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湖记

时间:2022-02-19 08:38:21 

周新天

午后,沙梁下。

格力赛坐在热烘烘的地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半枯的胡杨斜撑在他身后,投给他黑黑的影子。远处的天真蓝,蓝得刺眼,有一只孤独的鹰在不知疲倦地盘旋。

风很热。阳光很毒。

格力赛,你不能老是不说话,你哑巴了?你要给我一句话,现在就给。

依黛的声音挺大。她跪在他旁边,半边肩膀露在太阳下。热烘烘的沙地被她的膝盖压出两个圆溜溜的窝。

你说,我该怎么说?格力赛笑着问她。

我说该怎么说?依黛板着脸,有些生气。

就是嘛,你也不知道怎么说嘛。格力赛笑嘻嘻的,掏出一张窄窄的纸条,熟练地撒上烟叶子,准备卷一支莫合烟。

你还笑!依黛右手一挥,烟叶撒落下来,那张纸条飘在地上,被热风挟持着,翻了几翻。

格力赛吃了一惊,抬头看时,依黛的眼泪已流下来了。哈萨克姑娘的眼睫毛就是长,眼泪清清楚楚地从里面挤出来。

格力赛慌了。伸手去按她的肩膀:喂,依黛,怎么回事?

依黛打落他的手,站起身来,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格力赛按着膝盖跪直身子,本想去追她,却又勾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一屁股坐下。

格力赛重新卷了一支莫合烟,眯起眼睛抽,眯起眼睛看蓝天上那只孤独盘旋的鹰。

伙计,你可真有耐心,跟我一样。格力赛对那只鹰说,你在找什么?找一个能安家的地方?我在找一个湖,听到了吗伙计?我在找一个湖,一个湖!我会找到的,我一定要找到。到时候我们做邻居好了。

回过头来,格力赛看看沙地上依黛留下的脚印,心里说:依黛,别忘了你是谁看护的湖,你是我看护的湖。不过。我还得为大家找一个湖。一找到那个湖我就跟你结婚。你以为我不想结婚?我太想结婚了。做梦都想!

在县城里的民族中学上学时,他就和依黛暗暗要好。牧人的孩子上学晚,上初中时,格力赛就差不多是个棒小伙子了。

有一天上体育课,依黛和几个女生在玩球,这个坏小子上前飞起一脚,把球踢到围墙外面去了。女生们纷纷骂他,依黛说:格力赛,你老是捣乱,还得我去替你捡。哎,谁让他们小时候骑过一个马背呢?

依黛在围墙外的白杨林中找球。白杨林中凉爽无比。忽然,一只大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嘘!依黛,是我,格力赛。土墙那边,同学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玩球。而格力赛这个家伙,竞选了这么个地方,毫无畏惧地向依黛表示他作为大漠之子所特有的情怀。他在依黛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庄严而又笨拙,还大言不惭地说:你早晚要嫁给我。依黛。今天我就跟你说定,你不能嫁给别人,不能!

因为墙内就是同学们,依黛没有叫出声来,只是轻轻说:臭小子,小心我老爹的马鞭,抽烂你的屁股!

格力赛是本村青年里唯一到地区上高中的,上的也是民族中学。那天依黛去送他,他指着蓝天上的一个黑点,骄傲地说:你看,依黛,那飞得最高的是什么?告诉你,我,就是哈萨克的雄鹰。你要等着我,一定要等!你不能嫁给地上的一匹马,不能!

格力赛二十二岁那年高中毕业。回来当了村长。依黛也已经二十岁了。依黛的父亲。古尔拜大叔明确表示,丫头能嫁给这样的好小伙子,够满意的了。谁知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却一门心思把精力放到那见鬼的湖上。

骑着骆驼找湖,成了年轻村长的主要工作。

胡一直在视线外漂游,年轻的村长一直在寻找。

古尔拜大叔忍不住找上格力赛理论:巴郎子(小伙子),你总得给句话,你不能只顾拖,拖是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他喷着浓烈的烟雾,接着说,要说呢,格力赛。依黛这么好的丫头,不该嫁到别的地方去。你要是给我好好的。我不会把她嫁给别人。

格力赛还挺不服气:我怎么不是好好儿的?我好着呢,一直都是好好儿——的。

自打学了书面汉语之后,格力赛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喜欢用这种腔调说话,“儿”音拖得老长:好好儿——的,远远儿——的,白白儿——的,长长儿一的。这是一种时髦,说汉语,本身就是一种时髦。

古尔拜大叔说:你不能老是这么乱转,我不强迫你去贩皮子什么的,但你得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

古尔拜大叔又说了不少。那些贩皮子、贩羊毛的,早就发财了。进城烤全羊、烤羊肉串的,还有卖手抓肉、羊肉闷饭、大盘鸡的,钞票也是哗哗的。就算当向导带游客进沙漠。一天也能挣一百块,最少也有八十块。男人嘛,就得养活一家人,老婆孩子。

格力赛说:我得养活一个村子的人。你看看,布里河就要干了。我得想办法,我是村长,不能不管。

古尔拜大叔:你怎么养活两百口人,上万头牲口?你是神仙?

