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标准是,简单但不失场面,特别是女方请来的人都有讲究,那些知根知底的,好嚼舌头的,都被吴阿姨以各种方式婉拒在婚礼之外。从改名、换工作,吴燕重新上班,三年过去,再到吴燕抹去心上的伤疤,再次考虑婚姻,已是六年的时间。这婚礼上要是一招不慎,岂不是六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婚礼相当完美,没有表露出丝毫过往痕迹。而且从吴燕的表现来看,她的伤口完全复合,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脸上的喜悦与期待,是这六年来从未有过的。她脸上的笑容就像新生儿一样纯净和喜悦。是的,步入婚姻殿堂是每一个女孩的梦想,一个神圣的时刻,特别是对于吴燕这种浴火重生、受到中规中矩的家教的女孩来说。吴阿姨虽然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忙得不亦乐乎,但最用心的却是观察吴燕的表情。母亲对于女儿的保护,没有任何一个人堪比,是全方面的无死角的。谁叫女人心通女人心?吴阿姨觉得自己六年的呵护,在今天获得了丰收。
由于男方是外地的,这次婚礼来的人并不多,父母、兄弟等很亲近的亲友团,加上男方几个同事和战友。婚礼结束,照理是闹闹洞房。北方习俗的闹洞房花样奇多,但现在身在南方,就意思两三个节目,新娘子虽然不乐意,但嘉宾们达成一致意见。闹洞房的第二项是热情冰块,几个家伙将准备好的碎冰块放入新郎的怀中,众人一起将一对新人拥抱起来,让新郎冷得上蹿下跳,以免圆房时过于热情。江四鸣抱着新娘,衣服里的冰块在众人的推搡下落到身体各处,有几块掉到裤裆里,极为难受,又身不由己。情急之下,叫道:“老二,过来帮我一把。”战友周亮过来打圆场,叫道:“行了行了,冻坏了就不能圆房。”
吴燕被挟持在人群中,听见江四鸣雄浑有力的声音,突然间浑身一激灵,抽筋了一样,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众人被周亮打散,才晓得新娘已经昏迷过去。周亮叫道:“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冻坏了?”江四鸣连拍吴燕的脸,一点动静都没有,急忙叫道:“赶紧叫救护车。”
吴阿姨大功告成,心里一笃定,正想歇一晌,冷不丁电话来,说吴燕昏迷了。她心里咯噔一声,差点跳出来,那种潜伏着的担心鱼跃而出:妈呀,又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二
林健收到吴燕的短信,恍如隔世。他已经六年没有联系她了,从脑子里屏蔽这个女人。他努力让自己得了失忆症。
现在收到这个短信,他的手在颤抖,眼睛都花了。短信里,吴燕想见他,让他找个隐秘的地方。这世上哪有什么隐秘的地方?独居的林健觉得自己的家最隐秘。
林健租住在建委老宿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楼,外墙灰都残破不堪了,里面是两小居,陈旧洁净,客厅阳台早上可以晒太阳,颇为温馨,一个人住起来绰绰有余。这样的半新不旧的房子,会有很多过往的痕迹,自带一种情怀。
听见敲门声,林健从卫生间出来,刚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头发还来不及擦干净。吴燕说要见面,立即见面,时间太紧了。
林健打开门,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林燕。恋爱时候的一头长发换成及肩短发,清秀白皙犹在,发上的淡淡清香也一如既往,将要说话时嘴角的酒涡更是一成不变,那酒涡像闪电击中了林健内心的某个部位,喘不过气来。其实,总体而言,林燕的变化不大,还是像那个单纯的恋爱女生。
“怎么现在洗澡呢?”吴燕进来时躲闪着林健的眼神,装作漫不经心地笑,好像他们并没有失联六年,只是几天前刚刚见过。
“身上都是猪肉味,去不掉,洗洗会好点。”林健穿着宽松的运动衣服,一边擦半干的头发,一边道,“这边坐。”
客厅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茶台,茶具一应俱全,想来林健常在此自斟自饮。
“还好吗?”吴燕坐了下来。
“就那样,一个人数着日子过。”林健坐下来,斟茶。
“说说嘛。”吴燕故作轻松。
“没啥可说,跟着我叔叔去乡下收猪,学杀猪,能干粗活是一种进步,只不过不长进,学了六年,猪还是不敢杀,百无一用。但是整天杀猪卖猪,身上都是猪肉腥味,这一点不好,每天要喝茶来抵抗腥味,这方面岩茶最好。”
“怎么想到去杀猪?”
