮好看的。桃子却淡然一笑说：我哪里是什么母马，说起来，我是只无家可归的小老鼠，好一条根，我就幸福一辈子，也算没白和你好二场；如果你害怕孩子生下来给你惹麻烦，等孩子生下来我自己养，从此咱俩散伙，天南地北不相见。男人被寡妇说软了心动了情，最终答应寡妇留住孩子。
看着寡妇日渐隆起的肚子，男人一狠心，带了寡妇回家生孩子。
桃子的男人带寡妇回家前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是杀是剐随她去!其实桃子的男人最知道秋桃子的性格，也就是那贵州的驴，除了大喊小叫，一哭二闹三上吊，没啥真本事，量她也塌不了天!
桃子天天在家除侍弄二亩自留地、照看上三年级的儿子，就是盼着男人回。盼男人给她挣钱回来，过好日子，过孩子想吃啥吃啥，大人想穿啥穿啥，不要一分钱掰八瓣花的窘日子。没想到，男人给她带来了个挺着大肚子的寡妇。虽然寡妇一进门叫了她一声嫂子，这声叫却像滚地雷，把桃子击傻了。桃子从懵楞里清醒过来，明白是什么事之后，先是大哭大叫着要把一对狗男女活劈了，之后就拿着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勒，哭嚎着要寻短见。可人家寡妇，脸抬得高高的，看也不看她一眼。桃子救命样地求男人：你叫这个女人给我滚!她要不滚我就滚!男人一声不吭，蹲在屋角装孬种，直抽闷烟。桃子一下没了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使她猛生一念：走，离开这个家!
桃子就奔向了火车站，卖票的问她你哪里，买什么地方的车票?桃子说：去大城市，去省城。买了车票，桃子懵懵懂懂地就坐上了火车……
我说：你恨你男人。可孩子你能一点不挂心?孩子可是你身上的肉啊!桃子说：挂心啥，人家没有娘的孩子不是照样长大?就算我这个当娘的死了!没这个人了!不是还有他爹他奶奶吗?他家的孩子他家的血脉，能不疼?我说；孩子也想你啊。桃子说：想就想吧，没办法。我来这里打工我娘家人知道，听我娘打电话说，那寡妇生了个女孩，就和那个畜生一起过了。对我儿子也疼。桃子干笑着说：算这寡妇还有良心。
我气愤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法院告你男人，叫他去坐牢!
桃子说：你真傻，真傻，你这有学问的人还不如我有心眼呢。他真要是抓去坐牢了，孩子怎么办?谁来养?我养?养孩子是男人的事，一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光靠地里种的那点粮食，能供一个孩子长大?那不苦了我了。我不行，我可不做那傻事。倒还不如我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外闯荡好过呢。你以为，都像电视上说的那么好听，女人要自强，要自尊，有困难找政府，找妇联，妇联是女人贴心的家。要真是摊到事上，谁也帮不了你，火炭落到自己脚上，还得自己疼自己受。说比做难的得啊。
是啊，桃子说得没错，说比做难得多，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最近桃子不知心里想的什么，对我说，她不想在浴室干了，干够了，我劝她说：你在这里不是很好吗?工资高，包眨包住，待遇这么好，难道你又找到了比这好的工作了?