我要找到那个湖。有了湖,什么都好办了。

又说你那该死的湖!你疯魔快两年了,湖在哪儿,湖在哪儿?

老辈子都这么说,湖肯定有,一定不会错。

老辈子有些话是说着玩的,老话又不都是真的。

格力赛固执地说:牧歌里老是这样唱,有这么一个湖。唱了这么多年了。我只要巴掌大的一块湖,我就不相信,我连巴掌大的一块湖都找不到。

格力赛没有看到,古尔拜大叔脸色早已变了。

见你的鬼去!古尔拜大叔大吼一声,拔腿就走,把一句硬邦邦的话抛在屁股后面:

——你跟你的湖结婚去!

格朗,一个卷卷毛的小伙子。格力赛的好朋友,向他提了个建议:依我看嘛,格力赛,你不如先结婚,结了婚么,也可以慢慢儿地找湖。

不行,格朗。你看看,布里河就快干了。人都要忙着养活自己的家,没有男人不成家。老辈子就是只顾着自己养家,才没有找到湖。格力赛像是跟自己发狠,找不到湖,我决不结婚。我会找到的,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它,这该死的湖!

他又喃喃补充一句:唉,这要命的湖。

古尔拜大叔失望了。放出话来。依黛今年秋天该结婚了,丫头大了,不能再拖。这么好的丫头,还愁找不到好人家?

是呀,这么好的丫头,还愁找不到好人家?

古尔拜大叔要将依黛嫁给红脸的小伙子拜疆。格力赛认识拜疆,一个又勤快又机灵的生意人,整天“突突突突”骑着铁马儿贩皮子。

不过,拜疆今年秋天不会娶依黛。他正在搞一桩大买卖,投入了所有的财力和精力。跟口里人(中原人)做生意,能马虎么?口里人狡猾着呢,好像每个人都生了两副脑瓜子。两副心肝肺子肚肠子,跟他们打交道,稍不留神就要吃大亏。明年,有了足够的钱。他就把依黛一家从牧场上迁出去,放羊不是件好差事。

这天晚上,格力赛喝了一桶酸马奶,结果醉了。这一次的梦乡里,他失去了一个小湖,却拥有了一个大湖。醒来后,他伤心透了。

第二天一早,格力赛仍旧背上行囊,多带了一些水,牵上了骆驼。

远远儿的,远远儿的。他这样念叨,我要走得远远儿的,越远越好。反正是光棍一条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绕过村头半枯的胡杨,格力赛停在沙梁上。他习惯在这里站一站,眯着眼看一看远方,或者勾着头想一会心事,让自己安静一下。但这一回他没有停留,而是展开双臂扑下去,就像老鹰张开双翅俯冲下去一般。

有一个人在下面,仰面朝上看着他。

依黛被他扑倒在沙地上,还被他死死搂着,不停亲着。依黛“呜呜呀呀”的,伸手推他,急着要说话,可格力赛这小子偏不让她说。

依黛的两肘使出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嘴唇解脱出来:喂喂,格力赛,你这个坏小子,你怎么跟电视上那些汉族巴郎子一样坏了,见面就啃人家。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依黛两手用力推着他,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你听我说格力赛,我已经琢磨好了……

格力赛灰头灰脸说:我知道你琢磨好了。不用说了,有什么好说的?来,依黛,让我再好好儿的亲亲你。往后可就亲不到你了,也不能再亲你了。

不对不对,你先听我说,好好儿地听我说。依黛仍在坚持。

说吧说吧。格力赛别过头去,看着地上的沙子。

听着,格力赛,我不能嫁给拜疆,不能。我还得嫁给你。

格力赛吓了一大跳,像是被雷打蒙了,他跪直了身子:什么什么什么?他有些糊涂,不停地眨巴眼睛,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说得对,格力赛,你是我们哈萨克的鹰,拜疆只是地上的一匹马。当然,他也是一匹好马,跑得快,不懒惰,又能驮货,又能拉车。

格力赛的大脑转不过弯来,一时间傻在那儿,更加使劲地眨巴眼睛,还使劲晃脑袋。等他弄明白了,就一头扎在沙地上,连翻了好几个跟头,弄得头上脸上全是沙子:哈哈!依黛,我早就说过,你是我的湖,我的!是我先找到你的,所以你就是我的。你是我的湖,我负责看护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早早儿地。

依黛无声地看着他,大眼睛里漾着笑意。

格力赛发狠说:这要命的湖,我一定要找到它!他遥望雪山,祷告说,雪山之神,让我早早儿地找到湖,让我早早儿地和依黛结婚。

依黛递给他一个皮囊:给你,马奶酒,可不要喝醉了。

格力赛又用力亲亲她,挥着手去了。

等格力赛走远了,依黛才笑着“呸”了一口:

——这臭小子,把沙子都弄到人家嘴里了。

四天过去,格力赛还没有回来。

依黛就像一棵胡杨树,长在沙梁上。

沙漠深处。年轻的村长格力赛又翻过了一座沙山。

他看到了一架直升飞机!