“我叔叔说埋头书里,是个废物,跟着他杀猪,换一种活法,也挺好的,忙起来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
“怎么长了一圈胡子?”吴燕不满地问道。
林健现在长上一圈络腮胡子,不细看的话,简直面目全非,走在街上,过去的熟人绝对认不得。对林燕来说,她一眼就认得,眉宇之间或许太熟了,但络腮胡子显然让她有不悦的视觉效果。
“买了一种药,在腮帮涂一圈,就长胡子了——好像自己就进了树林,别人看不见了。”
林健自杀被救过来后,就辞职了。一是他也不想连累学校,二是可以与过去的生活决绝,与以往相识的人,包括学生和老师一刀两断。在杀猪圈里,没有人知道林健曾经有那么孬的过去。
吴燕一瞬间伤感起来。
“把我彻底忘了吗?”吴燕问道。
“一直在忘记,但是你的消息还是会入耳,比如最近结婚了什么的,这个城市太小了。”林健喝了口浓茶,道,“手机号码一直没改,是因为想,万一你哪天有什么事要联系我呢。”
吴燕眼里泛出泪水,那泪水一直在积蓄着,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抱住林健,从呜咽到忍不住涕泪交流。
“怎么啦?”林健抱住她,拍抚胸背,这是以前恋爱时出现过的场景。
“我……我又完蛋了。”吴燕语不成声。
吴燕胸口起伏,良久,情绪次第释放,哭声转泣,能够平息说话,道:“结婚那天晚上,闹洞房的时候,我老公他说:‘老二,过来帮我一把。’我脑袋就炸开了,多么熟悉的口气,多么可怕的回忆,六年前在桥下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种口气,‘老二,过来帮我一把。’然后那个杀千刀的就过来捂住我的嘴。你记得吗?”
林健突然悲恸,紧抱住林燕,发出豹子一样的呜咽:“呜——你的命怎么这么苦。”
两人紧紧拥抱,六年的压抑在此刻喷薄而出,泪水清洗着过去与未来。悲伤是泥石流,将两人淹没并就此凝固。温馨的客厅,窗户对面晾着一竿子婴儿的衣服尿布,随风摇摆。
“我该怎么办?”林燕问道。
“让我去宰了他,好吗?”
“不。”
“你舍不得?”
“我舍不得现在的平静,这么多年,我好不容易让生活平静下来,我的心儿实在受不了——你不是连猪都不敢杀吗!”
林健高亢的情绪瞬间颓了下来。
“我不敢杀猪,但是敢杀那个人。”林健狠狠道。
“不,我会死掉的。”
这么多年,吴燕像走在高高的钢丝上,期望平稳地走到生活的对岸。是的,但凡现在有一点儿风声鹤唳,都能让她从高空摔下来。
“告诉你妈妈?”林健没有办法,要不然交给吴阿姨,她的能耐大得很。
“这门亲事是她千挑万选的,她会疯掉的。”吴燕道,“再说了,她随便怎么做,我都免不了悲惨的命运。”
“报警呢?这三个家伙好歹得受到惩罚?”
“我想过了,除非我先死,否则我再受不了折腾。”
“多少次我在梦里都找到凶手了,我要砍死他,我不足惜,可是现在你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你想和强奸自己的人一起生活下去?”