桃子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老板怎么包我们吃住的吗?桃子说：吃的天天就是大白菜炖粉条，三天五天不换样，搞得我们喘气都是白菜味。不过吃对我来说怎么都能凑合，实在馋了在外面的饭店里炒一个带肉的拉拉馋也行，就是这“包住”，真叫我受不了。就住在浴室隔壁的公共休息大厅里，连一张固定的床铺都没有，看哪张床闲着，就睡那张。除白天正常的工作外，如果夜里有客人洗浴需要擦背，我就得随时起来服务，这种劳动老板是不给任何报酬的。休息大厅的环境很不安静，墙上的大电视，白天黑夜不停地轮番放：我自从来这里干，几年了，没睡过一个舒坦觉，都是凑合着过来的。
我说既然这样，不想干就算了，别难为自己，再换个工作，找个自己喜欢的。桃子反问我：你说我能干什么?我四十岁的人了，又大字不识一个，我这样要啥没啥的女人，除了去刷碗洗盘子，扫扫地，当保姆做下人，还能有什么好活干。我说，那你想干什么?桃子笑了，说：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桃子忽然对我说：我想叫你给我找个男人，你认识的人多，给我打听打听，死老婆的，离婚的，年龄大的，都行。只要愿意管我吃饭穿衣，有一张床让我睡觉就行，别的我没啥要求。我太累了，真想有个家，真想过你们正常女人过的那种日子，晚饭后和男人一起出门散散步，坐在沙发里看看电视，陪男人说说话，聊聊天啊。
我说：好，只要你桃子说了，我一准当正事办，你放心，明天我上班就给你打听，问问同事，叫他们帮着收集收集信息。桃子说：你不要这么性急，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说，你也真该有个家，这样一人在外漂泊，何时是站啊!桃子长叹一声说：终有到站的时候啊!
那天是星期天，丈夫要我陪他去郊区的水库钓鱼。我说不去，我要在家干家务。丈夫刚出门，我正想洗衣服。桃子兴冲冲来了，她一推门，我吃了一惊。桃子打扮得像去做电视嘉宾。她穿了身银灰色的套裙，从来没见她穿这么好的衣服；头发在理发店拉直了，眉毛修的整整齐齐，唇上还涂了淡淡的口红，和那个在浴室里整天穿着大背心，大裤衩，趿拉着塑料拖鞋的桃子判若两人。
我看着桃子说：人饰衣服马饰鞍，你好漂亮啊，换了个人似的，把我的眼睛都打肿了。
她说：要是不打眼，就没效果了，不打眼，怎么能打动心啊!告诉你，我刚去相亲了，去会了一个老头。
“会了老头?你怎么和老头认识的?”我吃惊地问。
“一个常去洗澡的老太太给我牵线介绍的。那老头是老太太的邻居。”
老头有多大岁数?我问
整六十，比我正好大二十岁。
我说：那怎么行，比你大的太多了。
桃子并不在意，说：不比我大这么多人家能愿意我吗?他要的就是我的年轻。
我说：不行，年龄差得太多了，你再等等看，没准我能找个比他年轻的。
桃子说：能找个年轻的当然好，能找个又年轻又有钱的更好，可那不是白日做梦吗?你想想，我一个农村来的女人，一个在浴室的搓澡女人，一点文化没有，除了年轻一点，还有啥资本挑剔人家!人家不嫌弃我，不挑我的毛病就算不孬了。我现在什么也不要求，只要有人能给我一个家，给我一个安稳窝，我就满足了。
我说：你这和“卖身求荣”差不多。
她说：难道我不是吗?!她看我吃惊，就坦然一笑说：走我自己的路，随你说吧。哎，我过的日子我知道，我心里要什么我最懂。你过着蜜甜的日子，你知道什么，就会张嘴说好听的道理。
桃子的话噎得我半天没吭声。当然最有发言权的还是她自己，我只能对她说出我的看法和建议罢了。
我说：看样你对那老头很满意?一见钟情似的。
桃子说：你还别说，一见他我的感觉还真不错，觉得挺亲的。
我挖苦她说：老人就是能给人亲切感。
桃子并不在意我的挖苦，她自顾自地说，他对我也很满意，说会对我好的，不会欺负我。如果我愿意和他一起生活，就叫我把浴室的工作辞掉，光在家做做家务；还说家里的生活费也交给我，由我管，看样他对我很信任，对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一点也不拿我当乡下人看，是想和我真心好。
我说一见面就接触到过日子，早点了吧，小心他骗你!