我的老天!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宝贝,可是很贵重的哟。书上说,只有那些大官和科学家,或者是最有钱的人,才能坐上这玩意飞来飞去。

格力赛急忙赶上前去,看那两个汉人忙碌。格力赛似乎从天而降,那两个汉人大吃一惊,一时间不敢相信,因为这地方向来就没有人迹。

格力赛笑着大声招呼道:喂,老乡,干什么呢?

一个人答:搞研究啊。你你,你是干什么的?

我么?我在找湖,找一个湖。

两个汉人都愣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表情有些滑稽。

找湖?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地质?

不是。

那么,是水文?

也不是。

另一个汉人忍不住笑了:那你找什么湖?你是什么专业毕业的?

格力赛才不会自卑,瞪了对方一眼:找湖还要什么专业?乌鸦渴了也会自己找水喝,你说乌鸦是什么专业毕业的?告诉你们。我在为大家找湖,一个小小儿的湖。再告诉你们,我是村长,一个小小儿的村长。

两个汉人都笑了,一个说:好了村长,不用找了。就在那沙丘下面。

格力赛瞪大眼睛,伸长脖子:你说是湖?你说的是湖?

可不是湖么?

格力赛死死盯着对方:你说的是湖?

没错呀,就是湖,对方笑着说,就是你要找的,小小儿——的湖。

另一个汉人也跟着笑:对呀,小小儿一的湖。

湖?格力赛的表情严肃得吓人,眼睛都红了。那意思是,小子,你要是逗我玩,小心我拆了你的肋骨当柴烧。

对方不再笑:当然是湖。我们在飞机上看得很清楚。怎么会错?

天哪,有这样的事吗?格力赛颤抖起来。他扔掉包袱,发疯一般爬上汉人所指的那座沙丘。朝下看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兴奋得差点晕过去。

他看见了茂密的胡杨林。还有成片的芦苇。湖水像一块硕大的蓝宝石。和他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格力赛就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飞跑下去,树枝抽痛了他的脸。他终于接近了他的湖,跪在水里,一次次把头浸下去。

老娘。老娘!他一声声叫着。

依黛,依黛!他一声声叫着。

依黛。还有一大帮人都站在沙梁上,等他们年轻的村长。

古尔拜大叔不住地痛骂着格力赛:这臭小子就是疯了!恐怕早已被老鹰叼去了。却又吩咐下去,要是今天还不回来,就派马队去找。

后来,他们看见遥远的天边有两个黑点。

蓝天上是一只魔,黄沙上是一个人。

依黛大叫一声,从沙梁上滚落下去。

秋天,格力赛带领青壮年。将大部分牲口迁到了湖边。村里建了两所永久性的房子,一所给村长格力赛住,一所给护林员格朗住。其他一些简易设施也迅速建成。

这一天。美丽的依黛骑着她的白马来了。

黄昏,格力赛表情严肃地吩咐格朗:带上你的枪,看好你的林子和芦苇。要知道,胡杨和芦苇是湖的老娘,湖是我们大家的老娘。谁要是打柴,你就拿猎枪轰他!

格郎却不以为然:没那么严重,大家都知道了,没人打柴。

格力赛火了:让你去你就去,现在就去!这是你的工作。你要是不给我好好儿地干,小心我早早儿地开除你。

格朗嘟嘟嚷嚷的:湖么,好好儿的,根本不用看。

格朗还是去了,也没见他带枪。

夜色降临,依黛给格朗送来两张馕饼,一份烤肉。

格朗嬉皮笑脸地问:喂,依黛,格力赛晚上不来陪我了吗?

他说不来了。依黛的脸红了。

我就知道。格朗狡猾地一笑,仍然嬉皮笑脸问:依黛,你说说,什么是大湖,什么是小湖?

依黛的脸更红了。

格朗不再笑,故意咳嗽一下。才说:格力赛说了,今后大湖留给我看护,他要照看他的小湖。他还说,连睡觉都要看好他的湖,一分一秒都不放松,好好儿地,牢牢儿地,美美儿地……

依黛跑了。

格力赛,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谁让他告诉别人,什么大湖小湖的?这就找他算账去!

湖边,格力赛的房子亮着红黄的朦胧的灯,马儿嚼草的声音清晰可闻,胡杨和芦苇也沙沙作响。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下的湖无比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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