桃子哈哈笑着说：骗我，人家骗我什么?我有钱还是有色。桃子继续对我滔滔不绝：那老头的经济好，有两套房子，一套租出去了，每月有收两千块的房租，还有每月一千五百块钱的的退休金，两样加起来，三四千块，足够我和他两个人花的。看着桃子那高兴劲，真像捡了一个大元宝。
我还是有些担心，对桃子说：你要了解清楚他的健康状况，别有病什么的，那样和他过你就累了，就给他当丫鬟当老妈子使唤吧。
桃子拿我的话不当一回事，嬉笑着说：不像，一点不像有病的样。我在浴室整天给人搓澡，接触的人多，我能看出来的。老头面色红润，不胖不瘦，体格硬朗，说话声音洪亮，他说他天天早上都去公园打太极拳哪。
桃子眼里始终闪着笑，迷离的笑容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中。看着她一脸的不谙世故的样子，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
这时桃子的一句话叫我吃惊不小。她说：老头说如果我同意下星期我就搬他家住。
我忙说：你不要听他的，你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多处一段时间，把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了解清楚。
桃子说：我跟他过的是明天，是以后，我了解他的过去干吗，累不累。只要他给我好日子过，我什么都不问。
我说：那你答应他搬过去住了?桃子爽快地说：答应了。
我立刻反对说：不行，你不能这么草率。一定要先去民政局办结婚登记，然后堂堂正正地再搬他那里住。
桃子扑哧笑了，她说：办不办结婚证不无所谓吗，只要他愿意要我养我，我有个归宿就行了。她忽然诡笑地瞅着我，说：其实我还没跟那个畜牲办离婚呢。
我吓了一跳：你这不是重婚吗?
桃子突然生气了，说：我这叫重婚，那畜牲算什么?
我问：那老头知道你没离婚吗?
知道，桃子说：我都跟他讲清了，我说你要有顾虑，你要害怕就拉倒，他说不怕不怕，叫那个人来找我好了。你别说，老头倒还有点男子汉味呢。
我劝她说，没结婚证你能相信他?你还是先回趟家，把婚离了，再来跟他结婚。
桃子觉得我迂腐，说，结婚证真有那么重要?我跟那畜牲倒是有结婚证，可他不照样在外养女人生孩子?
我要给桃子理论，桃子不耐烦了。摆着手对我说：还是那句话，恁你说去吧，我走自己的路。又说：以后你再去浴室就见不到我了。我想明天就把浴室的工作辞了，然后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是星期一，后天是星期二，我就搬过去。桃子说得很坚决，看来她是心意已定，劝也是白劝，，我也就没再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为她担心为她祈福。
十几天之后，我再去洗浴中心的时候，一进女浴室的门，看见桃子正坐在椅子上，端着大茶缸，咕嘟咕嘟喝水。还是一身搓澡工的打扮：大裤衩，大背心，趿拉着塑料拖鞋。我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就说：我还没来得及找你去呢，我和那老头没成。
怎么回事?我问：那老头变心了?
桃子哈哈笑了，说：不是，那老头一直对我很好，一心想和我结婚。我说：是你变了?桃子说，也不是。桃子突然笑得更响亮了，说：他老婆和他女儿知道他要结婚，就回家来和他闹，他老婆和他女儿把我从他家赶出来了。他老婆和他女儿骂我，骂我没安好心，想霸占老头的财产。
我说：桃子你别笑了好吗?你笑得叫我心疼。桃子当真就不笑了。我说：他老婆骂你，她有什么资格骂你，你就不能骂她。她过去是老头老婆，现在已经离婚了，井水不凡河水，她凭什么赶你出来!
桃子憋了一会没憋住，又哈哈笑了，然后神秘兮兮地说：实话告诉你，那老头也没离婚!妈呀，晕!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的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难受。
桃子看我一脸的严肃，也认真起来，说：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一心想叫我好，我也仔细想过了，要想过安稳的日子就得按正路走，要往远看，不能像小孩过家家那样，随随便便凑和，要对自己负责。那老头昨天给我打电话了，他一定要和他老婆离，等离了我们就结婚。叫我耐心等他。他说，他不会亏待我，下辈子好好疼我。
我说：你怎么回答的。
桃子说：我对他说，你放心，一定等你，我决不再找第二个。桃子忽然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我也打算回家和那个畜牲离，回来和那个老头白头偕老!
说着说着桃子又笑了，笑着笑着眼里流出了泪。看着桃子的笑脸我只觉心里酸酸地疼。但面对桃子的笑容，我知道，所有的劝说都是苍白的，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和给桃子一个笑脸……
对着桃子我就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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